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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月黛驴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到了公司,沈欢先去洗手间,看到月经来了。她有子宫内膜异位,经期疼得死去活来,还影响怀孕。


    前几年最难熬的时候,她还做过肌肉注射镇痛和宫内节育器。今年年初情况莫名好了很多,靠布洛芬就能熬过去,她又把节育环取了出来。


    她还是想要个孩子。


    有的时候她会责备自己。为什么要利用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她想。


    但眼下过了三十岁,她又问自己是不是弄错了表里。


    她想要孩子,想做个母亲,但不敢面对落到实处的生活,于是拿李廷财产的继承来做借口,给自己的懦弱装裱上一层唯利是图的金丝。


    沈欢回到办公室坐好,联络孟子羡的律师,请他向社区矫正机构提出申请,允许公司的人去探望。


    孟子羡三年前因挪用公款入狱,在滨南惩教中心服刑。那里关的多是经济犯,环境还可以。他认罪态度良好,刑期减到两年,早该出来了。


    但两年前他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抽还是得罪了什么人,把狱友打到颈椎关节脱位。先前的好表现全部抹消,还被转送到高安保的岐关州监狱。


    半个小时后电话拨回来,说孟子羡拒绝见面,“不麻烦公司领导。”


    沈欢晓得这样是没法去公关那里交差的。她让小于去楼下买个果篮。


    果篮搁她办公桌上,滚圆的苹果猕猴桃和橘子很是喜气。


    沈欢从抽屉里拿了张公司信笺,从呢子西装口袋抽出水笔,在上边认认真真地写:“早日康复。”


    到了落款处她不知道该写什么,她的名字,公司的名字,还是李廷的名字。笔尖的墨轻微洇开,最后她把笔收回口袋里,纸笺插进花束。


    她的字很好看,间架停匀有模有样。


    赵启拎着这份没有落款的祝福和果篮进来时,孟子羡靠在病房的躺椅里看报纸。术后第四天了,他可以小范围下床活动。


    护士给他端来午餐盒。他折起报纸放茶几上,拾起叉子。他的手很大,指骨长,骨节清癯,略突出。银色的叉子架在他苍白的指间,反射刺眼的阳光。


    赵启被那锋利的金属反光晃了眼,停住脚步。他和孟子羡共事七年,挺熟了。但这双手两年前在滨南惩教中心差点扭断别人的脖子,叫赵启又有些拘谨起来。


    赵启望着他手里的叉子发了会愣,回过神来,意识到孟子羡正抬头看着他。他赶紧把果篮往茶几上搁,“玄陶那边送来的。”


    孟子羡瞥了果篮一眼,放下叉子,抽出花束里的信纸,歪着头看。


    赵启坐到沙发上,瞅了眼茶几上的报纸。就这年头,孟子羡居然还看报纸。他翻到的那一页大半个版面写的诺研科技实验数据作假,食品药品管理局已经介入调查。


    诺研科技是玄陶近两年领投的医疗器械的独角兽,这下子玄陶的合伙人可不得是一脑门子官司。


    赵启记得几年前对于这笔投资,孟子羡在投委会举的是反对票,如今该是他幸灾乐祸的时候了。他看向孟子羡,但那人正对着阳光端详那张白色信笺,脸上没什么表情。


    乌云在太阳面前徘徊往复,病房里明明暗暗好几回。


    孟子羡轻咳一声,说让沈欢来。


    沈欢是第二天傍晚到的,不知道是赶得太急还是什么,脸色有些差,鬓边的黑发泛潮。她步子匆匆地走来,脚还没踏进病房,直接眼睛一闭晕在了门口。


    赵启“靠”了一声,他不知道这算是哪种谈判策略,是不是要做个大新闻。他赶紧回头去看孟子羡,那人显然也没料想到这个情况,像是出于本能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门口去。


    没等他二人靠近,沈欢已经被门口的医护围了起来,撑开她的眼皮,手电筒往眼睛里照。


    沈欢被送去了二楼急诊室。孟子羡想去看看,但他不被允许离开病房,于是赵启替他去。


    “小心有诈。”赵启站起身,拿起手机插西裤裤兜里,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老狐狸派来的人,哪会那么简单。”


