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番外:死亡天使
1945年八月六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下了小男孩。三天后,胖子来到长崎。
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
祝玉燕在广播中听到了这个消息,整个八月,英国在为美国的强大而颤抖,无数报纸都在唱衰英国,对英国王室和当政的政府都大加指责,甚至有传单和一些小广播、脱口秀等认为英国应该认美国当国王。
而祝玉燕在跟苏纯钧商量去日本。
这并不稀奇,社会各界有无数的人都在奔向日本。文艺界、画家、科学家、医学家、社会学家,还有一些像是生物学家,另外纯粹看热闹的闲人,热衷找死的英国贵族阶级,另外就是商人。
她和苏纯钧勉强算不愁吃穿的半个中产,虽然没有实业,没有公司,但他们在出版界还算有一点小小的名气。
不过她想去日本跟他们的翻译工作没有一点关系。
她对苏纯钧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经历。这么强大的武器,它现在属于美国,我希望它日后也可以属于我国。它在日本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这些伤害对国家、人民、经济、建筑、土地、生物,等各方各面,一定都有着深远的影响。我想亲眼去看一看,记录下来,做为第一手资料,把它送回国,让国内的人好好研究。”
——而且就她所知,这是唯一两次核*在人群密集的城市中心投放,所造成的影响和损失是世所仅见的。
这份资料一定异常珍贵。
日后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旁观这种武器造成的伤害了。日本是世界上唯一的小白鼠。
只看现在无数的人向日本聚集,一来是日本根本无力抵抗这些来自其他国家的间谍——是的,这些人肯定都抱着跟她一样的念头,而且出于私人目的的只占很少一部分,绝大多数都是各个国家派去的调查员。
她不知道中国有没有,但她很愿意替国家交上这一份答卷。
不能让中国错过这个机会。
苏纯钧在听到美国投下的这两个武器造成了什么可怕的伤害后就已经坐立不安了。因为英国的报道上并没有写得很清楚,除了有前线记者发回来的照片之外,就是一些夸张到让人不敢相信的报道,比如英国有一个记者肯定的说日本的中间出现了两个大洞,灌满了海水,那两个核*把日本给打穿了!
这个报道占据头版数十天,到现在还在信之凿凿呢。
要不是祝玉燕觉得假如是真的,那后世不可能没有报道——那一定是非常棒的报道,而且也应该会有十几年后的变成城中心湖这样漂亮的照片出现在网上啊,多么值得纪念。
假如有,她不可能没看过。
所以应该是没有。
苏纯钧同意了,两人就开始做准备。
现在以私人名义去日本有些冒险,幸好两人这几年在英国出版界的耕耘没有白费,苏纯钧说想去日本开开眼界,“这实在是难得一见”他对主编说,“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得到了出版社的大力鼓励,他又不需要出版社给他掏钱,他只需要出版社给他出几份证明文件,让他可以拿着出版社的身份证明登上英国的轮船。
两人在家里收拾了许多行李,将大部分的行李寄给了代玉蝉和施无为,请他们代为保管。
代玉蝉和施无为跑来看他们。
代玉蝉:“我们也去!”
祝玉燕把一箱新的胶卷交给他们:“不,你们留下,继续翻译,还有这一批胶卷还没有送回国,你们要留下来把这个交给来收货的人。”
代玉蝉:“你们不能自己去,日本现在肯定很危险。”
祝玉燕思考了片刻,说:“我认为……社会可能会动荡一下,但是他们应该不敢对英国人做什么。”
代玉蝉没反应过来:“英国人?”
祝玉燕点头:“对,我们去了以后会住在英国的军营里,我会从头到尾都只说英语,我们都是以英国人的身份去日本的。”
代玉蝉不明白:“你去那里……是想看看日本人有多惨吗?”
