子夜的钟声碾过死寂,撞碎了江酏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安稳。
一种异变正从骨缝里悄然滋生,皮肤下是无声的硬化与爬行。起初只是指尖的微麻,关节转动时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像新衣上未熨平的褶痕。但很快,那感觉变了。不再是别扭,而是侵蚀。仿佛有看不见的匠人,正用冰冷刻刀,一下下,耐心而残酷地,将他从温热的血肉之躯,缓缓雕琢成一件……器物。骨骼是待削的坯料,神经是待剥离的丝线,柔软的肌肤正被一层层刮去,暴露出底下越来越清晰的、属于木头的冰冷纹理。
恐惧像冬夜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四肢百骸。他猛地从锦缎堆叠的床榻上弹起,冷汗瞬间浸透丝质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不是梦。骨头缝里渗出的僵硬感,皮肤底下疯狂爬行、硬化的东西,比任何梦魇都更真实地攥住了他。
几乎是扑到那面巨大的西洋水银镜前。镜面冰凉,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惊惧的脸。苍白,冷汗涔涔,眼窝深陷——是他的脸。目光不受控制地下移。
恐惧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连惊叫都发不出。
双手!那双养尊处优、执笔抚琴都嫌粗糙的手,此刻正变得……不像他的手!皮肤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呈现出一种干燥、粗糙的质感,如同存放了百年、被虫蛀鼠啮过的劣质纸张。更可怕的是那木纹——清晰的、深褐色的纹路,如同有生命的、恶毒的藤蔓,正从他的指关节处疯狂地蔓延、缠绕开来!指尖触碰镜面的感觉迟钝、怪异,仿佛隔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越来越厚的壳。他试图屈伸手指,指关节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滞涩摩擦声,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钻心的阻力与隐隐的痛楚。
它们在褪去活物的温润,正被一种冰冷、死寂的木质贪婪地吞噬!那蔓延的木纹,已贪婪地攀爬过手腕,正向着小臂侵蚀!
“不……”嘶哑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带着血腥气。灵魂深处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父亲严厉审视的目光,母亲绝望压抑的哭泣,仆人惊恐扭曲的面孔……无数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尖锐地闪过,最终汇成一股狂暴的、不容置疑的推力。
逃!
这个念头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意识。什么家规,什么体面,什么未来,都在此刻化为齑粉。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卧房通往露台的门,用那布满丑陋木纹、笨拙僵硬的手,近乎撕扯地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瞬间灌入温暖的室内,带着深秋特有的枯败与尘土气息。
露台外,是木偶院深深庭院在夜色中黑黢黢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轮廓。更远处,是沉睡的城池,被高高的、森严的城墙牢牢围困,像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
高墙之外!只有那里!
身体越来越沉,如同拖着千斤巨石。木质的僵硬感已经爬过了肩膀,正向着脖颈和脊椎疯狂侵蚀,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费力。视野开始摇晃、模糊,世界被切割成晃动的色块和扭曲的光影。他几乎是滚下通往露台的最后几级汉白玉台阶,沉重的身体狠狠扑倒在冰冷的石栏边。石头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寝衣直透骨髓。
翻越的瞬间,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那沉重的、越来越不属于他的躯壳,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直直栽向下方无边无际的黑暗。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拉扯着意识。下坠。漫长而绝望的下坠,仿佛永无尽头。
砰——!
