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10月30日
对苏纯钧来说,这次是一个预演。
对他把祝玉燕成功送走的一次预演。
他深知现在这座房子被无数的人监视着。
除了日本人,还有国**,以及无数想得到情报的他国间谍。
因为他与祝玉燕的感情深厚,从不避人,这在以前有利于他打造祝玉燕的形象,让一些宵小之辈不敢轻易冒险。
现在,则成了判断他的行为的一个指标。
他必须成功,必须毫无危险的把祝玉燕送走。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不能做错的事。
因为生命无法补救。
而假如他失败,他会永远的失去她。
失去理想,他的人生会变得毫无意义。
失去她,他的人生将变成一个空洞。
从此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将不再是血肉之躯。
祝玉燕被要求留在家里,她不能亲自送金茱丽去码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金茱丽有着丰富的经验去做一个英国人,她的外表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对英国的所有了解才是最重要的。
在她离开前,他们一起商量好了她的假身份。
金茱丽:“梅根公爵吧,我对他的了解最多。就说我是梅根公爵夫人的私生女,一直随她居住在公爵府。后来梅根公爵去世,梅根公爵夫人被迫离开公爵府,失去财产,这些都是真的。我能说出以前住在梅根公爵府的所有事,我记得府里所有的女仆,所有的房间,房间里的画像,以及他们每次茶会邀请的客人。还有,我受洗的教堂和神父,我还有一个基督教的教名。当然,我还有教母和教父。”
苏纯钧:“但是,假如梅根公爵夫人还在世,她会不会拆穿你?”
金茱丽:“夫人已经去世了。我在金家时,就得到了这个消息。金家曾经是打算继续利于梅根公爵夫人的这个关系的,但后来他们就失望了。我失去了梅根公爵夫人这个养母之后就变得更加没有价值了。”
金茱丽穿着非常朴素的棉布长裙,窄小的上衣,连袖子都紧紧裹在身上。
这件衣服本来是祝玉燕的,金茱丽的个子比她高,穿起来本来就小,但她却说这样正合适。
裙子露出了脚,这个长度并不失礼。
金茱丽:“在旅行的时候,为了不让裙角拖在地上,露出脚才是合适的。”
她把头发紧紧的盘起来,戴上一顶足以遮住所有头发和大半张脸的遮阳帽,然后用面纱捂住脸。
她还戴上了手套。
因为领口不够高,她还用丝巾裹住了脖子。
这么说吧,她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剩下一寸肌肤都没有露出来。
苏纯钧觉得这样会不会太奇怪。
金茱丽:“我不知道英国普通女性是什么样的,但是贵族女性非常的守旧,她们和中国女人一样,不能随便露出真面目,特别是在码头这样会有下等人出没的地方。我这样不但不古怪,反而会更让人相信我的来历。”
她在祝玉燕的首饰中挑捡,选择了瓷画和贝母镶嵌而成的女神头像胸针,对其他宝石和大珍珠的看都不看一眼。
她没有戴手表,而是选了一条链表,像男士链表一样挂在了胸口,将金链的另一端夹在了领结上。
金茱丽:“我设想过很多次我坐上船离开回到英国的场景。”
她轻轻碰着女神头像的胸针,回忆着说:“夫人在我回国时送给过我一个跟这个很像的胸针。她说女神会保佑女人。假如海上发生风暴,女神看到我是个女人,就会放我回岸上了。”
——“因为你是那么的可爱。女神不会舍得杀了你的。”
夫人当时亲吻她的面庞,泪如雨下。
可能见惯世情的夫人早就想到了她回到金家以后并不会获得父母的宠爱。因为假如他们能把孩子扔下十年,就不可能对这个孩子有多少爱意。
但她还是只能送她离开,因为夫人当时失去了丈夫,被赶出了城堡,她自己的财产也没有多少,一个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女人,她一定觉得把她送回到父母身边才能得到更多的照顾吧。
等坐到车上后,她又用一条皮带把膝盖以下的裙摆给束了起来。
祝玉燕在车窗前跟她告别:“你到了英国要给我写信啊。”
——但是,怎么寄回来呢?
她没有说,金茱丽也没有问。
这个问题就像是没有答案一样。
金茱丽也握住她的手回答她:“好,我一定给你写信。”
“再会。”
“再会。”
汽车嘟嘟叫着远去。
但这只是第一辆车。由四辆汽车保护着前往码头。
第二辆开出去的车,赫然坐着苏纯钧。
他没有遮挡面孔,带着两排士兵,像个要去收账的债主一样走了。
最后一辆车,坐着的是官邸的一个士兵,他装扮成女人,坐在后面。
这一辆车也带着四辆汽车保护。
所有的车陆续开了出去。
祝玉燕被留在了家里。苏纯钧说服了她。
苏纯钧:“刺探情报的人应该会盯着我的车,他们大多数会被我给吸引走。最后一辆车用来吸引最多的视线,所有人都会以为最后出来的才是你。而第一辆车里的金小姐就可以安全到达码头了。”
他说:“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我保证。”
至于为什么她不能在其中一辆车里。
他说:“你留下,过半个小时后,站到窗前,推开玻璃窗,让人可以看到你的身影。记住,不能显得太刻意,所以你只需要走过窗前就可以。有你当最后一个掩护就万无一失了。”
一切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她不应该再有什么意见了。
但这是第一次,她只能留在家里,危险全都留给了别人。
这让她坐卧不安。
负责留下保护她的陈司机笑着说:“太太,您去日本人那里时,苏先生就是这副样子。”
“是吗。”祝玉燕站在屋当中,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紧紧握着,而她在这十分钟里什么也没干,只是站着着急了。
陈司机:“对啊,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着急得不得了,却无可奈何。”
祝玉燕:“他从没说过。”
当然,她知道他肯定不会放心,但担心到坐不下来,这还是让她吃惊了。
陈司机笑着说:“苏先生就是这么爱嘴硬,着急还不想让你知道,等你回来了,他又若无其事的。”
祝玉燕坐下来:“他也可以拦着我啊。”
正因为他从来没拦过,每回都是虽然担心着,却仍然支持她,她就以为他还是放心她的,是对她的能力有信心的。
陈司机:“我也问过他为什么叫您出去,他还骂我来着。”
——“把她关在屋里当太太?我倒是想,可非要把大雁的翅膀剪了养成家雀吗?”
