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个积极生活的人,也不是过分悲观的人,总体态度就是凑合凑合能活就活。但对于职业足球运动员这份工作你是认真的在工作。
2014年7月8日在巴西圣保罗进行世界杯半决赛。膝盖抵着冰凉的塑料椅面,寒意顺着腿骨往上爬。圣保罗球场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却刺不进我的脑子。
我缩在替补席最边缘,几乎要嵌进广告牌的缝隙里。内马尔在更衣室躺着,席尔瓦在看台上坐着,这感觉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5-0。巨大的电子屏上,血红的数字残忍地钉在那里,宣告着上半场就是一场噩梦。十五分钟?对巴西人来说,这比一个世纪还长。
斯科拉里的手汗浸透了我的肩膀。这个总爱叼着雪茄骂人的老头,此刻睫毛上居然沾着水光,
“罗西!”他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听着,小子!去他妈的防守!忘掉那些该死的战术板!”他猛地吸了一口快要熄灭的雪茄,烟灰簌簌地落在我的鲜黄色球衣上。
“看见那该死的球门了吗?给我踢!用尽你吃奶的力气,往那该死的门里踢!只要球在你脚下,你的眼睛就只能盯着它!明白吗?!”
灰烬在球衣上烫出微小的黑点。我盯着那点黑。凑合活着?行。在这片贫民窟里长大,我早就学会了对生活妥协。
可踢球,是我唯一还算认真对待的工作。每天在破旧的球场上挥汗如雨,就是为了这一刻,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替补,坐在这个冰冷的替补席上。
下半场哨响。
踏上草皮的感觉有些虚幻。球迷的嘘声和零星的加油声混杂,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德国人看我的眼神,带着点好奇,更多是那种胜券在握的、近乎怜悯的放松。一个十七岁、没人在意的毛头小子,能掀起什么浪?
然后,机会来了。一次混乱的前场反抢,球像烫脚的山芋一样滚到我面前,
没什么好想的。接球、调整、身体本能地绷紧、摆动左腿——像炮弹一样轰向球门左上角。诺伊尔飞身扑救,指尖堪堪擦到,球却狠狠砸在横梁下沿,弹进了网窝!
1-5!
圣保罗球场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痛苦和一丝渺茫希望的巨大声浪。我站在原地,有点懵。队友们冲上来拍打我,但我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德国人显然被这个意外进球激怒了。他们的进攻像重新上紧发条的机器,更凶猛。很快,6-1,7-1……比分牌冰冷地跳动着,无情地碾碎任何幻想。看台上有人开始哭泣,有人提前退场,刺耳的嘘声再次盖过一切。
但我脑子里只剩下该死的职业本能——球来了,就得想办法往门里弄。生活可以凑合,但脚下这活儿,得干完。
不管比分如何,不管对手是谁,只要球在我脚下,我就得尽我所能。
一次反击,我拉边接到长传。在小禁区角上几乎没有角度的地方,用外脚背猛地一撩!球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越过诺伊尔的指尖,擦着远门柱内侧钻了进去。
2-7。
我没有庆祝,迅速捡回球催裁判开赛。抹了把脸上的汗,跑回中圈。
时间所剩无几。德国人松懈得像在公园散步。第88分钟,他们中卫漫不经心的回传,我像嗅到血腥的鲨鱼猛地启动!抢在门将前脚尖一捅!
球第三次滚过门线。
3-7
帽子戏法。世界杯半决赛,对德国队,17岁的处子秀帽子戏法。听起来像个童话的开头。
可我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全是铁锈味。没有狂奔,没有怒吼,没有滑跪。
终场哨响时,我双腿一软跪在草皮上。汗水混着草屑沾在脸上。帽子戏法?哈。一场3-7的惨败,被钉在耻辱柱上。
更衣室像停尸房。门被粗暴推开,记者们如秃鹫般涌来,闪光灯刺得眼睛生疼。
"罗伦斯!帽子戏法!谈谈感受!"亢奋的声音几乎戳破耳膜。
我抬眼看向黑洞洞的镜头。"感受?...踢完了。"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记者不满意:"历史性的!巴西未来之星!你不激动吗?"
我瞥见旁边低着头、肩膀颤抖的大卫·路易斯。这个总咧嘴大笑的蓬蓬头,此刻眼泪无声砸在地板上。
"出去。"我的声音不高但冰冷。
记者们愣住了。
"我说,出去!"声音拔高,在死寂的更衣室炸开。"我们已经够累了!明天还有三四名决赛!"
闪光灯不甘心地闪了几下,记者们终于退出去。门关上后,世界安静下来。我把毛巾盖在头上,黑暗和汗味包裹上来。
毛巾下,我无声地哭了。
"小鬼,帽子戏法啊,够你吹一辈子了。"马塞洛的声音传来,缺门牙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更衣室电视回放着我的第三个进球。记者们大概正在演播室反复播放这个片段,配上煽情音乐,分析"逆境闪光"。可他们看不见德国后卫鞋钉在我小腿留下的血痕。
"罗西。"斯科拉里不知何时蹲在我面前,"你明天首发。"
——
马拉卡纳球场的季军战更像场荒诞剧。球迷的嘘声和掌声交织成诡异的和弦,电子屏上显示着"巴西VS荷兰"。
我站在中圈开球点,听见看台上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混在十万人的声浪里,像片飘落的枯叶。
第七分钟,范佩西的射门击中横梁弹出。我像条嗅到血腥的鬣狗般冲上去,转身、加速、在布林德放铲前捅射——球擦着立柱滚出底线。
"漂亮!"斯科拉里的吼声从教练席传来,像颗炸响的炮仗。
我躺在草皮上喘气,看见范加尔在场边皱起眉头。这老头大概没想到,昨天刚经历惨败的巴西队里,还有我这么个不知死活的疯子。
下半场刚开场,我接到奥斯卡的长传,在禁区弧顶处胸部停球。一记势大力沉的抽射——1-0!
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黄绿色浪潮几乎掀翻顶棚。我躺在地上,听见罗本在场边愤怒地摔水瓶的声音,听见荷兰球迷难以置信的咒骂。
终场哨响时,比分定格在3-0。再一次帽子戏法。
我没有参与队友们的庆祝,而是独自走向角旗区,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颁奖仪式上,铜牌在胸前冷得像块冰。当国际足联官员要给我戴上花环时,我侧身躲开了。
那些塑料花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廉价光泽,让我想起贫民窟里随处可见的假花装饰。
回程的大巴上没人说话,只有车载电视里循环播放着比赛集锦,我的三个进球被剪辑成励志短片,配上煽情的钢琴曲。
深夜到家时,发现门缝下塞着张皱巴巴的报纸。头版是我的照片,标题是《从1-7到3-0:巴西足球的明日之星》《世界杯金靴!两度帽子戏法!》、我冷笑一声,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窗外的里约热内卢正在下雨,贫民窟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我躺在床上,听着雨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响。
也许这就是足球,我闭上眼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