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拥抱之后，叶鸣箫松开了手，季华暮垂头看着她。
女孩的目光里充满复杂的情绪：“这些年，你都在这里吗？”
“嗯。”
叶鸣箫：“这里的人对待你好吗？”
“他们对我都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季华暮似乎想到了什么，喉结滚动，却没继续往下说。
“怎么了？是他们对你做什么了吗？”
季华暮摇头，轻叹一声：“叶鸣箫，其实我是仙族人。”
“噢，我知道啊。”妦娘娘跟她说过季华暮的身份不可能是凡人的。叶鸣箫见季华暮吞吞吐吐的模样，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你知道仙族人主要分为两支吗？”季华暮抬眼，确认叶鸣箫眼中的茫然后，继续说下去，“一支属于日神后裔，统称为羲和族，一支属于月神后裔，统称为常曦族。羲和族管理并居住于天界，而常曦族管理并居住于冥界。我就是常曦族人。”
“那珮引属于羲和族？生肖也属于羲和族吗？”
季华暮点头：“有人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没有死，我能够在冥界找到他们的下落。”
叶鸣箫眼睛一亮：“那不是好事吗？至少，你在这里还有亲人。你找到他们了吗？”
“没有，其实……”
叶鸣箫忽然想起了什么，没等季华暮说完，她就从自己裤兜里摸出一个物件：“我有东西要还给你！应该能帮到你。”
季华暮的目光落在那只黑玉镯上，微微一怔。
她居然一直贴身带着它，是为了随时能够还给自己吗？
叶鸣箫拿出纸巾擦了擦，又对着光检查一番，才放心塞进季华暮手里：“放心吧，我保管得很好，它完整干净极了！”
季华暮沉默片刻，将玉镯推回去。
“这镯子不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宝物吗？那一定可以帮助你找到他们！”
季华暮：“其实，我不想找他们。”
“为什么？”
“如果他们在乎我，为什么这将近二十年里从来没有找过我？况且，我实在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难言之隐能够使他们将孩子丢弃在人间。”季华暮咬牙，“叶鸣箫，你知道吗？擅闯人间在仙族中是重罪。他们就没想过如果我顺利长大，在人间被仙族执法者误会会有什么下场吗？他们也没想过，我是仙族人，在人间始终只能是异类。”
“可，再怎么样，既然他们没死，你就该找到他们问个清楚，之后再怎么处理和他们的恩怨那也是之后的事。”
季华暮垂着眼，翕动着唇：“刚来冥界时，我也不是没有寻找过他们。我一个从人间回归、来历不明的仙族人在冥界应当很显眼。可奇怪的是，这里的人很自然地就接受了我的存在，没一个人问过我的身世，顶多只是好奇我在人间的事。当然，针对与你们之间的过去，我只全部隐瞒了，只说自己身体意外消亡，灵魂才得以回归冥界。”
季华暮用微颤的指尖覆盖住眼睛：“我曾求助于判官司执掌人，可她直言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族中有谁的孩子流落人间，常曦族人口有限，每一个人的来历与归处都清晰无疑。反倒是我，成为了唯一一个没有来历的常曦族人。”
“她甚至劝我，不必再打听父母，血缘对仙族人只是累赘。”季华暮顿了顿，“她还认为，我的父母大概已经死了。”
“……这个执掌人就是你的上司？”叶鸣箫愤愤不平，“她有亲人吗？凭什么这么说？”
季华暮动作一停，重新抬起头：“她……算了，不说这个了。总之，这个镯子就先放你那。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是不是耽误你的时间了？”
“嘿嘿，你果然知道我没真死。”叶鸣箫将玉镯收回兜，“我来这里就是想打听个事，完了我就回去。”
季华暮的眼神跟着镯子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玉镯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收回目光：“嗯？”
“冥界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情况啊？”
季华暮没有作答，只是戴上了口罩与鸭舌帽，拉开房门，握住了叶鸣箫的手：“我们出去逛逛。”