——“有的女人喜欢留在家里当太太,那就要担心会不会所遇非人。有的女人喜欢站出去馆击风雨,就要担心会不会遇上危险。在哪儿都不会百分百安心的。”
——“你要问我,那我就是随她。她要愿意在家里当太太,那我供得起她富贵;她要是想出去,我也护得住她。这才是我这个当丈夫该做的。”
她一个人敢在外面闯,是因为家里有人。
祝玉燕站起来,看了一眼手表,对陈司机说:“半小时了,打开窗户吧。”
陈司机就去移开里面的木板,再打开外面的玻璃窗,放下窗帘。
祝玉燕走过去,揭起窗帘,露出半张脸,然后马上走开。
又过了二十分钟,她再次走到窗前,揭起窗帘,这回露出了半个身子,往外看了看,再离开。
陈司机:“这样就可以了,我这就把窗户再挡上。”
祝玉燕让开说:“这样也很刻意了。”
陈司机笑道:“就是故意的。现在他们的车已经在外面兜了快一个小时了,除了苏先生的车能看出是他本人外,另外两辆车里都看不出是谁。但他们肯定会以为其中一辆是您啊。现在您露了脸了,这就说明那两辆车里都不您本人。所以重点就成了苏先生一个人的车有问题了,人就会都冲着他去了。这样金小姐的汽车就能直接去码头了。”
一直到晚上七点,苏纯钧的汽车才回来。
祝玉燕松了一大口气,马上抱住了他。
他在车里坐了一下午,身上全是汽车味。
他抱住她说:“接下来就是等消息了。”
晚上九点,第三辆汽车的消息传来。他们果然遇到了绑架,大概是分不清究竟车里是不是祝玉燕,索性逼停汽车把人给绑了再说。
幸好车里的人本来就是士兵,他一看有刺客冲过来就脱了衣服,其他四辆汽车护着他们这一辆硬是冲了回来,没人死,只有几人中了枪,都能救。
第二天早上四点,金茱丽的汽车也被找到了。
但车里已经没有人了。
金茱丽已经成功登上了美国的轮船。
送她去码头的司机和护卫汇报说。
“金小姐非常的厉害。”
“上船的时候很多人都被船员赶了下去,他们都是打算乘船去美国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只有金小姐没有被搜身,也没有被怀疑。”
“她走得很慢,因为她的裙子一直绑在腿上,但是船员们不但不着急,还会扶她。”
这是最叫司机和护卫不解的地方。他们授命要盯着金茱丽是不是真的成功上了船,但是自从在码头下车起,他们就不能太靠近金茱丽了。
金茱丽在车上时用皮带束裙子就很奇怪了,等她下车后,她仍是束着裙子缓慢步行。司机当时想劝她把皮带解开,但当时码头有很多日本警察和美国警察,船员也盯着所有码头的人,他就不敢跟得太紧,也不敢显得像是跟金茱丽很熟。
但她就是用这种奇怪的装束顺利登船了。
美国警察和船员会随机搜查乘客,但是他们却没有一个叫金茱丽把面纱取下来。
司机和护卫们不能靠得近,他们把行李交给船员后就只能离开了。
他们借着要招揽生意的理由逗留了很久,亲眼看到金茱丽成功的登了船,顺利得不可思议。
被赶下船的还有日本人,这就更显得能成功登船的金茱丽不一般。
祝玉燕听到这个消息,才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到了英国后,希望记忆中的风貌能唤起金茱丽生存的意志吧。
苏纯钧则更加的坚定了。
既然他能成功送走金茱丽,就能成功送走祝玉燕!
他指示陈司机:“对外面说,我太太已经坐上船去美国了。”
陈司机:“那您呢。”
苏纯钧:“我?当然是风流去啊。”
陈司机一脸的复杂:“您还真要去啊。”
苏纯钧:“我也犯不着真去,设几个小公馆不就行了吗。你去安排吧。”
陈司机:“小公馆也让我去安排啊?您真看得起我。我哪知道啊。”
苏纯钧:“不知道不会去学啊。”
陈司机抓抓头:“那小公馆里住的人呢?”
苏纯钧:“你安排吧。”
陈司机一脸的震惊:“这也我安排?那回头谁去小公馆睡觉啊?不会也是我吧?”