祝玉燕在自己写的浪漫小说里很喜欢把日本人写成傻瓜笨蛋疯子小偷,她甚至用假科学的语气肯定的说日本人人种低劣,他们从人种上就是劣等的,所以他们个头矮小牙齿不齐。她在小说里总是假托英国科学家或是英国贵族这样的身份去贬低日本人,出版社没有发现她在夹带私货,而且竟然还有人传播这种似是而非的假话——大概是她编得太像真的了,当她在报纸上看到有笔者肯定的说“根据维克托尔爵士的研究,日本人的矮小和他们的牙齿都说明他们来自低劣的岛国人种”差点笑死。
她从不掩饰她讨厌日本人,所以代玉蝉就以为她是去干这个的。
祝玉燕坐下对她说:“不,是因为美国的武器太厉害了,我需要去看一看它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只有一小半原因是想去看一看日本人有多惨。”
代玉蝉:“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我也应该去,你们俩个人没办法做太多的工作,加上我们两个就能做得更多了,你也需要有人给你打打下手。”
祝玉燕摇头:“不,我需要你们留在英国,继续翻译。”
代玉蝉生气了,她愤怒的发抖:“你不能、不能总是把我挡在后面!我不怕牺牲!我也想能帮上忙!你不能!!”她的眼泪突然滚出来,她捂住嘴。
祝玉燕震惊,赶紧搂住她:“我不是去送死啊,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代玉蝉使劲推开她,显然她不相信。
祝玉燕:“好吧,会有一点危险,但危险很小。而且我确实需要你们留在英国,这很重要,就像是我需要有人守住大后方,为我们提供安全的保障一样。”
“这非常重要。”她紧紧握住代玉蝉的手,“你和施无为就留下来,继续翻译小说,也可以自己写小说,总之,保持一定的社交活跃度,但也不要太活跃了。我想可能后面,英国对移民的审查会再一次收紧,会再次重新调查你和施无为,所以我们不能都走。”
代玉蝉很吃惊:“会再次调查我们?”
说再次,是因为这几年几乎每年都要调查他们一两次。他们是两对夫妻,都没有孩子,年龄相当,而且全是中国人。
虽然他们都会说英语,并且施无为甚至还有德黑兰这个姓氏的保护,但是他们身上真的看不到一丁点的英国血统。
如果不是他们的生活一直远离政治和城市中心,赖以为生的职业又是翻译各式小说,尤其以色情小说最多,他们没那么容易逃离英国警察和特务部门的视线。
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真的被抓进了监狱,并且每天都有审训,还告诉她其他人已经招认了——这一听就是假的。
在被关了二十多天后,她和代玉蝉先被放了出来,施无为和苏纯钧却被关了将近半年才被释放。
不过,他们都获得了“清白”。
在被抓的时候,祝玉燕甚至还给女王写信,一半是为了争取将苏纯钧和施无为救出来,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另一半的原因则是为了向审查他们的人证明他们的思维是彻底的英国人思维。
不过,英国人的特务部门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认真干活。那一次抓走他们进行审查看似是很认真的,但是最后释放他们的原因却是——国会审查削减了他们的费用,所以警察局和监狱将一部分轻罪犯人就这么释放了。
英国当时国会欠费严重,收税又收不上来,战争引发了巨大的社会矛盾,各个殖民地也在造反,而且战争本该得到的好处并没有收到手里,英国社会堪称是千疮百孔。
这种时候,他们这些似是而非的间谍就都被释放了。
施无为和苏纯钧休养了一段时间,他们在监狱里受到的最普遍的折磨就是饥饿和犯人之间的打斗,幸好他们有两个人。
至于受过什么刑,他们都没有告诉他们。
她只是发现苏老师少了几颗大牙,这让他的脸变得左右不一样大了。
但从那次之后,可能默认他们没有问题了,审查就变得越来越少了,最近一年一次也没有。
而出版社似乎也并不介意他们进过监狱,照样收他们的稿子。
代玉蝉听到又要审查,眉头紧皱。
她有时很难看出燕燕在想什么,她有什么计划,但她已经习惯了听从她的话。因为她基本上都是对的。
她总是显得很有主意,不管什么时候,她似乎总能知道该怎么做。
现在连苏老师都对她言听计从。
等到晚上四个人一起吃饭时,祝玉燕再次重申让他们俩留在英国,继续翻译,保持目前的生活状态,不能太引人注意,但也不能在社会上消声匿迹。
施无为问她:“我们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祝玉燕:“多翻译一些稿子,多写一些小说,不管是什么。”
翻译稿子是他们的生活来源,在祝玉燕自己操刀写罗曼蒂克的小说之后,其他三人也都开始涉足这个行业,一开始他们都有些放不开手脚,但发现还是她写的稿子更容易出版之后,他们也都开始学习她的写法。
祝玉燕:“我们需要一些社会影响力。”哪怕是写色情小说得来的。
社会动荡造成罪案频发,警察力量的不足让社会开始期待有另一股势力保持人民,侦探小说异军突起之后,祝玉燕率先开始写色情侦探小说。
……
她没有设计过多的环节,就是走直线,发现罪案出现侦探出现美女出现打斗侦探赢了抱得美人归。
下一部再换个美女。
由于简单粗暴,结果大受好评。
这也是他们这次能这么容易得到出版社的帮助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们已经是一个畅销作家了。
有了她的成功之路,施无为和代玉蝉复制起来也更容易,得到她的介绍后,他们的小说出版也很顺利。
他们不再缺钱,哪怕他们的花销越来越大,却没有再当过宝石了。仅剩的几件首饰成了他们的纪念品,偶尔会戴出来展示一下“贵族的收藏”。
代玉蝉很担心,施无为在回到房间后安慰她:“我也不懂为什么燕燕一定要让我们留下,她一直很聪明,但我觉得这一次不止是为了保护我们。”
代玉蝉不安的说:“她说是帮他们看好大后方,我不明白,什么大后方?这是什么意思?”
