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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惊蛰·重生

作者:凌曲之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死亡的气味是消毒水混合着铁锈。


    二十一世纪的手术室里,无影灯惨白的光晕在视野边缘溶解,心电监护仪的尖啸撕扯着寂静。林稚晚能感觉自己的躯壳正在迅速冷却,像一捧握不住的流沙。先天性心脏病,十九年小心翼翼的呼吸,最终停在画笔从指间滑落的刹那——画布上未完成的,是巴塞罗那圣家堂高迪那螺旋上升、刺向苍穹的尖塔,凝固的油彩在灯光下流淌着近乎神性的光晕。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甜,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奇异的漂浮感。


    ……


    “囡囡?明琯?我的儿……”


    声音遥远而模糊,带着江南水汽的温软,像羽毛拂过耳际。一股混合着沉水香和乳母特有暖意的气息包裹了她。沉重的眼皮艰难掀开一线,朦胧的视野里,没有刺目的无影灯,没有冰冷的医疗器械。映入眼帘的,是垂落的茜色纱帐,帐顶悬着精巧的鎏金熏球,正袅袅吐着安神的篆烟。帐幔之外,是古雅繁复的雕花拔步床顶,深紫檀木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包浆。


    不是医院。


    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柔软的手,正无比珍重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她吃力地转动眼珠,对上一双蓄满泪水、却竭力弯出温柔弧度的眸子。那是一位极美的妇人,挽着低髻,插一支素雅的珍珠簪,身着月白色暗银竹叶纹的斜襟袄裙,眉宇间书卷气极浓,此刻却被深切的忧虑笼罩。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妇人声音哽咽,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那温度熨帖得几乎灼人,“菩萨保佑,可把娘吓死了。以后万不可再贪看园子里的景致忘了添衣,这春寒料峭的,你身子骨弱,哪里禁得起?”


    母亲。


    翡明琯。这个名字,连同这具幼小身体所承载的过往记忆碎片,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地注入她残存意识的海床。她,不再是那个在无菌病房里对着画册描摹高迪曲线的病弱少女林晚。她是翡明琯,沪上督军翡宗翰唯一的掌上明珠,母族是姑苏绵延百年的诗书世家沈氏。生于民国元年


    此地,是上海法租界内翡公馆的深闺。


    “娘……”她尝试着发出声音,喉咙干涩,声线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异常清晰。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地从唇齿间滑出。


    沈夫人沈清梧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女儿细嫩的颊边,温热的。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拥入怀中,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娘在,娘一直都在。”她身上清雅的墨香与沉水香交织,是翡明琯两世为人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母亲”的安稳气息。


    翡公馆是一座奇妙的混合体。它深藏于法租界闹中取静的林荫道深处,高大的铸铁院门后,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格局。曲径通幽,回廊婉转,太湖石点缀其间,荷塘在春日里已冒出尖尖嫩角。然而,绕过假山,视野豁然开朗,主楼却是一幢气派恢弘的三层西式洋房,红砖墙面,白色大理石廊柱,拱形长窗镶嵌着彩色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斑。中与西,静与动,在这方天地里奇异共生,如同她这具身体里纠缠的两世灵魂。


    翡明琯的身体确实孱弱。一场小小的风寒,几乎夺去了这具七岁躯壳里刚刚入驻的新魂。沈清梧对此如临大敌,每日汤药不断,饮食起居无不精心,更延请了沪上名医定期调理。她亲自教女儿习字、诵诗、作画,将姑苏沈氏百年沉淀的闺阁教养倾囊相授。握笔的姿势要优雅,研墨的力道需均匀,诵读的声调需抑扬顿挫,行走坐卧皆要合乎仪范。翡明琯安静地学习着,她前世被病痛禁锢在方寸之地,对知识的渴望早已深入骨髓。那些婉约的诗词歌赋,精妙的工笔花鸟,在她眼中并非束缚,而是另一个维度的艺术世界,与她脑海中那些属于林晚的、关于建筑与空间的狂野想象,悄然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


    书案上,一方澄泥砚旁,除了摊开的《芥子园画谱》,还多了一本硬壳的西洋素描册。翡明琯在临摹完一幅精致的《兰草图》后,总会翻到新的一页,用炭笔勾勒出截然不同的线条。不是亭台楼阁,不是花鸟虫鱼,而是扭曲盘旋的柱体、充满张力的曲面、光与影在几何体块间强烈的冲撞。有时是古罗马万神庙那巨大的穹窿,有时是哥特教堂尖肋拱顶的森然骨架,更多的时候,是圣家堂那仿佛从大地生长而出、直指天堂的塔楼轮廓,带着前世的执念与温度。


    “小姐画的这是什么呀?怪模怪样的。”贴身丫鬟小莲端着药碗进来,看着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好奇又困惑。


    翡明琯放下炭笔,指尖染着一抹黑灰。她端起温热的药碗,面不改色地饮尽那苦涩的汤汁,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却有种超越年龄的平静:“是房子。不一样的房子。” 药汁的余味在舌尖弥漫,她却尝到了另一种东西——自由的可能。


