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晏站在枢密旧府门前，静默伫立，耳畔忽地响起一声轻唤。
声音不高，却在万盏灯火的灯节喧闹中准确落入他耳中，令他思绪一瞬回转。
顾之晏微微一怔，随即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个声音的主人身上。
“乔姑娘。”顾之晏点了点头，眉间闪过一丝讶色。
乔知遥站在光影斑驳处，神情素淡，眼神沉静如水。
乔知遥轻轻颔首，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波澜：“顾大人也来看灯会？”
顾之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微顿，反问道：“那乔姑娘，又为何会至枢密院旧府前？”
乔知遥微不可察地垂了垂眼睫，语气仍是不动声色：“与友人同行，不慎走散。”
说到这里，乔知遥略顿了一瞬，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解释过于简短，而她方才那声“顾大人”，又显得过于突兀。
于是她补了一句，语调平静而克制：“方才见顾大人在旧府前伫立，想起些旧事……一时唐突，打扰了。”
乔知遥眉梢轻轻压了压，微微侧身，准备转身去寻人。
就在这时，顾之晏的声音自侧后传来。
“灯会人杂，道窄人多。”顾之晏语气仍是那般淡淡的，却出声拦住乔知遥的脚步。
“我陪你一道。”
乔知遥微微一怔，脚步止住，转头看顾之晏，目光中掠过一丝犹疑与不解。
顾之晏眼神平静，站在灯影与旧府之间，没有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乔知遥没有追问缘由，也没有推辞，她只是轻轻颔首：“好。”
两人并肩迈步离开旧府，走入人流之中，灯火在他们之间摇曳流转，却谁都未言语。
乔知遥低垂着眼，神色未动，心里却已在飞快推演。
顾之晏主动提出同行，绝不只是因为“灯会人杂”这么简单。他一向谨慎，如无所图，断不会贸然靠近。
乔知遥唇角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脸上神色，步履未停，却已悄然拉开与顾之晏半步的距离。
起初那一瞬，乔知遥确实曾生出一丝近似于被关心的错觉，但转瞬就将这可能性剥离得干干净净。
不，该是她想多了。顾之晏不是她可以轻信的人，至少现在不是。
他不过是察觉自己出现在枢密旧府前，来意可疑，才提出同行。既可试探她动向，又能近距离观察。
可那句“我陪你一道”，语气虽冷，可再细想时，竟似藏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善意。
乔知遥本想立刻将这念头斥为错觉，毕竟顾之晏一贯寡言冷性，怎会无端示好？
可偏偏，他的语气不像旁敲侧击，倒像是……
真心实意说出口的。
乔知遥目色微动，自己都觉得这推论有些荒谬，却又无法全然否定。
若真如此，那这位素来冷肃寡情的枢密使，还真是……
乔知遥不动声色地偏头，眼神复杂，目光自顾之晏身上掠过一瞬。
……心比脸热。
两人并肩行走在灯影深巷中，顾之晏忽而问：“乔姑娘，怎的今日出门？”
顾之晏语气平稳，像是寻常一问，却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枢密旧府门前。
乔知遥脚步微顿，侧目看了他一眼。
她下意识地绷紧了半寸神经，虽仍面无异色，眼神却已稍有警觉。
但乔知遥回答得很快，声音亦不带情绪：“今日是我生辰，与友人一同出门赏灯。”
言辞简明，恰到好处地断了对方继续追问的可能。
顾之晏略一停顿，像是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点了点头，只道：“原来如此。”
乔知遥没有回话，片刻沉默后，反问道：“那顾大人呢？为何会站在此处？”
是回敬，也是试探。
顾之晏停住脚步，望着眼前那扇斑驳残旧的门扉。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此处，曾是我父亲任职之所。”
语气如常，不带情绪。
顾之晏似乎原本只想说这些，可在目光停留一瞬后，还是缓缓补了一句：“许多年没来过了。我原以为……已然忘了。”
语句极短，却没有遮掩。
乔知遥略一偏头看了顾之晏一眼，目光静静停留在他侧脸上片刻。
顾之晏站得笔直，手臂松松垂在身侧，眉眼间看不出起伏，像是随口说了一句旁人之事。
可正是这样的平静，让乔知遥心中不由泛起些微妙的东西。
她原本以为顾之晏会敷衍一句，或干脆不答。
毕竟，这种私人的情绪，从不像是顾之晏会轻易言说的事。
却没想到，他竟回答得如此直接，甚至……几乎坦白。
乔知遥眸色轻动，垂下眼睫，那一瞬，指尖轻轻扣住了衣袖口。
她其实也在怀念。
怀念那个再也无法出现的背影，那些尘封如灰又沉默如山的过往。
那是她不愿意对别人言说的东西，可顾之晏刚才的那句话，正是她自己说不出口的心境。
乔知遥缓缓转头，目光落在那道半掩的院门上。
