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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塞纳河畔的雏鹰

作者:凌曲之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马赛港的喧嚣混杂着鱼腥、香料和蒸汽机的煤烟味,扑面而来。翡明琯踏上了欧洲的土地,十五岁的少女,身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薄呢西式套装,短发利落,眼神沉静,与周遭那些带着新奇与茫然神色的异国面孔截然不同。她身后,小莲提着贴身的藤箱,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翡宗翰的安排滴水不漏。一位在巴黎经营丝绸生意的华商远房表叔早已等候在码头,操着流利的法语与海关人员交涉。一辆锃亮的黑色雪铁龙轿车载着她们穿过马赛略显混乱的街道,驶向火车站。翡明琯透过车窗,看着那些充满南法风情的彩色房屋、喧闹的市集,以及港口林立的巨大起重机。这里是法兰西,是工业革命的成果与地中海古老风情交织的舞台,是她丈量世界的第一块踏脚石。


    最终的目的地是巴黎。翡宗翰为她选择的并非传统的女子精修学院,而是巴黎大学(索邦大学)——这所拥有悠久历史、思想自由奔放的学术殿堂。凭借翡宗翰的推荐信和翡明琯自身扎实的基础(尤其是远超同龄人的数理逻辑与艺术素养),她成功以“特殊学生”身份入学,主修文学与艺术史,并选修了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油画课程。这是翡宗翰的深意:文学开阔视野,艺术史沉淀底蕴,而油画——这门对光影、结构、空间关系要求极高的艺术,正是翡明琯理解建筑、塑造空间感最隐蔽也最有效的“弯道”。


    索邦大学古老的石砌建筑群散发着知识沉淀的庄严气息。翡明琯抱着厚重的法文教材《法国文学史纲》和《西方美术通史》,穿行于布满哥特式尖拱窗的回廊,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擦肩而过。她不再是沪上深闺里被层层保护的娇小姐。在这里,她是翡明琯(Vivian Fei),一个聪慧、安静、偶尔流露出超越年龄洞察力的东方少女。


    融入并非易事。语言是首道关卡。翡明琯的法语虽有基础,但面对教授们快速的学术性授课和同学们俚语夹杂的讨论,起初仍感吃力。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汲取。清晨在宿舍阳台朗读巴尔扎克,课后追着教授请教伏尔泰《老实人》中的讽刺隐喻,晚上则泡在图书馆,对照着法文原版和英文译本研读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这座建筑本身,就是一部壮丽的石头史诗。她的笔记密密麻麻,中法文对照,旁征博引,甚至夹杂着对建筑结构分析的草图。


    她的刻苦与独特的东方视角,逐渐赢得了尊重。文学研讨课上,当讨论到巴尔扎克笔下外省青年在巴黎的沉浮时,翡明琯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晰:“拉斯蒂涅的野心,是否也映射了巴黎这座城市本身对‘高度’的病态迷恋?奥斯曼男爵的改造,用笔直的林荫大道切割了古老的肌理,是否也是一种‘野心’的暴力书写?” 她将文学人物与城市空间变迁联系起来的角度,新颖而深刻,让教授眼中闪过赞赏,也让同学们对这个安静的东方女孩刮目相看。


    在巴黎高美的油画工作室,情况则更为直观。巨大的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阳光透过高窗洒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翡明琯站在画架前,凝视着作为模特的健硕男体。她没有像许多同学那样急于捕捉肌肉的块面,而是先用木炭条在画布上快速、精准地勾勒出人体的结构线——脊柱的S形曲线、骨盆的稳定支撑、胸腔的体块感。这些线条冷静、理性,带着一种近乎工程制图般的精确,却又饱含着对生命内在韵律的理解。


    “Vivian,你的起稿方式……很特别。” 留着大胡子的教授莫里斯踱步过来,看着画布上那充满力量感和几何美感的线条骨架,惊讶地扬起了眉毛,“这不像纯粹的绘画,倒像是……建筑师的草图?”


    翡明琯放下炭条,指尖沾着黑灰,坦然迎上教授探究的目光:“先生,万物皆有结构。人体是上帝最精妙的建筑。理解它的力与美,才能更好地塑造它。” 她拿起一支大号油画笔,蘸上浓郁的赭石色,开始大胆地铺设暗部,笔触果断而肯定,光影在她笔下仿佛有了重量,塑造出坚实的体量感。莫里斯教授沉默地看着,眼中闪烁着发现璞玉的光芒。这个东方女孩,她的画里藏着一种对空间和结构的深刻直觉,远超于单纯的绘画技巧。


    巴黎,这座“流动的盛宴”,本身就是翡明琯最大的课堂与画室。她不再是游客,而是以一个学习者的身份,用脚步丈量,用画笔记录。她的速写本随身携带,如同她延伸的感官。


    在蒙马特高地俯瞰巴黎全景时,她画下城市如拼贴画般的屋顶海洋,分析其混乱中蕴含的有机秩序;在圣心大教堂洁白巨大的穹顶下,她痴迷于捕捉光线透过彩色玻璃形成的流动色斑,在速写旁标注着“光之教堂——空间的情绪渲染”;在塞纳河畔,她对着古老的石砌河堤和钢铁的新艺术风格地铁入口写生,思考着材料与时间的对话。她尤其迷恋奥斯曼改造后的巴黎林荫大道,那些整齐划一的奥斯曼式建筑立面,在她笔下被解构成严谨的黄金分割比例和韵律感极强的窗洞序列,旁边密密麻麻写着对空间序列、街道尺度、公共性营造的思考。


    “Vivian,你又在画‘建筑’了。” 同班的法国姑娘伊莎贝拉凑过来,看着翡明琯速写本上对一家咖啡馆门面装饰铁艺的精细描绘,线条流畅如藤蔓生长,无奈地笑道,“说好的风景写生呢?”