    沈清梧看着女儿的画,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她能看出那绝非胡涂乱抹,线条间自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和奇异的韵律感,与她教导的温婉含蓄截然不同。她只当是女儿病中无聊的奇思妙想,并未苛责,只是柔声道:“明琯喜欢这些西洋样式?倒也无妨,只是这炭笔灰大,仔细脏了手。” 她拿起一方浸湿的帕子,细细擦拭女儿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真正让翡明琯感受到这新世界森严壁垒的,是那位须发皆白、古板严厉的私塾先生。老先生学问极好,却笃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对翡明琯的聪慧既惊且忧。一日,他检查课业,翻开翡明琯的习字本,前面几页簪花小楷尚算工整,翻到后面,却赫然是一页用钢笔快速勾勒的、充满现代感的建筑立面分析图!流畅的线条分割着空间,标注着比例尺寸,冷静得近乎锋利。


    “胡闹!成何体统!” 老先生气得山羊胡子直抖,戒尺重重敲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闺阁笔墨,当以清丽雅正为要!这些奇技淫巧,尽是些匠气!女子当以贞静娴淑为根本,此等狂悖之物,断不可再画!若让外人知晓,岂不贻笑大方,损及督军门楣清誉!”


    戒尺并未落下,但老先生那鄙夷而惊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蒺藜,狠狠扎在翡明琯心上。她垂着眼,看着宣纸上那被斥为“匠气”的线条,它们在她眼中依旧充满力量与美感。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所追寻的“流动的自然主义”,她灵魂深处属于林晚的那部分渴望创造与表达的火焰,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身份下,是何等格格不入的异端。


    她安静地站起身,在老先生的怒视下,默默将那页“离经叛道”的图纸从习字本上小心撕下,折好,收进了袖中。没有争辩,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冷凝的平静。这平静下,是更深的不甘与倔强。


    翡公馆真正的灵魂与权柄,掌握在父亲翡宗翰手中。


    他是这个时代最复杂矛盾的存在之一。出身行伍,靠着胆识和机变,在波谲云诡的北洋政局中搏杀出一方天地,手握重兵,掌控着江南富庶之地沪上及周边数县的军政大权,是不折不扣的地方实力派军阀。他有着军阀特有的铁血与深沉,眉骨硬朗,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使在家中穿着舒适的绸缎长衫,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也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书房的布置是另一种风格的混搭。墙上挂着张大千气势磅礴的泼墨山水,与一张巨大的、标注着铁路线和矿藏分布的军用地图并列。书架上既有《资治通鉴》、《孙子兵法》等线装古籍,也有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簇新的西文精装书。书案一角,一方端砚压着宣纸,旁边却放着一台锃亮的德制手摇机械计算器,和一把保养得极好、泛着幽幽蓝光的勃朗宁M1910手枪。


    翡宗翰对女儿,有着与沈清梧截然不同的期许。他欣赏翡明琯的聪慧,远胜于对她“娴淑”的要求。他书房的门,对翡明琯是敞开的。


    “过来。”这晚,翡宗翰处理完公务,对着安静坐在窗边小几旁看书的女儿招了招手。他刚刚签署完一份引进德国西门子发电机组、扩建上海闸北电厂的文件,空气里还残留着雪茄和墨汁的味道。


    翡明琯放下手中的《营造法式》(这是她缠着父亲好不容易觅得的古籍),走到宽大的书案旁。翡宗翰没有看她,而是拿起桌上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申报》,指着上面大幅的、关于美国洛克菲勒中心破土动工的报道和效果图。那钢铁与玻璃构筑的垂直城市,在黑白图片中展现出一种冷酷而强大的未来感。


    “看看,明琯。”翡宗翰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情绪,手指敲在报纸上,“摩天大楼。洋人用钢铁和机器,在向老天爷抢地盘。”他顿了顿,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第一次真正落在女儿脸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似乎能穿透表象,直视她灵魂深处那些不安分的、渴望构建的火焰,“你觉得,这东西,比起你娘教你的亭台楼阁,如何?”


    翡明琯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眼,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窗外,一树玉兰在夜风中舒展着洁白的花苞,暗香浮动。而远处法租界的边界之外,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啪”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绷断了,又像是……枪栓被拉动的声音?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书房内一片沉寂,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规律地切割着时间。


    她看着报纸上那钢铁森林的雏形,脑海中却同时浮现出圣家堂流动的曲线、吴哥窟被巨树根系缠绕的古老石塔、江南水乡粉墙黛瓦的温婉倒影……以及那位私塾先生惊怒交加的脸。力量与柔美,钢铁与自然,禁锢与自由……无数碎片在她心中激烈碰撞。


    “都好。”翡明琯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初生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在弥漫着雪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硝烟气息的书房里响起,如同玉兰在枝头挣破花苞的第一声轻响。“但都不够。”


    翡宗翰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在女儿稚嫩却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没有追问“哪里不够”,也没有斥责她的狂妄。他只是缓缓靠向椅背,深色的绸缎长衫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枪身。书案上,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上,代表着铁路和矿藏的红色标记像血管一样延伸,而标注着各方势力范围的线条犬牙交错,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窗外,那树玉兰在料峭的夜风中,洁白的花苞无声地鼓胀着,蓄积着破茧而出的力量。春寒依旧刺骨,但惊蛰已过,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可阻挡地苏醒、涌动。


    翡明琯的目光越过父亲肩头,落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那些代表铁路的红色线条,如同血管,也如同枷锁,缠绕着这片古老而疲惫的土地。她袖中,那张被私塾先生斥为“匠气”的建筑草图,隔着薄薄的丝绸,正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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