施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难道要去很久吗?”
代玉蝉陡然惊醒!
结果第二天她逼问祝玉燕,才听她说:“是的,我保守估计至少要两年,也可能会要更久。”
代玉蝉吃惊道:“你不是只是去看一看他们的……有多惨吗?要看这么久吗?”
祝玉燕:“这次不同寻常,我觉得可能会有更深远的影响,不是短时间能看清楚的。”
代玉蝉:“那、那我们中途可以去看你们吗?”
祝玉燕马上说:“不用,我们中途可能会回来。”
代玉蝉到底是被祝玉燕给按在了英国,在临行前,她再三交待施无为不能离开英国。
“你和姐姐都不能离开,一定要留在这里。”她在码头说。
施无为揽住泣不成声的代玉蝉,百般不解:“我们就继续翻译?”
祝玉燕点头:“继续翻译。”然后拍成胶卷,再把胶卷送回国。
施无为迟钝的脑袋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有问出口。
苏纯钧也没有追问,他默默的支持着她的决定。
他们乘上轮船,在彩带和欢呼声中前往日本。
船行途中十分的欢快,因为越来越靠近日本,海上时常可见军舰的身影,祝玉燕光明正大的请船员帮她跟军舰合影,或是跟飞过的飞机合影,或是跟偶见的海岸线、色彩不一的海面、空中盘旋的海鸟、遇上的鲸鱼或其他鱼群,等等,甲板上很快都知道了有一个热衷于拍照的夫妻,其中妻子像一只欢乐的小鸟四处飞舞,丈夫总是热情的在一旁看着她。
他们也丝毫不忌讳自己的目的地,日本。
“他们太可怜了!”祝玉燕在餐厅里举着香槟大声说,“太可怜了!我想我应该去看一看,给他们捐点钱什么的。”
“他们肯定需要像您这样慈悲的太太的关照。”一位绅士说。
“但我觉得那里一定很危险,会有很多病菌。”一位白人太太说。
祝玉燕点点头:“是啊,不过我们会住在英国的军营里,那里应该会有干净的食物。”
另一些人很好奇,他们得知这一对夫妻就是知名作者,其中不止一位读过他们的小说,场面顿时更加热烈。
太太和小姐们都很羡慕祝玉燕,认为她的夫妻生活一定非常幸福。
一位小姐小声问:“您有什么秘诀吗?”
太太们和小姐们全都围过来悄悄的听。
“哦,对您这样年轻的小姐,我不应该讲得太多。”祝玉燕小声说,她环视四周,“但我必须要说,那就是不要生孩子!不止是危险,生孩子会妨碍夫妻之间的乐趣。这可不是什么能说的,上帝原谅我。”她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我们肯定不能不生?对吗?”一个未婚小姐紧张的跟四周的太太们对视,想寻找一些支持,“我们结了婚就一定要生下孩子的,我是说,人们就是为了继承人才需要结婚?”
一个也是已婚的太太语重心长的说:“这是智理明言。虽然我有两个孩子,但是我只能说,如果没有,我一定能比现在更幸福。”
“孩子不是必须品。”另一个太太也说,“就像丈夫未必有钱一样,假如他没有土地,又有什么必要生一个孩子来继承呢?钱花掉就行了。”
许多已婚的太太都发出赞成之音。钱是婚姻中的必须之物,孩子却不是。
“怎么才能?”一位年轻的太太小心翼翼的发言,“我是说,我当然不是说不生孩子,肯定还是需要一两个的,不过,我也不想生那么多,我的母亲生了五个。”她不自在的在沙发上挪了挪屁股,“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总是不行的。”
祝玉燕仿佛是真神下降,来点化信徒的,她在之后悄悄与这位发愁的太太聊了聊,提了提那个方便的小东西。
“它甚至能让男人更久一点,我是说……它对男人和女人都一样有用,除了有点贵,但是偶尔花一点钱,也很值得。”祝玉燕轻轻说。
这一次悄悄的耳语在很短的时间里横扫全船,人人都相信这必定是他们夫妇感情深厚的法宝。
苏纯钧对祝玉燕说:“我应该在上船时提一箱这个,肯定能发大财。”
他们当然带了一些,因为担心在日本买不到,在被先生们围攻过后,苏老师让出去了五支,心疼无比,后面再有人叫高价他也不肯让出了。
苏老师怒气冲冲的对着在吸烟室堵住他的绅士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可以回国再去买!而我,我将要去一个不毛之地,天知道我要在那里待几个月,难道我还能为买这个东西回一趟国吗!”