灯火从瓦檐间晃落，旧门上的漆痕宛若已去的记忆般斑驳沉沉。
乔知遥轻声回道：“但你没忘。”
声音低得几乎掩在风里。
顾之晏没有回应。
他只是微不可察地偏了一下头，没有看她，也没有点头，像是沉默地收下了这句话。
乔知遥也没再说什么。
可她却能确定，他听进去了。
乔知遥站了一息后，缓缓收回目光。
眼神平静如常，只是唇角一瞬间像是要动，但又很快压了下去。
没有继续说，也没有再看顾之晏。
就在乔知遥转回目光，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的那一瞬，顾之晏忽而侧头，望了她一眼。
他在刹那之间，从乔知遥眼底捕捉到了某种未曾言明的情绪。
那是一种他熟悉的东西。
如同自己曾有过的沉默。
灯会人潮如织，街巷灯火交错，映照着人们脸上的喜气，却映不尽暗处流转的目光。
乔知遥与顾之晏并肩行走在人流之间，时不时侧头望向街角，铺子檐下或灯楼高处，试图寻到时岚的身影。两人不急不徐，一左一右，竟意外默契。
人流拥挤，节日的喧闹中，气氛热烈而杂乱。他们被裹挟在人潮中，脚步一再被迫放缓，彼此的袖摆几次无意间擦过。
乔知遥下意识地收了收手，但并未刻意移开身形。
就在此时，前方忽然爆竹声大作，一串银花火光从街角炸开，引得人群一阵骚动，有孩童奔跑，有商贩高声吆喝，街道上顿时发生了一阵推搡涌动。
乔知遥尚未来得及站稳，忽然一股力道从臂侧探来，带着温热体温的手稳稳扶住了她肩侧，将她略略往里带了一步，避开了正面的冲撞。
顾之晏没有出声，动作干净利落，只是极短一瞬，便收回了手。
发生涌动的时候乔知遥并没有看顾之晏，却能清楚地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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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他出手毫不迟疑，动作沉稳。
乔知遥沉默了一息，还是开口了，语气平淡却不失分寸：“谢顾大人。”
顾之晏“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乔知遥低头理了理被人群挤乱的袖角，动作极轻，像是在借此掩去些许情绪波动。
她并不是没被人护过。
可像这样，从一个与她并不亲近，尚不算朋友之人处，收到这样自然且毫不迟疑的护持，却着实少见。
那一瞬，不带犹疑，也不似算计。
乔知遥心中微顿，思绪轻轻一转。
这人……真的只是陪她来找人的？
乔知遥面上看不出异样，心里却渐渐生出些错愕与狐疑。
乔知遥原本以为顾之晏是出于探查，或某种更高层级的判断，才提出同行。可此刻看来，顾之晏并未提出任何要求，也没有旁敲侧击，只是安静地随她穿街走巷，找人而已。
不问，不催，不干涉。
乔知遥目光微顿，思绪却未止。
既然不是为了监视，那顾之晏主动示好，又是为何？
乔知遥没能得出答案，忽而觉得自己似乎看不太透顾之晏。
又或者，自己从来都没真正试图看透他。
可此刻两人同行已久，顾之晏既不追问，也未设套，乔知遥略一权衡，觉得不妨先出一招，看看他如何应对。
乔知遥收了收思绪，似随意地开口道：“她身着湖蓝袄裙，发间插一支浅翠发钗。”
像是补充信息，又像是为一路的沉默找个借口。
乔知遥说完后侧目看了顾之晏一眼，没有多作解释，也没有进一步说明时岚是谁。
她在等。
等顾之晏问一句“你朋友是谁”，或哪怕简单一句“为何分开”。
可顾之晏只是略一点头，淡淡应了声：“嗯。”
没有追问，没有多言，仿佛只是接过了一句与己有关的讯息，而非窥探的由头。
乔知遥轻轻收回目光，她本以为自己主动打破僵局后，顾之晏会接一句，用以试探。哪怕只是一句寒暄套话，也算是一种顺势而为。
可顾之晏并没有。
他只是接了话，却没有向前推进一步。
……是真的，只是在陪她找人？
这个想法再次浮现时，乔知遥心头一阵错愕，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说的迷惑和茫然。
她向来对人保持边界，早已习惯以利害为准绳来评估每一段关系。可如今这人，既不算盟友，也未表明目的，却步步稳当，不越界，不旁敲。
乔知遥眼神微敛，心下却已开始重新审视这段路途背后的意义。
思绪交错间，前方街角传来隐约的箫声，是节会时常见的民间吹奏，音调悠扬低缓。
乔知遥下意识地抬眸，看向那乐声传来的方向。
灯火逐渐稀疏，喧闹声也被拉远，只余她和顾之晏两人穿行在人群中的沉默。
顾之晏走在她右侧，姿态沉静，不言不语，却始终不曾离她太远。
乔知遥收回目光，指尖落在方才被顾之晏触碰过的肩侧衣角。
乔知遥仍未能确定顾之晏的意图，但至少今晚，在这场人潮涌动的灯节里，他确实默默陪着她，走过了一段路。
夜风轻扬，乔知遥轻声道：“往前还有一处巷口，岔道少，人不多，或许她会在那里。”
顾之晏点了点头。
两人重新迈步，并肩朝那条静巷走去。
灯影渐沉，街巷转弯处，夜色像是悄悄拉下了一层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