苏纯钧:“说得不错,那就你了。”
陈司机:“……”
陈司机:“这我真的不行。犯纪律!”
苏纯钧:“为了任务。”
陈司机:“……”
第452章 11月30日
陈司机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钟,他悄悄的推开下人们使用的门,遛进来,经过两个岗哨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洗漱就直接躺下睡觉。
然后到了早上五点钟,他起床后,去厨房,跟官邸里所有的下人一起用饭。
下人们的早饭没有汤汤水水的东西,全是玉米面饼和玉米面馒头,配着一点盐或酱油。
他拿着三个大饼,挤到下人们中间,开始吹起牛来。
下人们看来苏先生的司机过来了,都好奇的向他打听。
“陈先生,苏先生真的在外面养了个小公馆吗?”
“太太真的不知道吗?”
“陈先生,外面都说太太跑了。”
陈司机:“外面的报纸都是先生让人写的,为了太太的安全着想。先生心里还是有太太的。”
“那先生还在外面养小公馆。”一个下人哧笑。
陈司机笑道:“你见过哪个当官的不养小老婆的?先生让我们瞒着太太,这已经是先生怜惜太太了。”
“我看先生是怕太太。他怕太太知道了跟他闹。”一个下人偷笑着说,周围的人都跟着赞成。
陈司机:“怎么能说怕?那叫敬爱!”
“陈先生,小公馆里的小太太好不好看?”
陈司机:“漂亮着呢!水灵得很,还不到十六岁。”
“啧啧啧,造孽啊,没有良心的爹妈,这么小就给卖了。”
“这都是叫妈妈调教好了的,爹妈卖得年岁更小呢,搞不好四五岁就被卖了。”
陈司机在下人中间散布了足够多的流言后才出门。
外面已经是满城风语。
对于之前发生的事,城里的百姓都不知情,但架不住有小报和耳语不停的流传,于是人人都知道苏先生把太太送走了,送到美国去了。
众皆哗然。
都马上就相信了。
这多正常啊!
当官的最后不都是逃走了吗?
苏先生把太太送走,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苏太太前脚坐上去美国的大轮船,后脚苏先生就公然在外面养起了小公馆!
男人!
令人发指!
同样没人怀疑小公馆。
这多正常啊。
男人哪有不好色的?
以前是苏太太管得严,苏先生惧内,不好伸手。
现在苏太太不在家了,苏先生可不是就要好好快活快活了吗?
苏先生的司机开着小汽车,一天要往返小公馆多回。公馆里养的老妈子小丫头出来买东西,对苏先生和小太太的事都闭口不答,相必是被教得不能开口。
苏先生怕小公馆里的娇妾被人堂突打扰,特意让官兵守着大门,外人不得一探究竟,于是就留下许多香艳的想像。
至于当天到底是谁上了船,大多数人相信正是祝玉燕。
但也有人不信。
日本人。
日本人通过买通苏氏官邸的下人,得知祝玉燕仍然在家,消失的人是金茱丽!那个被山本收为养女的中国女人不见了!
他们马上把目光聚焦在金茱丽的身上。
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关于金茱丽的情报。
对于她的一切,只有已经去世的山本知道。
而现在山本已经死了,对金茱丽的调查陷入了迷茫中。
有不少现役的日本军官被调查出都在山本家接受过金茱丽的服务。
显而易见,山本将这个中国女人当成了一件武器,用她去瓦解日本军人的意志。
这些军官都被捕并被调查,他们无法说清他们在山本家接受服务的时候吐露过哪些情报。
日本军方现在怀疑山本极有可能早就背叛了日本。
而他的死,也与日本方面完全无关!
是他咎由自取!
但这一份调查报告显然不能轻易的递上去,幸好山本早就不是现役军官了,对于他的处置,只能交由上级发落。
毕竟,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是无关紧要的。
对日本来说,占领中国,才是最重要的任务。
祝玉燕抱着收音机摇晃,因为突然之间,她的这架收音机就收不到信号了,打开只能听到沙沙的电流声。
她抱着收音机出来找警卫员,发现遇上的下人他们的目光都有些内容。
她对着苏纯钧抱怨:“怎么回事?他们突然发现我面目可憎了吗?”
苏老师专心修收音机,无暇他顾。
幸而祝二小姐也并不是对自家人的目光敏感的人,她最多认为官邸里的人集体吃错药了而已。
她逼问苏老师:“你知不知道最近外面传了我什么闲话?”
苏老师就笑:“这我怎么知道?这个收音机修不好了,唉,可惜我那个也坏了。最近报纸也没有了,你就少了消遣的东西了。”
祝玉燕:“你小瞧人?没有收音机和报纸我难道就没事做了?”
还真是没事做了。
唉。
因为山本的关系,她已经闭门不出很久了。没办法,毕竟山本是个大人物,他这突然一死的,日本那边怎么着也要多调查几个月吧?她至少要躲上半年才行。
她偷偷看了苏老师一眼。
她还要防着苏老师把她骗出去呢。
金茱丽送走之后,他肯定想办法要把她也送出去。
她虽然不想走,却苦于没办法说服他,而她自己也没有好主意解决这个困境。
目前他与她都在装傻,就看谁先拆穿此事。
正好此时陈司机推门进来,苏纯钧乐道:“你问他嘛,问问他,看看现在底下人都在说什么闲话?”