绅士们哈哈大笑。
“如果有必要的话。”一位年轻的绅士眨眨眼。
苏老师整一整自己的领子,“那我也不得不坐船回来一次了。”
难以相信这个东西现在竟然没有多少人用,除了贵,就是无人知晓。哪怕是这些中产阶级的太太小姐也很少有完整的性知识。
祝玉燕因为写小说的名声,被当做是大师,在船旅上交了很多亲密的朋友。
不过在日本下船后,她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世界了。
英国、美国的舰船在日本海上盘旋。
祝玉燕和苏纯钧没有乱走,他们在横滨下船后就掏出出版社的介绍信走进了英国军营,并在军营外面的旅馆包下一间套房,旅馆有马车和汽车,也包三餐,还可以提供侍女、管家和秘书。
旅馆里已经住满了人,而外面的街上,被英国军的关卡拦住的地方,全是日本人的难民,他们在地上挤成一团哀号着,有很多身上全是血污。
旅馆主人是个美国犹太人,他说:“这些人活不了多久了,他们身上的皮都烂了。”
祝玉燕他们花了大钱,旅馆主人很愿意跟他们聊天。
祝玉燕:“我想去看一看,他们集中在哪里?”
旅馆主人:“哪里都有,哪里的空地都有,躺满了,这些都是逃过来的。”
祝玉燕:“如果我想去广岛和长崎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旅馆主人:“哦,我可不建议您这样的太太去那种地方,至少等上一个月,现在那里全是尸体,臭气熏天。”
祝玉燕:“尸体还没有收拾好吗?现在已经十月了。”
旅馆主人:“没有,因为没有人去,到处都在寻找志愿者,我听说他们把尸体堆到船上扔到海里去,只有一些能找到家人的才可能下葬——不过大部分都是一起被炸死了。”
祝玉燕:“有多少尸体?”
旅馆主人:“没有人去数过,但我猜有十几万具吧。”
祝玉燕在军营等了一周,终于找到了可以进入广岛和长崎的队伍。
是教会组织的救援队,有各国人士参与,像她一样似乎并不是去救援而是去采访拍照的有不少。
他们找到了军队送他们过去。
一路过去,日本人心惶惶,随处可见逃难者的尸体,他们躺在路边,有的身上盖着白布,有的什么也没有。
日本已经宣布投降了,国家也像是一起垮了台。
日本人不接受国家竟然宣布投降,年轻的日本学生在街头游行哭骂,要求日本修改投降命令,不论是男是女,都跪在地上磕头或向天祈祷,日本没有战败,没有投降。
不过他们看到外国军队和一行外国人的车辆驶过时,都非常安静,会迅速把路让出来,不必英国军队驱赶,还有的会整齐的站在路边向车队鞠躬、行礼、招手。
祝玉燕对这些奇怪的日本人实在理解不了。
战争的确对日本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但日本人哪怕受着日本政府的压迫,却仍然不接受日本投降的现实,认为这是政府的失败。
——他们只愿意接受日本胜利的现实。
在发动战争的那一刻起,他们哪怕是被迫拖进来的,也不接受日本会失败的结果了。
不过,跟民间的呼声相反,日本的报纸、电视台、广播却都在宣扬着日本的投降,日本的人民要赶紧重新投入生活,因为有巨大的战争赔款要付。
但日本的经济显然是垮了。
这个国家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做为战争机器运转着,根本没有给国民留下生路,现在突然战败,要将一切都交给胜利国来决定国运,他们没有办法马上转变过来。
路上所有的商店都倒闭了,关上门的也被砸了,物价奇高,到处都买不到粮食。
但是英国士兵却要求饭店要照常营业,供应给他们食物。
所以当他们的队伍停下来时,这条街上所有的商店都必须赶紧开门,并送上所有的食物。
祝玉燕心安理得的吃着日本人送上来的鸡蛋和大米,但这贫瘠的食物并不能令所有人都满意,一些人开始打退堂鼓,认为这条路显然比他们想的要更艰难,帮助日本人的理想也有些过于遥远了。
等他们终于到达广岛后,随行人员少了三分之一。
祝玉燕和苏纯钧留到了最后。
他们在进入广岛后,马上就被分配了工作。
祝玉燕因为号称自己有担任过护士,被分配去管理一个马路医院。
马路医院是因为医院就在马路上,病人是广岛居民,有的是被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有的则是在这段时间里才慢慢变坏的。
他们没有床,只能躺在地上。
当然也没有药,没有医生,没有一切。
食物和水也很少。
祝玉燕不用负责任何事,她不需要解决食物和水,也不用管缺医少药的问题,送她来的那个白人医生说:“你只需要记下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就行。”
祝玉燕:“只需要记录死期?”