身体结结实实地砸在某种坚硬、粗糙的东西上,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撕裂、震散。最后感知到的,是身下石板路冰冷的触感,以及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僵硬感——全身的关节仿佛被无形的焊枪死死焊住,连一根睫毛都无法再颤动。他像一尊被摔坏的、彻底碎裂的玩偶,孤零零地躺在村庄污浊冰冷的阴影里,等待着被清扫或遗忘。
黑暗,带着腐朽的气息,彻底合拢。
……
意识是被一股浓烈而怪异的味道硬生生拽回来的。
劣质烟草燃烧时呛人的辛辣,廉价油彩散发出的刺鼻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强钻进鼻腔深处的霉腐气——如同朽木深处渗出的、经年累月的绝望。这股浑浊霸道的气息蛮横地撕开他沉重的、仿佛被胶水黏住的眼皮。
视线花了很久才勉强聚焦。头顶不是木偶院卧房那精雕细琢的描金彩绘天花板,而是一块肮脏油腻、辨不出本色的深色帆布,绷在一个简陋的木头架子上,权作屋顶。几缕惨淡的光线,从布顶的破洞和边缘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在滞重的空气中勾勒出无数飞舞、旋转的细小尘埃。光线所及之处,挂满了……人形。
木偶。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穿着褪色戏服、甲胄歪斜的将军,挽着破败水袖、油彩剥落的花旦,挂着纸糊长须、眼珠浑浊的老翁,拖着笨重木壳尾巴、张牙舞爪的虾兵蟹将……它们被粗糙的麻绳或生锈的铁丝悬吊着,静止在这片昏暝的光线里,如同被处以绞刑的囚徒。油彩剥落的脸孔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诡异,那些空洞的、没有焦点的眼窝,仿佛在沉睡,又仿佛在……直勾勾地俯视着他躺的地方——一张铺着破旧草席、散发着汗味和霉味的硬木板床。
江酏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像被无数道无形的铁链死死捆缚在床板上,纹丝不动!只有眼球还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艰难地转动。寒意如同冰冷的蛇,再次顺着脊椎骨缝向上爬升,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这里是哪里?地狱的某个角落?那些木偶……为什么……它们空洞的眼窝,似乎都……齐刷刷地……精准地……朝向这张破床!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无声凝视的毛骨悚然感,攫住了他。
“醒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人影从角落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挡住了部分昏黄的光线。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瘦削却结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几处深色补丁的靛蓝粗布短褂,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清晰、沾着些微木屑和颜料的小臂。一张脸轮廓分明,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带着一种市井生活打磨出的坚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像淬了火的星辰,此刻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浓烈的探究,如同发现稀世珍宝的猎手,直直地落在江酏身上。
是那个西北院做木偶的穷小子——萧瑾!昨夜昏死前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拼凑起来——沉重的脚步声靠近,粗重的呼吸,还有那句如同惊雷般砸进他混沌意识里的惊叹:“老天爷……这人偶做得……好像活人!”
萧瑾几步就跨到床边,蹲了下来,距离近得江酏能看清他鼻梁上沾着的一小块未干的靛蓝油彩,以及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专注光芒。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探照灯,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细细扫过江酏的脸庞、脖颈,然后顺着敞开的衣襟滑下,落在他裸露在外的、布满清晰冰冷木纹的手臂上。
“啧,”他咂了下嘴,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赞叹,甚至带着一丝虔诚,“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工啊!”他摇着头,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些木纹上,“瞧瞧这纹理,自然得像是天生地长的!这雕工,关节的接合……天衣无缝!简直……”他仿佛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份“杰作”,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朝圣般的专注,探向江酏手腕处那蔓延的、冰冷的木纹肌肤,似乎想亲自感受那触感。
就在他微凉的、带着木屑和油彩气息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非人纹理的刹那——
“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江酏喉咙里挤出!左肩关节深处,毫无预兆地炸开一阵剧烈的、仿佛骨头被生生掰断碾碎的剧痛!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僵直的身体猛地一抽!
“咔哒!”
一声清晰得令人头皮瞬间发麻、血液倒流的脆响,如同最干燥的朽木被硬生生拗断,无比清晰地,从左肩关节处传来!
萧瑾伸出的手瞬间僵死在空中,脸上的赞叹和专注凝固,继而转化为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竟有瑕疵的、极致惊愕与……更加炽热的急切!“裂了?!”他低呼出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别动!千万别动!我帮你看看,能修!”他语速飞快,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芒,仿佛眼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亟待修补的顶级艺术品。
他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风,冲向角落里一个堆满木料、工具和杂物的破旧木箱,在里面急切地翻找起来。木屑和刨花被他粗暴地拨开。很快,他拿着一个细小的锉刀和一个装着粘稠、半透明胶状物的脏兮兮木胶罐子,快步走了回来。他的手指带着常年摆弄木头形成的微茧,沾着新鲜的木屑和靛蓝油彩,再次毫不犹豫地、目标明确地朝江酏剧痛的左肩伸来!