祝玉燕趁势调转话头,对着一脸茫然加震惊的陈司机问道:“你来说说,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的闲话?是什么?”
陈司机简直没见过这么坏的人了!
他百口莫辩,结结巴巴的说:“哪、哪有什么闲话!我们哪里敢说太太您的闲话!”
——比如苏先生背着您有小公馆的事!
——比如苏先生背着您养小老婆的事!
——比如那个十六岁的小老婆,还有我天天替苏先生给小老婆送礼!
为了瞒这件事,苏先生还让他把官邸里的收音机都搞坏了!就是怕广播里有说小公馆来露馅!
苏纯钧把收音机放下,问陈司机:“对了,刚好你来,我问问你,日本人为什么突然又查报社了?这两天连报纸都没有了。”
陈司机盯着苏先生这张睁眼说瞎话的脸,说:“我也不知道,日本人干什么?我们哪里清楚呢?搞不好又要搞阴谋了呢。”
报纸现在哪敢送到官邸里来?都是由他抄好提要与节略送到苏先生您的办公桌上让您当公文看,还不是您担心报纸上会写“小公馆”!于是大家就都没报纸看了!
他现在平白多了这么多工作,都是因为苏先生您要搞小公馆还瞒着太太!
祝玉燕没有报纸看,没有收音机听,苏老师又有公务要做,有的她能帮上忙,有的她帮不上忙。
平时祝二小姐也是日理万机的人物,现在陡然闲赋下来,浑身的筋都是痒的。
只好抓住吴小萍陪她练字、读书、背诗、背单词。
可怜吴小萍突然多了许多作业,苦不堪言。
祝二小姐才发现要让学生休息,在听说吴小萍熬夜写作业之后,只好收敛了她教学的热情。
结果闲着闲着,她竟然对照着《收音机原理》这本书里的图画把烧掉的电线给找到了,还自己另找了线换上了——就是那根线像是剪断的?
一旦发现能收到声音了,祝二小姐高兴的立刻抱着收音机去找苏老师显摆。
恰好,苏老师的桌上也摆着一架收音机,也能收到声音了。
一看,这个收音机不认识。
旁边还有一个陈司机,他说:“这收音机是我屋里的。”
陈司机看到祝二小姐怀里抱着的收音机,惊道:“太太,我不会修这个。”
祝玉燕翻白眼:“没叫你修。我自己修好了!”
这下苏老师也把头抬起来了,惊道:“你修好了?”他看向陈司机。
陈司机干笑:“太太真能干。”
祝玉燕把自己的收音机放下,问:“你们在听什么?”
苏纯钧把声音放大:“你听。”
收音机的声音渐大,里面传出的却并不是听惯的评书、歌唱节目、戏曲或相声,也不是新闻报道。
而是日语。
这个日语男声在柔声说:“今天是月曜日,大家中午好……”
苏纯钧转了一下旋扭,对上了另一个频道。
也是日语,这回是女人的声音:“……伟大的天皇陛下安康幸福……”
他又转了一下旋扭,找到了第三个频道。
还是日语,是歌曲,女声缓慢的唱着:“……家乡啊,亲人啊……”
祝玉燕震惊了。
全是日语频道!
没有中国话的频道了!
“怎么回事?”她尖叫道。
苏纯钧说:“日本人逮捕了所有的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关闭了所有的广播电台。还有报社。他们要求,从此之后,只能用日语广播,也只能用日语发布新闻。所有的公共频道,公共场所,公开的人员,只能说日语,所有的登台演出人员,也只能表演日语节目。”
祝玉燕尖声道:“这怎么可能呢?那苏州弹评也用日语唱?”
陈司机说:“没有了。大剧院里所有的节目都停了,所有的演员人员全都回家了,不肯回家的全都被抓了。”
祝玉燕呆住了。
陈司机:“电影院也关了,要求只能放日本电影,美国电影都不能放。”
“街边表演杂技的,饭店里唱小曲的,全都被赶走了,不许他们表演,要演,只能用日语演日本的歌曲。”
祝玉燕冷笑:“日本有传统节目吗?”
陈司机的表情也很奇怪,他说:“我要是说,太太肯定不信。日本人运了一船他们自己国内的妓女来了。”
祝玉燕:“什么?运了一船什么人来?”
陈司机:“日本妓女,好多都是哭着来的,听说还有的是被装在木箱子里运来的,就是日本女人。好像日本国内在全国抓妓女。要是每个城上交的妓女不够,就要用普通女人充数。”
祝玉燕:“……送过来干什么?”
陈司机:“因为日本士兵不能回家乡,为了慰军,他们就把日本国内的女人送来给日本军人。”
祝玉燕:“……”
第453章 12月30日
日本开始全面洗脑了。
从这一天起,在这个城市的喉舌里,再也听不到中国人的声音,取而代之的全都是日本人的声音。
设想一下,假如新出生的中国人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从小听的都是日语,学的也是日语,在学校在家里,他都只会说日语不会说中国话,那他……会变成什么样?