白人医生:“我们也没办法做得更多了。”
她开始徘徊在马路医院上,徘徊在一个个病人身边。
他们大多数的眼睛都被盖着,几乎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血污一团,长着蛆虫。据说有生物学士在研究这些蛆虫,他们认为蛆虫对伤口是有益的,要求护士不要去管这些蛆。
挺好的,她没有意见。
几乎所有人的皮肤都消失了,像是一块块血溃,烂的烂,边缘有烧焦的痕迹。
所以他们死得很快,而新的人送来的也很快。
马路医院每一天都在扩大,而死掉的人根本没有办法马上清理走,只能等运尸的车过来拉。
祝玉燕记录着每一个人的死,在看到年轻的少女和老人时,她不是不感触的,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些儿童。但有一天,她看到了一个男人,身上披着日本军服。
他还算强壮,所以还活着,而且发出的声音比周围的人要多得多。
她走近听过他是在哼歌,《君之代》,日本国歌。
终于,教会送来了一些药物,可以治疗他们身上的炎症。
她每回都在路过这个男人的时候轻声用日语说:“先生,你真强壮,我想你能多撑几天吧,这药我就先给别人用了。”
然后这个男人就会努力挣扎,向她号叫。
不过他没能叫多久,大概五天,他就死了。
过了半个月,白人医生过来查看这边的情况,他看着她的记录本说:“为什么男人死得这么多?”
祝玉燕温柔的说:“他们病得太重了,而且这些坚强的男人都愿意把药让给弱者。”
白人医生不在乎的说:“那就这样吧。”
他把记录本还给了她。
第483章 番外:落叶归根
祝玉燕所在地位置在广岛的边缘,县公路的旁边。
从这里只能看到前面是一片白色的……地平线。
就是平平的、一望无垠的、能看到天边的——平整。
靠近地平线的那一线白,应该是倒下的城市废墟。
啊,这种空白感,充满了末日的浪漫和战争的残酷美感,再搭配上公路上躺着的人形,简直是一副现实的画作。
可惜没有记者能领会到这种美感,他们都更愿意坐着飞机跑进去拍一些俯视图——据说会从天空看到四散奔逃的日本小人儿。
虽然现在已经停战了,但是轰炸的阴影仍留在他们的身上。
悲痛,太悲痛了。
目前,就她所知,是没有救灾的。
只有一些日本人在公路两边,一部分是往里走,一部分是往外逃。
往里走的,可能是日本其他地方的义士,来救灾的。也可能是日本其他地方的小偷,来赚钱的。
往外逃的有拖家带口的,有背着行李和孩子的,有独自一人的。
许多尸体仍然埋在废墟下,一直没能得到清理。
在靠近中心的位置,大部分的人应该是一瞬间就死了。
但是外圈的人却是缓慢的死去的。他们有的是被冲击波撞到了,可能断了哪里的骨头,一直挣扎着,却没能等来救援,就这样慢慢的死去。
也有一些是被倒塌的房子等建筑物埋起来了,他们本来是最有希望获救的,但是仍是大多数都死在了里面。
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当时是在大街上,或是空地,或是其他空旷的地方,只是受到强光、高温和冲击波等伤害,他们在挣扎中没有死,最终等来了救援,被送到了各处清理出来的临时医院,在这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还有一些是被赶回来的家人、邻居从废墟中挖出来的,甚至是自己把自己挖出来的。
另外就是学校和医院等地有地下防空洞,在万分之一的可能中,有一些人躲进了防空洞,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
这些人有的正在往外逃,有的还在里面挣扎。
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的职责是照顾好这些被送来的人。
日本政府并不是什么都不管的,祝玉燕有幸见到了日本政府派来慰问的人。
但慰问的对象,是她这种国际人士,而不是日本国民。
……有这种政府,日本人竟然还能活到近代,命真硬啊。
所以她在这里做的小小的事,并不用太过愧疚对不对?看,明明他们自己的政府也挺不把日本人当人看的。
国际人士有很多,像她一样拿日本人当试验的人也有不少。
祝玉燕以做试验的精神,记录下了每一个送来的日本人的年龄、性别,以及他们的伤口发展情况。
很多人在送来的时候皮肤明明看起来还没有问题,他们最多的是眼睛充血,然后流出水——应该是晶体破裂,然后眼球会突然变瘪。
他们的耳朵也有问题。一开始她只是发现有太多人不理会她的话,后期她发现他们的耳朵外几乎都有一些黑色的污渍,然后她才猜测他们估计是聋了。
当然,更严重的是皮肤溃烂。