恐惧!比身体木化更冰冷、更尖锐的恐惧,如同最毒的冰蛇,瞬间缠绕住江酏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要碰我!用那些冰冷的、修理死物的工具!碰江酏这具正在变成木头的、活生生的身体!巨大的惊骇在胸腔里轰然炸开,江酏拼尽全身残存的、微乎其微的力气,试图扭动身体避开那即将到来的触碰!身体内部的木头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摩擦声,像是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但整个身体却沉重得如同浇筑了铅块的山岳,纹丝不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只沾满木屑油彩、属于工匠的手,带着锉刀的金属寒气和木胶的刺鼻气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指那疼痛与异化的源头!
就在那微茧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肩头冰冷木纹的刹那——
“咯啦啦啦——!!!”
一阵密集、诡异、尖锐到极点的木头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如同平地惊雷般,从房间的四面八方同时炸响!如同千百扇朽坏的木门在狂风中疯狂地开合撞击,又像无数干枯的指骨在冰冷的地面上疯狂地抓挠刮擦!声音刺耳欲聋,瞬间塞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萧瑾的手,连同他整个人,瞬间僵死!脸上那种修补珍宝的急切和专注,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被彻底冲刷成一片空白的、极致的惊愕!他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江酏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悬挂着的木偶群。
血液,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视线所及之处,所有悬挂着的木偶——披挂歪斜的将军、水袖残破的花旦、长须垂落的老翁、甲壳狰狞的虾兵蟹将——它们的头颅!数十颗由木头雕刻而成的头颅!在同一瞬间,以完全相同的、僵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角度,猛地扭转!
数十张涂着廉价、剥落油彩的脸孔!数十对深不见底、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窝!齐刷刷地!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非人的同步感!转向了床边!转向了他们!转向了萧瑾即将触碰到江酏的指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住,连同空气一起凝固成粘稠的油脂。只有那些木偶头颅扭转时带起的、细微的尘埃在昏黄的光束里缓缓飘落。油彩剥落的木头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组成一片无声的、阴森的阵列。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沉重百倍。那些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冰冷彻骨的东西弥漫出来,沉沉地、死死地压在了活人的心脏上。
角落里,那片最浓重的、几乎吞噬光线的阴影中,传来一声低沉、沙哑,如同用砂纸在朽烂千年的木头上反复摩擦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冷笑:
“呵……”
阴影,缓缓地蠕动了一下。一个佝偻得如同被无形重物压垮、扭曲变形老树根的身影,慢吞吞地、极其费力地从一张破败的藤椅里站了起来。是那个之前一直蜷缩在角落、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老班主。他拖着脚步,踱到稍亮一点的地方,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枯槁的轮廓。深陷的眼窝像两口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枯井,浑浊的眼珠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令人作呕的蜡黄。此刻,这双眼睛正幽幽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极度令人不适的玩味,在僵硬的江酏和惊愕的萧瑾脸上来回扫视。最终,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了萧瑾僵在半空的手指,与江酏布满木纹、剧痛开裂的左肩之间,那微乎其微、却又如同天堑的距离上。
老班主那干瘪得如同老树皮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牵出一个深刻而冰冷的笑纹,露出几颗参差不齐、黄得发黑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暖意,只有一种看透所有秘密的阴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对蝼蚁挣扎的无声嘲弄。
他抬起枯枝般、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最终宣判般的沉重意味,直直地指向僵持的两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铁钉,被硬生生敲打进朽木里:
“卯时三刻……”
他顿了顿,浑浊的黄眼珠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好戏……”
那沙砾般的声音拖得更长,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炸的韵律,
“木偶戏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