日本已经占领了所有的学校,日本老师,日语教材,日语授课。
有志有识的大学教授只能被逼离开,小学和中学却没办法带着全校师生搬家,他们要留下,就只能任用日本老师,使用日本课本。
她听说现在的学校里,每天都由日本老师带着学生恭贺天皇健康快乐,愿天皇的统治长长久久。
现在看起来,仿佛是日本在自欺欺人。
但祝玉燕能明白,日本图的不是此时此刻,而是下一代,下下一代,以及未来。
他们一边大肆屠杀中国人,一边用日语教导中国人的小孩子,未来在这片被洗脑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中国人,还能想起自己的祖先吗,他们还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吗。
幸好她知道这一切并没有成真,日本的阴谋随着他们的战败而破灭了。
但亲身体会日本这阴毒的计谋还是让她不寒而栗。
随之而来的,就是日本要求苏纯钧解除武装,并给了一个准确的时间,要求在这个时间之前,他们要看到苏纯钧手底下的警察部队和保安队全部缴械投降,清除所有武装装备,交出所有武器,并等待着日本军方接管。
所有武装人员都要解除武装后留在营房中等待日军接管人员的到来,要是有人逃走,将会以逃兵论处,并处以极刑。
而苏纯钧,被要求留在官邸内,同样等待着日军接管人员的到来。
他的一切反应都会被认为是不配合的,是对日军的挑衅,日军将会对此进行一切必要的措施。
他必须交出官邸内所有的工作人员。
他还需要交出他自己的财产和房屋,并配合日军接管人员进行清点。
他的妻妾子女将会被送到日军军营进行妥善的管理和安置,他的配合将会关系着他们的生命安全。
在他接到这份日军军方的通知函之后,国**发了一封正式的解职书给他,并将他开除党籍,理由是他在任上窃取了不属于他的权力,占有了国**的国库财富,并因数十起谋杀案被通缉,追捕他的人可以当场击毙他这个叛党叛国的家伙。
另有一份电报,是蒋要员发过来的。
今时今日,他竟然还敢以私人名义发电报给苏纯钧,假如苏纯钧真的是国**,那他现在一定要感动的热泪盈眶了。
蒋要员的电报只有几行字,称得上是字字千钧。
——纯钧,自古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你的家小妻儿,党内早有定论,会想办法与日军进行交涉,将她们救出。自此,你可安心了。
祝玉燕放下电报:“他要你自尽。”
苏纯钧:“对。国**已经将我开除党籍,并公布了我数十项大罪。所以这座城市的沦陷并不是他们的责任,他们现在清清白白。我死之后,日本人将这座城夺去,国**就可以就此哀兵,或是于日本展开谈判,或是将剩下的势力再一次整合,进可攻,退可守。”
祝玉燕:“他们本来把你放在这里,就是要你死的。”
苏纯钧笑道:“对啊。不然当时蒋要员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把赵书理留下呢?他们那里谁都不肯来,就抓了我一个小兵顶这个雷。待事成之后,小人物一死谢天下。大人们自然该哭的哭,该乐的乐。”
苏纯钧望着她,温柔的说:“已经没有时间了。燕燕,你必须走了。”
祝玉燕平静的问:“那你呢?”
苏纯钧把她拉到怀里,轻柔的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现在还没有抗击的力量。还不足以进行全面抵抗。这个国家,现在处处是火,我们只能一边怀抱着希望一边捱下去。”
苏纯钧:“如果你不肯走,我只能亲手结束你的生命,我不能冒险让日军去审讯你。燕燕,不要让我做这么可怕的事,好吗。”
祝玉燕喉中的字就被吞回去了。
她并不惧死,但是,让苏老师亲眼看着她的死亡,那对他来说是难以想像的折磨。
她怎么能够去折磨他?
“好。”她说。
苏纯钧一下子笑起来,这一笑,她才看到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天啊,他还不到三十岁!竟然已经有了皱纹。
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孩子,轻轻摇晃。
他坚定的说:“你答应了我了。那就要好好的活下去啊。离开这里以后,你就要自己一个人了。我不放心,但你一向聪明又机灵,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对不对?”
祝玉燕在他的怀里点点头:“对。”
这一次,仍然是跟上回一样,但比上回艰难的多。
陈司机授命将官邸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全都关在了房间里。
为了不走漏消息。
苏纯钧自己开一辆车,陈司机自己开一辆车,而祝玉燕,她也自己开一辆车。
苏纯钧开去飞机场,陈司机开车去码头,而祝玉燕,她也是去飞机场。
但他们要走不同的路线,走不同的方向。
苏纯钧:“燕燕,你上路之后,不要着急,不要慌。上一回,日本人是等到确定你在家里之后,才开始拦劫汽车的。”
祝玉燕:“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当时是你要跑。”
当时是为了转移金茱丽。
但设计成是祝玉燕要逃走——这是第一重。
当监视的人从窗口看到祝玉燕的时候,他们就认为逃跑的是苏纯钧。
这也很符合人性。
送老婆逃走——转移财产子女。
这是国**高官的一惯做法。
让老婆当烟雾弹——自己逃走。
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嘛。
所以最后,苏纯钧的汽车遇到了最大的追捕动作。而另外两队其实都减轻了负担。
去码头的金茱丽因为路程最短,所以最先到达码头,成功登船。
在金茱丽登船后,追捕的人就又迷惑了——难道还是太太要逃走?