    赵启在二楼找到沈欢时,她正在挂铁剂。她是缺铁性贫血,伴着子宫内膜异位一道的。赵启问她是什么病,她回答贫血。赵启说你们女人减肥减的吧?沈欢想翻个白眼,但她没有,而是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搞得阵仗很大。


    “可不是。”赵启刚想坐下,但边上来了个孕妇,他走开来。“孟子羡被你吓得够呛。”


    沈欢仰头问他孟子羡受的什么伤。


    “贯穿伤。合并肺损伤。一小块撕裂。但麻烦得很,做了胸腔引流。”


    赵启的声音有些大,从头顶上砸下来,沈欢听得瞳孔颤了颤,苍白的手捏在椅子边缘。她问怎么在里边这么不太平,有没有什么公司能做的,法务那边配合检方提供了材料……


    赵启打断了她,说具体你等会儿上楼和他谈吧。


    他的意思是这里说话不方便。沈欢把剩下的话咽回去,心想说话不方便你还喊这么响。


    赵启回到病房,孟子羡问她是怎么了。赵启说是减肥减过头了。孟子羡没再问。


    “我还是觉得是老狐狸派她来的。”赵启灌了一肚皮水,突然开口:“尽会来阴的。公司那么多人,公关派个秘书也成,怎么轮到她。”


    “也许她自己想来看我。”孟子羡靠在床上,嗓音很淡。


    “我看不像啊。”赵启说:“谁送你进去的?里头三年,她去见过你?”


    孟子羡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赵启越说越认定是玄陶派沈欢来探孟子羡口风,他们应该是认为诺研科技出事是孟子羡从中作梗。


    等沈欢再过来敲门,赵启借口去接个电话,留他们二人单独在病房。门口是护士和管教人员。


    沈欢在椅子里坐下。病房有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道。头顶的光像是手术台上的照灯一样盯着自己,怔得她眼睛发酸。


    她抬眸望向孟子羡。在这一眼之前,她似乎已经忘记他的样貌了,只记得他有一双令人畏忌的眼睛。和记忆中的相同,他的瞳眸偏浅淡,眉骨高耸,在眼睑处落下深灰阴影。


    沈欢只和他对视了一瞬,便收回目光。


    她来前准备了几套说辞,一半为完成公关的任务,一半为打探他对诺研的看法。她还想问他这回究竟得罪了谁。她直觉这事和玄陶资本有关。有些事情李廷瞒着她,但孟子羡或许愿意告诉她。她不想始终被蒙在鼓里。


    但现在看来,这些长长短短的场面话还是不必说出口,徒劳叫她自己难堪。他的视线有种穿透力,锐利得近乎无礼。他知道她来这儿的目的。


    她照旧输了。


    于是沈欢默不作声地呆坐了二十分钟,又站起身,走到他床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像是要找回点气势。


    孟子羡仰头看她。


    靠得近了,他身边有股熟悉的须后水的味道。很多年以前,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她问孟子羡用的什么香水,孟子羡笑着答我不用香水。她说孟子羡你真够装的。


    后来他们分手了,她在某个黎明才结束的舞会上碰见一个男人,身上有和他同样的味道。她由着那个男人领她回到他的公寓,在厕所里把一瓶一瓶的东西的盖子打开挨个嗅过来。


    找到那瓶子她不由得失望,那不是什么名贵的男香,是到处超市都有卖的大路货须后水。她失望透顶,拎着包离开。


    她坐在清晨的街头哭,刚开始以为哭的是自己曾经爱上过那么平庸的男人,然后又觉得原来那份爱那么独特,它让生活中平庸的东西显得独一无二。


    想到这里沈欢意识到她今天来这里是个错误,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孟子羡握住她的手腕。


    病房里又陷入沉静。


    离开他,他哑着嗓子出声,跟我道个歉,以前的事就过了。


    嗓音没有太多的起伏,但在沈欢听来像一根抻得极细的丝弦,令她惴惴不安。


    她用力挣了下手腕,没能挣开。孟子羡的力气很大。她问我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自己信吗,欢欢。他看着她问,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沈欢说你放手。