    翡明琯抬起头,塞纳河的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眼中带着笑意:“伊莎,你看这些铁艺,多像凝固的音乐?它让冰冷的建筑立面‘活’了过来。建筑,不就是凝固的音乐,也是流动的空间诗篇吗?” 她的目光掠过河对岸的卢浮宫,掠过远处埃菲尔铁塔的钢铁骨架,最终落在岸边一株从古老石缝中倔强生长出的梧桐树上,“我想学的,是能让建筑像这棵树一样,从环境中自然‘生长’出来,呼吸、流动的艺术。”


    她的“弯道学建筑”并非空谈。文学课上对浪漫主义与自然精神的探讨,艺术史中对哥特式垂直冲动与巴洛克动态曲线的分析,油画实践中对光影、体量、结构的反复锤炼,都像涓涓细流,不断汇入她心中那名为“流动的自然主义”的构想之湖。她在笔记本上涂画着,尝试将哥特式的升腾感与江南园林的曲折婉转结合,将新艺术运动的有机线条融入传统飞檐的轮廓……这些草图稚嫩却充满生命力。


    翡宗翰给予的不仅是自由,还有坚实的后盾。那份丰厚的汇票,在翡明琯手中,并非只用于支付学费和优渥的生活。在表叔的引荐和一位可靠的法籍华人律师的协助下,她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商业敏锐度。


    她敏锐地察觉到巴黎左岸圣日耳曼区蓬勃的艺术氛围和潜在的升值空间。经过审慎的考察和律师的运作,她不动声色地购置了一处位置绝佳、带有一个小型独立工作室的公寓。这不仅是栖身之所,更是一笔未来可期的投资,也为她提供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创作空间。同时,她将一部分资金委托给律师,谨慎地投入了巴黎几家信誉良好、前景看好的小型画廊和艺术品修复工坊。她的理由简单而务实:“艺术与建筑本就同源,了解市场的脉搏,才能让未来的设计真正落地生根。”


    一个深秋的傍晚,翡明琯坐在自己公寓那间洒满夕阳光芒的小工作室里。墙上贴满了她的速写、建筑草图、油画习作,还有从报纸杂志上剪下的各种先锋建筑图片。书桌上,摊开着一封来自上海的家书。父亲的字迹依旧刚劲有力,寥寥数语,询问学业近况,提及国内局势依旧动荡,但“实业之基渐固”,并附上了几张上海新落成的百货大楼照片——带着明显的折衷主义风格,不中不西,显得有些尴尬。


    翡明琯放下照片,目光落在自己最新的一幅油画习作上。画的是工作室窗外雨中的巴黎屋顶,灰蓝色的调子,湿漉漉的瓦片反射着天光,线条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模糊而流动。她想起了沪上那些在战火中飘摇的弄堂屋顶,想起了苏伊士运河冰冷的闸门,想起了维多利亚港苦力佝偻的脊背。


    “还不够。” 她轻声自语,指尖划过油画上湿润的笔触。差距依然巨大,前路依然漫长。但此刻的她,已非离港时那个只有满腔悲愤的少女。文学的滋养让她思考更深邃,油画的磨砺让她对空间与形式有了更本真的把握,置办资产的过程则让她初窥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她心中那团火,在巴黎自由而深厚的土壤里,燃烧得更加沉静而明亮。


    她铺开一张新的画纸,没有画建筑,而是用钢笔写下了一行行诗句,字迹清丽而有力,如同她笔下那些结构精准的线条:


    《塞纳河畔的雏鹰》


    石头的语言在穹顶下回响,


    钢铁的森林切割着暮色苍茫。


    异乡的笔,蘸着塞纳河的波光,


    临摹古老神祇的轮廓,也勾勒新生雏鹰的翅膀。


    颜料堆叠,是光影的战场,


    文字淬炼,刺破蒙昧的屏障。


    从哥特的尖啸到巴洛克的奔放,


    我寻找,让东方山水在混凝土里呼吸的秘方。


    交易所的数字如潮汐涨落,


    画笔下,却沉淀着山河的脉搏。


    这租来的斗室,是丈量世界的船舵,


    终有一日,要载着流动的梦,驶回那破碎的城郭。


    诗稿的墨迹在夕照中渐渐干涸,如同雏鹰的羽毛在风中渐渐丰满。翡明琯将诗稿折好,与父亲的家书一同收进抽屉深处。抽屉的角落,那把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泽,无声地提醒着来处与归途的重量。窗外,巴黎的灯火次第点亮,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照亮她继续探索未知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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