但是他们也不可能上美国的船搜查,何况太太总没有先生重要。
于是他们继续追苏纯钧,直到发现苏纯钧不逃了,往回开了。
间谍们:????
既然苏先生不逃了,又还不到最后的时刻,所以追捕的人这才退了。
现在,重点仍是苏先生。
苏纯钧:“所以他们还是会先来追我。”
祝玉燕冷静的问:“他们会当场击毙你吗?”
苏纯钧:“我觉得不会。我自尽这件事,国**跟日本应该是有默契的。自尽是认罪的表现。我要是现在被刺杀身亡,就像当年的蔡先生一样,满城都说他是烈士。遇刺在这个时候,就像是给我盖了个爱国的章一样。国**刚把我打成叛徒,万万不敢再最后送我一顶烈士的帽子戴的。”
“所以我还是会在外面多兜一兜,再转回来,这样他们就不会穷追死打了。”
苏纯钧再指陈司机:“小陈是我的心腹。间谍们应该会认为,小陈会去送我最重要的人或物,所以他那边也是重点。”
祝玉燕:“没有人会想到我会自己开车。”
——这是她第二次开车。
苏纯钧笑着说:“我不敢给你安排司机。我怕此时谁都信不过,你自己开吧。车还是很好开的,何况现在路上也没什么人,怎么刹车你也是会的。”
祝玉燕点头:“会的。”
现在的刹车竟然是手刹,这要是不教,她可真不会。
苏纯钧:“会刹就行。这就没问题了。”
这种教学纯粹是胡来。
也就现在,人人都在胡来,她这么开车,就不显得太胡来了。
苏纯钧:“我本想用船送你走。但是这边码头美国、英国的船都查得太厉害。你虽然会英语,但是你不是金茱丽那样在英国生活过的,我提心你就算是上船,也会被搜查出来,到时我就救不了你了。”
他说:“你坐飞机。从这里去朝*,从那里坐船去美国。”
“到了美国,你可以再转去英国找玉蝉和大头。”他说。
说了这么多,似乎很轻松。但他很清楚,这一路上哪里出问题,都有可能会导致她的死亡。
他只能盼望着一切顺利。
老天保佑,让她能一生平安顺利吧。
第454章 3013
这一天,跟往常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祝玉燕只带了一个小皮箱,里面全是金条和珠宝。
倒不是她不想带衣服和食物,但是这是在逃命,她也不可能扛着二十斤的箱子逃啊。
精减之下,她带上了祝家的珠宝。
关于她的身份文件全都藏在了衣服里。
如果有不测,箱子可以买命,身份文件才是她能出逃的真正原因。
对于她先去朝*后再转道去美国,在路上至少要过三道关卡。
这边上飞机的关卡没关系,一飞机的人全是逃命的,大家都是一样的来历,开飞机的能在这个时候带人偷*,就是为财,别的什么也不为,他才不管上飞机的都是什么人呢。
问题在于落地后怎么办。
虽然祝二小姐学过多国外语,但朝*话却当真没学过。
幸好,朝*的飞机场现在在美国手里。她落地后要面对的不是朝*的海关,而是美国的人。
苏纯钧就替她泡制出来了一封寻亲信,假称祝玉燕是出海去寻亲的。
祝家后人当时分了家财后跑了,跑到哪里去了不得而知,但苏纯钧推测,英美这些大国内一定有祝家后人,只要没死光了。
他就替她写了一封邮件,假装是在美国的祝家后人寄来的,请祝玉燕赶紧出国投奔亲人。
这种信在这个时候还挺常见的,大半都是骗子——是的,这种看似热情的寻亲信,大半都是骗子。多的是同乡或亲戚骗亲友出国去□□工,一落地就会被卖进矿山或其他地方。
女的就肯定是卖去当舞女或妓女了。
祝玉燕看起来很年轻,拿着这样一封信,一看就是被骗来的,马上就要进火坑。
看在她就要进火坑的份上,美国海关反而不会过多去审查她的来历有没有问题。
下一关就是买船票去美国,到这里就必须砸钱了,不砸钱估计是抢不到票的。
这里记住只能买美国公司的旅行支票,它其中会包含到美国的船票或机票,中间需要中转他国的,也都可以用这个旅行支票去兑出来,这比到一地重新找船找飞机要方便得多。
苏纯钧恨不能把这些知识灌到她的脑子里。她虽然会英语,但连城都没出过,真的能找到正确的航运公司吗?
祝玉燕觉得这不会有多难,她在这座城里什么事没干过?帮派都打过交道,日本人也没怕过,怎么可能出去了连个票都不会买了?