一开始只是有一点红,然后她就会发现他们的皮肤像是纸糊的,极容易破。原本发红的皮肤会突然变白,然后就会在一个小时内大面识的溃破,感染随之而来。
目前的环境根本称不上有什么无菌安全条件,溃破后在四个小时内,他们的伤口处就会蒙上一层黄色的脓液,像是脓形成了膜,相当可怕。
然后人就开始高烧。没有体温计,无法进行测量,但是能看得出来,他们的呼吸加快,呼吸困难,心跳加快。
死亡会在一周内来临。
这最后的一周,当然是极为痛苦的一周。
具体几天才会咽气,这有个体差异,她很难在这种环境下做出更详细的判断。
她默默的记了一大本,每个病例都写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条件不具备,知识也不足,她甚至敢在这里做解刨,看看他们的大脑、心脏、肾、肝等器官有没有更严重的病变。
然后她就结识了更多的有志之士。
有各个国家的科学家、武器学家、医生都加入到这里来。她庆幸自己的语言还算丰富,至少她还记得俄语的“你好”怎么说,还能说一句“酸奶饺子”,这足够她交上一个俄国大汉朋友。两人毫不意外的聊起了理想,发现两人的理想是一样的,这就更加是同志了。
既然是同志,那又何须保留?
她拿出了她的病例本,大汉也拿出了他的记录和照片——他比较厉害!
她说可惜技术不足无法解刨,她认为内脏等器官说不定也有变化。
大汉:“我可以。”
她爽快道:“我可以提供一些……客体。”
禀着实验更清楚的目的,她认为男性的尸体体型较大,在没有无影灯的时候,大一点的体型更能看得清楚,于是她和大汉一起在病人中进行诊断,然后挑中的那几个都很顺利的咽了气。大汉切得很自然,她还准备了天平来秤重量,觉得这试验越发的精确了。
实验也证明了她的推测,一些内脏器官都有着不同的变质,有的是发白——她推测可能是熟了,有的则是起泡——这是什么缘故?一些血管也变得边缘奇型怪状,像是里面有奇怪的东西在鼓。
她看不出来,大汉也看不出来,他搞来一些福尔马林,把这些器官都泡进去,准备带回实验室进行更进一步的实验。
大汉离开前,跟她一起喝了一杯茶。
大汉:“这是一个多么强大的武器啊。”
她说:“是的。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们体会它有多强大。”
大汉:“我的国家终将拥有它。”
她说:“我的国家也是。”
大汉与她交换了名字并在临别前拥抱。
大汉:“我们可以合照吗?做为纪念。”
她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他们合照了一张,就此分别。
——不过两个月后,他们在另一个临时医院再次相遇了。
大汉大笑着把洗好的照片送给她。
大汉:“又见到你了,上一个医院怎么样了?”
祝玉燕:“病人死光了,没有足够的药,我们一个也救不了。”
大汉拍拍她的肩:“别太难过,这里也有很多病人。”
跟上一个马路医院相比,这个医院好多了,因为他们有床还有被子。虽然只有一部分病人有床,另一半病人有被子。
另外,他们还是要躺在露天。
还有,开始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病人躺在露天的环境里。
国际人士们住在帐篷里。
当然也有一些真正的天使乐于把帐篷让出来——大汉就是其中之一。
她还进去看望了一下住在他帐篷里的病人,今天不看,明天可能就看不到了。
她请大汉到她的帐篷来喝茶,给他介绍了苏纯钧。
祝玉燕:“我的丈夫。”
苏纯钧笑着说:“我才知道为什么我的妻子这段时间俄语突然变好了,她以前可不是个认真学习的学生。”
大汉笑着跟他拥抱:“你的妻子非常美,你应该更小心一点。”
这里有更多的药,但是仍是只有一部分人能用上药,大部分的药……被偷偷卖出去了,青霉素在国际上的价格仍然很贵,一些国家和地区仍然不能自己生产。
她当然知道,而她当然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
——别人也不要来管她。
她在这里意外的见到了中国人!他们是来救助日本人的。
祝玉燕很担心他们是真心来帮助日本人的——结果居然真的是来帮助日本人的。
……你看,自家人果然是傻白甜。
大汉替他们做了介绍,非常意外,同样也在意料之中,苏纯钧被联络了,同时,她也被联络了,甚至来人还称呼她为“兰花”。
看着苏纯钧一脸正常的表情,她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对来人说:“……我不是,你搞错了。”
来人笑着点点头,“那我就称呼你同志吧。”
祝玉燕想问为什么会真的来关心日本人的死活,又觉得问这个没必要,她想了想,对来人说:“这个武器非常厉害,它造成的伤害是非常强大的……你想看看我的病例本吗?”