    他长久地看着她,然后自嘲似地笑了笑,松了手。


    沈欢逃也似地离开了。


    李廷这周在美东,回到澜城是周五中午,晚上又安排娄和泰来家里吃饭。


    沈欢没去公司,中午李廷开门进来,她看他脸上灰扑扑的,头发耷拉在额头,几天没洗了。


    他出差时公文包里塞件衬衫两条内裤就走。去的时间一长,他又不爱用酒店的洗衣服务,自己在洗手池里瞎搓,衬衫时常皱巴巴的。


    沈欢站起身迎到门口,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弯下腰替他拿了拖鞋摆好。她提议说:“娄和泰那边不如改周六吧,我刚刚还和他爱人一起练普拉提,他们这周末没安排。”


    李廷踩掉皮鞋鞋跟,“早就讲好的事情,改什么时间?”


    沈欢担心他太累,但这话不能说出来,于是她借口说自己痛经,不想招待人。


    “你上楼呆着,”李廷脚趿着拖鞋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用不着你。”他说:“变来变去哪像个样子。”


    他去厨房,约莫是要亲自交代金托晚上多做点菜待客。但他脾气急,说两句又得骂人。


    沈欢跟进厨房,“等会儿我们去超市买龙虾,让李老师先上楼眯一会儿。”


    她开口温温柔柔的,李廷板着的脸舒缓下来。他在厨房潦草洗了把脸,抓过厨房擦手巾一抹,转身上楼去。拖鞋在第二阶楼梯上绊了下,他踉跄半步抓紧扶手,低声骂一句。


    沈欢对着金托嗔怨,拖鞋脱了胶还就不肯换,家里穷得就差他这一双鞋。李廷看向她,嘿嘿笑了,马上换马上换,他说。金托埋头擦餐桌,闷声吃进这冤枉。家里的拖鞋都是开了春刚换的,沈欢也知道。


    沈欢和金托四点多回来,李廷在外边花园的香樟树底下讲电话,来来回回地走,脸色焦灼,大约又是诺研的事。诺研是玄陶底下一个封闭式基金投的,没到时间不能赎回,但出资人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这些老朋友都是李廷多年来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四年前李廷同孟子羡掀桌子,LP们担心集团里军心不稳,走了一小半,剩下的都往这个项目里投了钱。


    一个项目踩错不至于让李廷这般不安,沈欢猜测公司还遇上了别的麻烦。


    金托去厨房备菜,沈欢打算上楼换身居家服。


    楼上的廊灯都关着,主卧的房门也虚掩。沈欢没穿拖鞋,光着脚踏进柔软的地毯,不紧不慢地上楼,经过走廊,推开房门,忽然撞上从卧室里出来的姚丽。


    沈欢被她挤得往后退了半步,站稳了凝神看。姚丽身上挂着护士的挎包,血压计的管子露在外面。她头发没扎起,散乱在肩头,躲开沈欢的目光,小碎步迈得急,越过她就往楼梯去了。


    “姚丽。”沈欢把廊灯拨开,手虚按在开关上,眼睛略微眯起。


    姚丽背对着她停住脚步,过了两秒,转过身来礼貌地对沈欢笑了笑。


    暖色灯光打亮了这个娇小女人泛红的脸。姚丽的胸罩松垮在白色护士服里,扣子约莫还没卡上。


    沈欢像块木头似地呆愣在走廊里,良久回过神来,张开嘴巴。


    姚丽倒是先开口了。刚帮李廷检查了身体,他去楼下开会,她借主卧的厕所用了下,洗了个手。


    沈欢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她应当是生气的,指着这位小护士的脸骂她,拽着她的手臂到丈夫那里对峙。再不济她得冷脸对姚丽说你今后不必来了,工资结到月末。


    沈欢想要做出体面的应对,但是脑海里尽是眼前这个女人裸着身体的样子。姚丽平常总是穿着护士服,偶尔戴着口罩,她像是第一回仔细看到她的脸。


    姚丽的两颊是年轻女孩才有的婴儿肥。头顶的光线透过磨砂灯罩射下来,在她脸上晕出金色的光泽。


    楼下“叮咚”的门铃响起,该是娄和泰和他爱人鲁小凡来了。


    沈欢对姚丽说,麻烦你了。


    姚丽说完就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听到沈欢的话,抬起头来再觑她一眼,舒了口气,转身跑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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