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岷沂安全区。
寒风凛冽,一辆重型越野停在乡间小道,四周空旷而寂寥,曾经种满小麦的田地满是白茫。
车轮旁边,寸头青年蹲着身子,随手捞了把地面上几乎没过脚踝的积雪,小声嘟囔:
“林哥,还有多久日出啊?”
“自从你在黑市买了那人类少年回家后咋是一次任务也没接过,地下城各区域榜单明天就结算了,这回奖金肯定没我们的份!”
“再说了,一破太阳有啥好看的,你对他是不是太宠了点儿,人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手里的雪球团了又碎,碎了又团,怎么都不成型,青年心里幽怨。
有这时间不如回去睡懒觉。
当真是色令智昏。
林晟轻“啧”一声,倚坐在车头前:“怎么,屁大点儿奖金你也看得上?”
“老子俩月前带你赚的那二十万呢?”
“……”
青年缩了缩肩膀,没敢回答。
一看他这样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八成又去赌场输光了,林晟剜了他一眼:“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儿。”
青年:“?”
“话不能这么讲。”
“现在的变异狗可只吃人啊,还是隔着一公里都能闻见人味的那种!”
林晟懒得搭理他,从夹克内兜掏了支烟点燃,一边抽一边时不时地看下腕表上的时间。
没多久,他踢了踢青年屁股:“去,看人睡醒没有,没醒就叫起来。”
还有十八分钟日出,让人早点起来清醒一下也好,等会儿能看个仔细——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再带对方上来了。
来回折腾太容易生病,这人本来就难养,生了病更难养。
青年低应一声,甩掉手里的冰碴,扒上玻璃。
嗯嗯,不错,柔软又暖和的小毯子正好好盖在人……
人呢!?
后排空荡荡的只剩一张毛毯,哪里还有人影。
青年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伸手就要拉开车门仔细瞧瞧,结果只听“咔嗒”一声。
所有车门上锁。
本该乖乖睡觉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驾驶位,把自己锁在车内也把其余人关在了门外。
青年:“……”
什么情况!?
这是想逃跑吧,绝对是吧!?
他讶然着说不出话,林晟气笑出声,扔掉指尖还剩一半的烟,狠踩上去,隔着窗户问车里人:“胆子挺大啊,准备上哪儿去?”
……无人回应。
他语气更沉:“乖,现在开门,知道你们小朋友总是有很多想法,我不追究。”
“……”
车内的少年依旧充耳不闻,左手伸进右手袖口,像是在摸索什么。
林晟睨了半晌什么也没瞧见,仅有的耐心消耗殆尽,转了转肩膀和手腕,打算破窗。
可惜了。
这车才换的新型防护玻璃,能防B级以下所有变异种的攻击,还挺贵的。
青年看热闹不嫌事大,凑着脑袋建议:“林哥,这小子不识好歹,都是你惯出来的,回去得让他长长记性啊。”
林晟:“滚!”
他把人搡到一边,绕到副驾右侧的车窗前,攥紧拳头猛地挥拳而出。
“砰——”
细密的网状裂纹由车窗正中向四周蔓延,牢牢扒在边框上,青年起劲儿地鼓掌:“加油啊哥,估计再来一次就碎了!”
林晟甩甩手腕。
手背青筋鼓起,再次蓄势。
但这次,拳头还未落下,一只纤细修长的手陡然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车内,少年攥着不知从哪找到的匕首,随意在窗后贴了贴又缓慢移至脖颈,那双看着他的清丽眼眸凉薄至极,好似什么也装不进去。
一窗之隔。
无声对峙,有形地威胁。
只片刻,林晟率先败下阵来,紧咬着后槽牙松了拳头,落下的五指狠狠抓上车门边沿,到底没敢动手。
寸头双目圆睁,仔细看了看少年手里的匕首又慌张摸向自己腰间,只摸到空荡荡的刀鞘,心底一凉。
——完了。
他就说那刀怎么那么像他的,但到底什么时候被偷的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难道是上车的时候?
这人突然低血糖差点儿晕倒还是他扶了一把
天杀的!知道自己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哭丧着脸道:“对……对不起林哥,我……”
“闭嘴!”
林晟神情阴郁,磨了磨后槽牙,万千怒意含着失望压在心底。
一是因为手下太蠢,二是怪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俩月以来,少年没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除了昨晚。
在卧室里睡了一整天、大病初愈的少年突然敲开林晟的房门,问林晟能不能带他去地表看日出。林晟欣喜若狂,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以为少年这是终于想通了准备接受他,是妥协的信号。
毕竟时隔这么久,他一直好吃好喝把人当祖宗似的供着,从来没勉强过什么,是块冰也该焐热了,哪承想过现在的状况。
“你知道吧,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何必呢?”林晟对着窗户点了点自己的腕表。
黑市里的所有商品都带独立标记,谁买了就是谁的,买家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实时定位,无论自主丢弃还是被迫离手,只要买家愿意,按下按钮的瞬间商品进入自爆倒计时。
什么意思不用明说。
应时予面无表情,脚腕上早已习惯的束缚感再次明显起来,他手底使劲儿,任由利刃划过皮肤。
霎时,血色殷红顺着刀口蜿蜒而下,显眼到刺目。
林晟眸色阴鸷,犹豫再三,使唤还堵在车头前傻愣的青年让路。
没办法,现在赌不起的人是他,他心想,跑吧,再跑远点,下次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黑市附赠的金笼他可还没扔。
敬酒不吃吃罚酒。
应时予注视着青年后退,瞄准对方彻底让出车头的一瞬间,迅速挂挡,扶稳方向盘,“轰——”
车辆犹如离弦之箭夺道而出,直到后视镜内不再显现任何一个人影才转弯向东,进入岷沂城区——这里是人类从异兽身下夺回的第一个也是保存最完整的特级市区。
赤橙色火焰晕染天际线,霞光逐渐向云间流淌,一轮金红出现在柏油路的尽头。
“那是……太阳。”
应时予自言自语,又向前开了一段距离才将车停在路边,旁边是六层楼高的居民小区,楼顶有个向外突出的小平台,很适合观景。
他低头眨了眨眼,眼眶有些酸涩,蓦然看见有水珠“啪嗒”砸在裤腿上。
这是什么?