季华暮的指尖冰冷，与叶鸣箫温热的掌心交叠，令她心头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叶鸣箫觉得他好像还是有点难过。
是因为还没走出之前身世的话题？是自己的问题令他为难？
叶鸣箫盯着他的背影，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有力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穿过酒店里的人群，季华暮一路无言，只是带着她出了酒店，来到路边一个电话亭内。
叶鸣箫很惊奇，现在电话亭在人间都属于稀罕物，这里却能再次见到完整的电话亭，她好奇地看来看去。
而季华暮目的明确地在电话上按下一串数字，随着最后一个数字键被按下，电话亭内似乎启动了某种法阵，亭外的一切在叶鸣箫的眼中离散、扭曲、重组，最终变化为一个全新的世界。
季华暮推开电话亭的门，一座熙攘繁华的庞大古代城镇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我们到中央区了。”
叶鸣箫迫不及待地融进热闹的人群中，在街边的店铺前流连许久。
这里的人穿着的服饰年代都不统一，而他们开着的店铺几乎都是以物易物，并不以盈利为目的。他们送出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换得顾客自己准备的具有一定价值、美观或者意义的物品。交易结束，双方都很开心。
“这里是冥界的中心区域。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整座冥界是由无数异空间搭建起来的，居住区的异空间也是根据魂魄所处年代划分的。而这里，位于所有居住区的交汇处，所有拥有资格的亡魂居民都可以来到此处放松游玩。因此，这也是不同时代文化的碰撞交汇之处。”
“可惜这些物件你带不走，只能看一看。”
叶鸣箫遗憾地放下一件青铜酒樽，回到季华暮的身边。
季华暮牵着叶鸣箫一路往前。
每当叶鸣箫被两旁店铺的玩意吸引目光时，他会停下，耐心等叶鸣箫看完，再继续前行。
穿过集市，四周清净下来。叶鸣箫发现路的两边出现了形似学校的建筑群。
“中央区也容纳了一类特殊的魂魄。”季华暮的语气沉重，“他们没有归属任何一个时代的意识，也没有任何能够依赖的家人。”
一栋类似教学楼的窗户就开在路边，叶鸣箫从窗户望进去，却看见一群幼儿。
幼儿从刚出生到两三岁的都有，虽然都没有完全的自主意识，却在冥界都拥有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小孩子们挤在铺满软垫的宽阔房间里玩耍，身上穿着一模一样款式的白色睡衣，分不出性别，也分不出他们来自的时代。
他们叽叽喳喳地吐出没有逻辑的字句，但却看起来交流得很愉快。
这里是大型幼儿园？
“这里都是这样的孩子吗？”
“是。”
“为什么说他们没有任何能够依赖的家人？”
“魂魄来到冥界并不会完全没有着落，他们通常都会找到自己已逝的亲人，尤其是少儿魂魄，由于心智未成熟，他们需要长辈的照拂。”季华暮轻声解释，却突然止住话头，眼神示意叶鸣箫继续看房间内。
一名穿着现代的不到二十岁的女生走进教室，孩子们见到她仿佛见到了妈妈，争先恐后地扑上前。
而那名年轻女生的脸，叶鸣箫忘不了。
“其实，我是想让你看看她。”季华暮说，“你们为她的事做过善后，她后来都知道了。”
“裴惜夏……”
窗户那边的裴惜夏挨个安顿好孩子们，孩子们乖乖坐在自己的垫子上，忽然断断续续地唱起一首歌。
爸爸啊，你为什么要放弃我
妈妈啊，你为什么无法保护我
相连的脐带给你们举刀的自由
我的存在即是罪过
我的血肉落进土壤
是彼岸新生的养料
幸好啊
爸爸妈妈请你们放心吧
黄泉之畔成为我真正的故土
我会在长夜中获得幸福
……
叶鸣箫长久静默，明白了一切：“他们当中大多数是女孩？”
季华暮没有说话，叶鸣箫却从他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胎儿从娩出母体的那一刻起就会拥有魂魄，这时候死去也会来到冥界。”
明明是怨怼而诡异的歌词，但旋律却那样柔和舒缓仿佛安眠曲。
一首歌唱完，孩子们奇迹般安静下来，脸上平静安详。裴惜夏为他们打开电视，电视上播放着的动画电影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
季华暮轻敲了敲窗，裴惜夏看见了他们。