来人既惊讶,又开心,她点头说:“当然,我很想看一看……多学习一点别国的先进之处。”
祝玉燕点头:“是的,我们需要学习,更需要重视。”
她把病例本交给了这个人,还有她从大汉那里翻拍的照片,以及那些奇怪的内脏照片,她都交给了这个人。
祝玉燕:“马上送回去,不要拖延,马上研究,我会在这里继续记录的。”
这个人郑重的说:“您和您的队员送回去的每一份资料我们都会认真研究,好好保管,不会辜负你们的牺牲!您有没有什么心愿要我们帮您完成?您想找亲人吗?现在国内已经好了,我们正在寻找当年离散的许多人,如果您需要寻找亲人,我们可以做到!”
祝玉燕停了良久,但她最终摇了摇头。
“不用了。如果我的亲人还活着,我们终将再会。”她平静的说。
这个人又说:“您的工资和津贴一直在党委为您保管着,等您回国后,会如数交给您的。”
祝玉燕惊讶极了,没想到还要给她发工资。
祝玉燕:“……呃,有很多吗?”
这个人笑着说:“不多,只有几百块,我们的底子还太薄,日后会给您更多丰富的回报的。”
祝玉燕摇摇头:“不用给我留着了,可以用来交党费嘛……啊,对了,能收养孤儿吗?我的养父也没有孩子,能不能请您为我收养个孩子?这个钱就当做是他的扶养费好了。我的养父姓于,让这个孤儿姓于好吗?”
这个人惊讶的说:“您只有这个要求吗?为您的养父收养一个孩子?您的养父已经……”
祝玉燕:“他牺牲了,为了救我,被日本人给打死了。多亏了他,我才活了下来。”
这个人郑重的说:“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
四十年后——
祝玉燕花白的头发剪到耳际,戴一个黑色的发箍,梳得整整齐齐,她穿着一件大红色团花的对襟毛衣,里面是白衬衣,戴一条橘色的丝巾,下面穿一条黑色的女式西裤,穿一双黑色布鞋。
她在全身镜前转了个圈,问:“苏老师,我好不好看?”
苏纯钧仍是肩背挺拔,他的头发也白了,同样整齐的梳起来,还用了发腊,他穿着条纹蓝衬衣,银灰色的圣诞羊毛马甲,下面穿一条黑西裤,一双黑皮鞋,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西装。
他笑着说:“漂亮,漂亮极了,快点吧,车在外面等了。”
两人手挽手下了电梯,一楼有人在接他们,酒店外停着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
今天是要接他们去□□,因为祝玉燕说要参观□□,还要在□□合照。
祝玉燕拍了标准的游客照,还“悄悄”跟卫兵合照,笑得一口假牙都露出来了,还对苏纯钧说:“苏老师,卫兵像你一样帅气呢。”
苏纯钧也笑得很开心:“我还当你忘了我呢。”
两人游览了一些著名景点,最后去了一个孤儿院。
这个孤儿院的大门处挂着一个铜制的牌子,上面写着“感激仁人善士于先生、苏先生、祝女士、代女士、金女士、施先生捐款建立此院”。
再往里面走,院长和员工迎了出来,还有五个年轻的孩子,有男有女,他们上来给他们两人献花,拥抱,感谢他们的捐助。
一个女孩子声音清脆的说:“我叫于文文。”
另一个女孩子说:“我叫祝江山。”
第三个男孩子说:“我叫苏诞。”
第四个男孩说:“我叫金盛。”
他们一起向两人鞠躬。
他们说:“我们都是今年考上大学的,希望可以用自己的所学帮助更多的人。”
在这些孩子之后,院长把他们领到了饭堂,这里同时也是这个孤儿院最大的地方,墙上贴满了奖状,挂满了奖牌,奖杯摆了三张桌子。
院长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打开说:“我们每送走一个孩子,都会给他们拍一张照片。这里全都是这个院子里接收过,又送走的孩子,他们有的成才了,有的永远的离开了。”
本子里是相片剪贴薄,不止这一本,在图书馆里有更多本,从祝玉燕和苏纯钧的工资捐助第一个孩子起,这里就留下了他们的照片。那个孩子现在在上海,明天就到,他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现在都在外留学。因为祝玉燕和苏纯钧的经历,这个孤儿院的孩子都知道学会更多的知识,才能帮助更多的人这个道理。
学习,是他们的武器。
院长:“一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九个孩子,我是第四个院长。”
她向祝玉燕和苏纯钧深深的鞠了一躬:“我要感谢你们为孩子做的这一切!”