应时予歪了歪脑袋,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哭了……
很奇怪,他觉得自己并不难过。
与之相反,像长久沉溺在海里的人突然上了岸,他从未如此轻松且自由过。
应时予推开车门,热气争先恐后地涌出,冷意刺骨,即使穿着新型防护服也不能阻隔全部。
寒气缓慢且坚定地袭遍四肢百骸,他有些僵硬地起了身,缓步走进楼道,破损的墙皮四处可见,铁皮扶手锈迹斑驳,脚下浮尘翩翩,像是在欢迎多年未至的主人。
应时予呛咳两声,有些头晕,之前因为感冒很多天吃不下饭,完全依靠营养液度过,能开车勉强撑到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
好在楼层不高,每层一歇,总算有了尽头,他咽了咽嘴里的铁腥味,攀上天台,朝阳已然升起,璀璨而夺目。
应时予坐在楼顶边缘,固执地望着光团不肯收眼,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三年前他曾问过养父:“为什么人类一定执着于回到地表生活,哪怕为此牺牲生命?”
养父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得有些无奈,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太阳,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
他说:“阳光晒在身上温暖又舒服,还能让你长高一点儿。”
他说没有人会讨厌太阳。
应时予似懂非懂,像没吃过糖的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是甜,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太阳是摄人心魄的能量。
可惜了,如果时间来得及,他还想再多看一会儿。
应时予站起来,拉开包裹到膝盖的防护服拉链,随意扔在脚边,内里只穿了一件加绒衬衫和牛仔裤,袖口与裤腿都挽了好几圈,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整个人薄薄一片。
天边云层暗淡,停了半夜的大雪似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寒风钻进衣摆。
他轻颤着呼出一口气,任由身体被冷气侵袭,心想午阳正好的时候,应该会有人发现这具失温的空壳。
——
地下城,东一武装区。
“哎!等等我啊老大!”
萧鹤年刚从宿舍出来,外套拉链都没来得及拉,小跑追在穿着一身黑色冲锋衣的男人身后,脸色涨红:“哥你怎么什么活儿都接啊,这帮老奶奶找相册是你该干的事儿嘛!?”
鬼知道他在收到近一个月没出现过的任务提醒时有多兴奋,又在看到任务内容后有多崩溃。
“任性”的始作俑者脚步一顿,回头眯着眼睛看他没说话,那双幽蓝深邃的瞳孔里瞧不见半点波澜,萧鹤年皮都紧了,察觉自己的表达有些歧义急忙找补:
“不,不是哥,我没有教你做事的意思,我意思这种小事儿怎么能让你亲自走一趟,那下面多少吃白饭的……”
萧鹤年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他早就看不惯了,地下城超五万弑序者混吃等死,连这种简单又毫无危险性的任务都没人接,也不知道上层怎么想的,没有一个人出来管。
靳怀风轻笑一声,之前从眉眼透出的冷意好似错觉:“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我有关系吗?”
“还有,你对我接的任务有什么意见可以不去,现在退……”
“——我没意见!”
萧鹤年梗着脖子,将男人后半句话堵回嘴里,险些被逐出队门。
笑话!他死皮赖脸磨了对方三个月才拿到入队许可,老奶奶怎么了,老奶好老奶妙,从明天起地下城内最尊老爱幼的弑序者就是他萧鹤年。
靳怀风挑眉,把套在指尖的车钥匙甩给他:“去,开车去。”
“好嘞!”萧鹤年双手接过,一头金灿灿的黄毛点啊点的在头顶乱晃,乖巧得像个小鸡仔。
靳怀风看着他进入停车场,旁边是足有三层楼高武器仓库,门口的值班室一个人都没有,他霸占里面的板凳,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武装区内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没一会儿,“轰——”
本来紧闭的武器库机械门缓缓开启,里面先后走出两个青年,后者在脑后绑了个低马尾,前者戴着眼镜,左手抱文件板,右手在板上勾勾画画:“下次需要装备至少提前一天申请,记住了?”
……
没有回应。
季书神色有些不耐,回头呛他:“你长嘴是只为吃饭吗?”
低马尾依旧没理他,定眼瞧着前方,像是在打量什么。
季书皱眉,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只见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坐在值班室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双腿交叠搭在桌面,不看脸悠闲得像个看门老大爷。
季书:“……”
难怪黄历上写今天诸事不宜,一大早就这么晦气,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语气有些恶劣:“起来!是你的位置吗你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