买到正确的旅行支票后,基本就可以保证能达到美国了,就是需要小心在这之间不要把这本支票丢了或遗失了,这绝对是没办法补的。
到了美国后,再去英国基本就是复制以上方式了,而且从美到英的路途要简单得多。
苏纯钧:“财不露白,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多加小心。”
祝玉燕表示放心吧,我都会。
然后她上了汽车就开始盯着驾驶座旁边的两根杆子记:这个是换档,这个是刹车,不能拉错了。
她上回带着金茱丽开车根本没记刹车——幸好当时也用不着她刹,车是自己停的。
这回可就要记了,她到飞机场的位置时必须要提前把车停好再去找飞机,不然直接开进飞机停驻的地点估计就要被驾驶员当靶子打了,现在敢带人偷*的,全都有枪,肯定也都不是善良之辈。
她坐在汽车里,藏在角落。
听着外面的汽车发动机响。
第一个是陈司机,他要先去一个地方掩护他们的撤离。
陈司机出去了。
她是第二个。
她穿着男装,头发全都盘得紧紧的藏在帽子里。
因为她要装成男人。
衣服多穿了几层,显得身形更高大一点。
她本想把头发剪短点,但苏老师说不能剪,因为现在的女人多数都是长发,她剪了容易,再长起来就难了,万一某一个关卡要脱衣服检查过关,一看她是女人却剪短发,马上就会把她抓起来的。
苏纯钧:“你就装成普通人要逃命,比伪装起来更安全,因为逃命的人太多了,他们不会有功夫一个个查的。你越普通,越安全。”
越特别,越不安全。
所以她只能把头发盘紧,再戴帽子。
她第二个开出去。
苏纯钧是第三个。
这就显得她也是掩护,陈司机是第一个开出去吸引监视的人的,她是第二个,把剩下的监视的人都吸引走,这样最后一个走的苏纯钧才最安全。
反向思维。
苏纯钧让她第二个走。
祝玉燕一踩油门,车瞬间冲了出去,发动机声音巨响无比的吐出一串烟。
苏纯钧已经伪装好了,正坐在车里等着,当他看到祝二小姐的汽车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的时候,心瞬间就提起来了!
这也太猛了!
她拉的是几档?
油门给了多少?
这会出事的!
她可千万别动方向盘!就这样一直直着开!敢转弯车一定会翻的!
苏纯钧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
他默默的等着,等了半个小时,才发动了汽车,小心翼翼的、鬼鬼祟祟的,让汽车滑出了侧门。
跟前两辆一冲出去就气势汹汹的车不同,他这辆汽车,一看就有问题。
他一路专找小路开,还会兜圈子。
他为了伪装自己,还给脸上涂了颜色。
但他相信监视的人是不会看不出他才是苏纯钧的。
因为后面已经跟上来了。
陈司机一路开到小公馆,也是一个伪装地。
为了伪装得更像一点,这里面是真的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假装是苏先生的情妇。
为了不露馅,她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老妈子和小丫头也是准备好的。
今天的出逃,这三个人都不知道。
陈司机装的就像逃命一样,他开进来后,直接冲上二楼,对那个女人说:“苏先生让我来接你!快走!迟了就走不掉了!“
那个女人一听就明白这是暴露了,但她有自己的任务,就是必须继续演戏。
于是她慌慌张张的喊老妈子和小丫头给她收拾东西,陈司机陪着一起作戏,楼下楼下踩得咚咚响,收拾出来几个大箱子。
那个女人抱着一个最大的皮箱,穿上貂皮大衣,坐上汽车。
老妈子和小丫头把皮箱子一个个塞满汽车。
那个女人从缀满珍珠的小手袋里拿出一把美金塞给老妈子和小丫头,含着眼泪说:“赵妈,小珍,这些钱给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老妈子和小丫头都用力点头,拉着她又依依惜别了一番。
陈司机跺脚催道:“来不及了!还废什么话啊!”
说罢发动汽车就跑了,老妈子和小丫头在后面追了半条街。
那个女人浓妆艳抹的,问陈司机:“小陈,我们去哪里啊?”
陈司机从后视镜看她,“苏先生让我送你去码头。”
那个女人点点头。
这时,后视镜里已经可以看到有汽车追上来了。
这是以为这个女人就是重点,他们要把这个女人抓回去了。
陈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对那个女人说:“头低下去。”
女人把箱子往上一顶,自己钻到了箱子下头,趴在了车厢底。
陈司机一脚油门,汽车像是开得要飞起来。
后面的汽车却也是渐渐逼近了,还有日军的摩托车也追了上车。
日本人在喊话:“停下投降,不然就开枪了!”
话音未落,枪已经打上来了。
陈司机根本没有办法还击,只能闷头直顾开车,拼命催油门。
那个女人脸色大变,“是日本人!我听到日本人的声音了!是日本人追上来了!我不要被抓!”
她眼中含着泪,望向陈司机,手脚慌忙的从手袋里掏出一把□□,抵上了自己的咽喉。
她要自尽!
哪怕是早就知道会牺牲,准备牺牲了,但事到临头,仍然有一丝恐惧漫上来。
女人抖着嘴唇喊:“妈……妈……妈!”
陈司机看到她拿枪,马上大叫:“你等等!先别着急!我开到江边,往江里扎,你会游水对吧?到时你游出去就能逃得了了!别死啊!”
女人摇着头:“逃不掉的,日本人早把江给守严了,我前几日去看过了,江边都是日本兵的巡逻队。”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逃走的办法,但女人也早就发现了这个办法不管用。但她没有说,因为也没有第二个办法了。要是真说了,可能就不叫她来做这个任务了。
女人抖着声音说:“我不怕的,我不怕!”
陈司机一咬牙,说:“你别开枪!咱们往回开!往回开开到官邸就没事了!他们就不追了!”
女人怔了一下:“可我的任务是……任务是……”
陈司机骂道:“你猪脑子啊!能不死当然是不死的好啊!又没说这个任务一定要你死!你是小太太!给我哭!叫!等回去见到苏先生,给我好好的骂他!”