祝玉燕扶起她:“不止我们,还有一些人他们不能过来,我会把你的感谢带给他们的。‘
结束北京之旅后,他们又回到了英国。
从火车站下去的第一站是教堂墓园。
祝玉燕买了两束花。
她先去看张妈,把那一束女王花束放在她的墓前。这束女王结婚时使用的花束,张妈曾说过非常好看,她就总买这个来看她。
在她能把祝颜舒等人接到英国来的时候,张妈已经不适合长途旅行了,她是被医护抬上飞机的,在到英国一年后,她就去世了,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我听不懂,你可别说了”,这句话是对英国大夫说的。
祝玉燕把张妈葬在了离家最近的墓园,有时晚餐后散步都能来转一圈。
第二个埋在这里的人是金小姐。
她在离开前,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她存世的画作并不多,不到二十幅,全都由祝玉燕收藏着。
在她离开后,祝玉燕办了一个画展,将画作的价值炒高后,就一口气都捐赠给了博物馆。
现在,金茱丽成了一个非常知名的画家,她的离去被称为是世人的损失,她的画作充满灵气和感情,她极少画人,多是以物做画,画中出现最多的就是窗户,窗外的景色总是非常美丽的,不论是阳光还是雨天,她的画都让人感到温暖。
在人们的口中,她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女士,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她与养母一家的感情也格外深厚。
——那些事永远的消失在了她的人生中。
从此,她被人记住的全部就是她叫茱丽·罗克斯特·贝弗里。
祝玉燕送上花束,就挽着苏老师回了家。
他们在郊外有一座大房子。
一楼住着祝女士和代先生,二楼住着祝玉燕和苏老师,三楼住着代玉蝉和施无为。
行李已经先由人送回来了。
看到他们进门,所有人都聚在一楼餐厅等着他们。
祝颜舒已经九十九岁了,但她看起来还像个七八十的老太太,可能人老了以后会长时间保持一种样子吧——祝玉燕想。
祝颜舒:“终于,回来了。”
代先生过来插话:“我正在等你们,玉生和约克写了信回来。”
代玉生是代先生的小弟弟,目前在德国教书。约克是油坊少主的孙子,被代先生收养,现在在美国当律师,天天跟人吵架——代先生自己说的!
代先生:“文明吵架,还能收钱,这就是律师。”
说的真是太对了。
施无为扶着代玉蝉,她的姐姐正在瞪她。
因为这一回,她又没有让她回去。
姐姐总认为她应该站在前头。
但她同样认为,她应该站在前头。
因为她几乎做了所有人的主,她必须保证自己没有出错。
他们吃了一顿还算安静的晚饭。
祝玉燕拿出她拍的照片给大家看:“这个,就是当时跟我合照的那个俄国人巴克洛夫,他居然是个将军!他把照片放在他自己的家里,然后被捐给了他们国家的历史图书馆,这次去我竟然看到了,太有趣了。”
她还跟这张照片合照了呢。
另外还有许多照片,她都说不过来。
大家静静的听着,慢慢的议论着。
还是施无为问了她一句:“我们能不能也回去看看?”
她在三十多年前,把祝颜舒和其他人强行接了过来。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了。
她成了这个家里最不讲理的人,但所有人都愿意听她的。
祝玉燕看着大家,笑着点点头:“可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可以搬回去了,还要把张妈也搬回去,希望她不要介意再坐一回飞机。”
祝颜舒:“上帝,我还以为我也要住在邻居都说英语的墓地里呢,我一直觉得张妈在底下骂我,她肯定还在说她一句都听不懂。”
祝玉燕:“别胡说,我们家有长寿基因,肯定能活到一百岁后。”
祝颜舒努力冲她瞪起眼睛:“谢谢你的安慰,我高兴死了!”
落叶总要归根,他们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陪伴,以及对我的无限宽容!我们下个文再见^_^【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