她走出学校，来到二人的面前。“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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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季华暮：“你曾想要我留意帮助你的那四个女孩的下落，现在其中一位已经来了。”
裴惜夏惊喜的目光转向叶鸣箫的脸：“您好！我是裴惜夏，您还记得我吗？”
叶鸣箫摸摸头：“不用这样客气，我叫叶鸣箫。我当然记得你！我们都去看了你最后的作品，很好看，我们都很喜欢！”
裴惜夏羞涩地笑了笑：“我一直想当面对你们道谢，为了我这无足轻重的事情费了那么大功夫……”
她握住叶鸣箫的手，语气悲伤：“你也死了？”
“不，我没有……”叶鸣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裴惜夏，她没有死，但是她来到了冥界。你知道的，她不是普通人。你因为照顾幼灵在中心区亡魂中具有较高名望和权限，如果未来叶鸣箫有需要，请你尽可能协助她。”
裴惜夏认真点头：“我明白了，我会的。”
二人离开了幼儿园。
叶鸣箫沉默了一下：“我没想到裴惜夏没有喝下孟婆汤。”毕竟，她的生前实在算不上幸福。
“因为她想见一见你们几个女孩。”季华暮说，“喝下孟婆汤可就什么都忘了。”
在叶鸣箫失神的时候，季华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牵着她走到了一片公园里。
各色鲜花开满了山野，高大的树木遮挡了月光，却因为萤火的存在而不显昏暗。
有白色的小虫子在花丛中爬来爬去，叶鸣箫蹲下一瞧，才发现这虫子长得和黄泉河畔洞穴里的一模一样，只是迷你版。
“这是捕魂蛛，诞生于冥界中心区，等它们生长到一定程度就会送到黄泉畔捕捉新魂。魂魄残留在它们蛛丝上的碎片就是它们的食物。”
叶鸣箫啧啧称奇。
捕魂蛛促使叶鸣箫开始回味自己这趟地府之旅的过程，疑问接踵而至：“每个灵魂来到这里都会接受审判吗？我是乙等，那一共几等？有什么区别？”
“是。一共甲乙丙丁四个等级。甲等极少，通常为拥有卓越到造福亿万民众的丰功伟绩者。乙等是大多数，包括没有大错，算得上良善的市民。丙等是犯有祸及他人的过错，需要先接受劳役惩罚，再入住冥界。丁等则是行为恶劣，罪恶滔天，需要接受冥界刑罚，没有入住冥界的资格。”
“听起来还挺严格，你们怎么判断这些罪责的划分？”
“我们会参考相应时代的人间律法，功业，论迹不论心。罪恶，既要论迹，也要论心。”
“所有魂魄的生前所思所想你们都能看见？”
“当然。”
叶鸣箫起了鸡皮疙瘩，她先前已经体验了一把，被人看透一生的滋味真不好受。
“所以你现在就是在这里当判官吗？”
“是的，因为亡灵很多，人手有限，我每天都得去上班。”
“有双休日吗？有节假日吗？”叶鸣箫看见季华暮摇头，“啊？这么牛马！”
“不过，这份工作能够阅览很多人的一辈子，也算是有些趣味。”
“你就在那座塔里工作？”
“那叫问灵塔，在摆渡区一共有七七四十九座。每座塔里都有判官在其中审讯亡灵。”
“这么多！”
“冥界的土地是近似圆形的，黄泉环绕着整片土地，你所去的只是其中一个小摆渡区罢了。”
“也是，每天死的人那么多，我在那碰见的亡魂却很少。”
叶鸣箫思绪一转，心虚地垂头：“我来到冥界后有的地方做得并不到位，那个孟婆，我总觉得她对我有点微妙。她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季华暮想起孟留清的言行，虽然心下异样，但还是安慰叶鸣箫：“没关系，孟留清和我关系很好，她不会泄露消息的。”
“嗯！那我放心了。”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很远。
“到了，这里是冥界中心区深处最后一片属于亡灵的区域，从这里再往里就是仙族人的领地。”
面前是一座高山，山脚下零星遍布着供亡灵居住歇息的小木屋，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村落。高山上灰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仿若仙族人无声的拒绝。
山脚下也有一个小小的集市，集市中央是一株巨大的乔木，乔木树冠几乎笼罩着整座村庄。
村庄门口写着它的名字：“忘情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