女人咧开红唇笑起来,然后就开始哭叫起来:“苏先生,我好怕啊!”
“苏先生,有日本人在追我啊!”
“苏先生,你个王八蛋啊!”
陈司机也大笑起来:“对!骂他!这个王八蛋!”
第455章 3014
祝玉燕从后视镜看到有两辆车跟了上来,速度都不低。
她怕会连累无辜的路人,就一直在一条路上来回开。
她知道的路不多,除了从祝家到学校,就是从祝家去官邸。这两条路是最熟的。
现在的天已经快黑了,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点飞机敢起飞,要知道现在好像是没有太好的雷达和辅助飞行系统的,一到夜里,大多数都是倚靠飞行员自己用眼睛看。
就算有好的飞机,这驾敢带他们偷*的飞机也不会是。估计就是比较老式的运输机了。
苏老师对她讲的是她要先在外面兜上半小时到一个小时,期间如果跟踪的人一直没变就不会管,一旦人数或车辆发生变动,那就要看机会行事。
假如跟踪的车突然变多了,赶紧往官邸跑。
这可能是准备抓她回去,她跑回官邸的话,安全性最高。
假如跟踪的车突然变少了,赶紧往飞机场开。
这说明其他地方吸引视线的目的达到了,她这边安全了,赶紧去赶飞机
要是跟踪的车突然开火,或是突然靠近,跑,加油门跑,能跑多快跑多快。
但是——
祝玉燕看自己拉的档,她刚才好像一下子拉得太多,档已经拉到底了。
油门好像也挺足的。
她现在可能已经是最高速了,不可能再快了。
后面两辆车开始跟得紧,后来就紧一阵,慢一阵,还有一段时间消失了,然后又冒出来了。
这期间她一直照着自己的想法开,就是在祝家门前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的绕。
因为这边的路是最宽的,路面也是最好的,开起来方向盘不容易跑。
刚才她在过一段特别不好开的土路时,方向盘突然自己向一个地方拐!她拉都拉不回来!吓得以为自己要撞墙撞树了!
幸好给拉回来了!
现在她就觉得后面这两辆车好像也不是很有威胁感,就在后面吊着,不逼近也不远离,时不时的还玩一把消失。
她就只盯着自己面前的路,记着拉住方向盘,偶尔看一看手表,计算一下已经多长时间了。
七点四十,天开始黑了。
路灯是早就没有了,天一黑,就黑得特别吓人,几乎是瞬间,路上的行人和黄包车全都不见了,人越开越少,没开出去几百米,街上的人就都消失了似的。
大家仿佛都在赶日落,要在天黑之前进家门。
这条路上就他们这三辆汽车看起来油光水滑的,一看就很像肥羊。
她就看到有几个像是帮派分子的在盯着他们这几辆汽车。
现在的帮派是越来越厉害了。以前他们只抢普通人家,现在连汽车都赶劫了。这也是因为现在的汽车速度有限,再加上帮派份子过于不要命。
她在苏老师的报告上看到过,帮派份子劫车都是几个人冲上去扒车门,然后往车里扔油瓶,油瓶里装的就是灯油,瓶子就是汽水瓶,玻璃的,瓶口用一块浸过油的纸或布塞住,要扔的时候点了火。
油瓶扔到车里一碎,油全泼出来,火跟着就点燃了。
车里就着了,泼到人身上,人也跟着着了。
这车就一定会停下来了。
然后帮派份子就会一拥而上,拿长棍照着人头敲,打死就拖到一边,把尸体在地上滚来灭火,再抢东西。
一般钱是放在皮夹里,装在口袋里,所以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烧光。
手表、钻石、黄金一类的东西也都比较耐火。
皮带、皮鞋、衣服之类的虽然会烧着,但只要没全烧光也能卖钱。
祝玉燕看到这些帮派分子盯着她的车,就默默的把车窗全升上去了。
虽然也没多少用吧,因为他们巴到车上是会拿斧头或别的东西敲碎车窗的。
等路上的行人全消失后,就只能看到躲在小巷子里和阴影里的帮派分子了。
这时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发动机声。
路上太静了。
她可以听到后面两辆汽车的发动机声了。
她看了一眼后视镜,他们仍是没有靠近。
她现在已经出来四十分钟了。
可以……往飞机场开了。
她有过冲动想回去,回去找苏老师。
但同时,她又知道,他是多盼着她能平安离开。
回去之后,两人一起死。
她或许会满足,他却会很痛苦。
她曾经因为得不到爱而选择死亡,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梦想着用死去报复父母,可现在她知道了,假如父母不曾爱过她,那他们就不会感到痛苦。
只有爱她的人才会痛苦。
她愿意为了苏老师选择另一条他希望她选的路。
她开始向飞机场开。
怎么去飞机场是苏老师用地图告诉她的。
她没去过,只记住了在地图上的路。
不过其实还是挺好认的,因为出了城,就没有路了,随便开,只要方向没错就不会走丢。
她很快就离开了祝家楼门前的那条路。
整齐的街道渐渐远离。
像是在对她告别。
她发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条街了。
开出这条街,路旁的房子就显得稀疏起来,平整的马路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坑坑洼洼的土地。
勉强能看出路面是靠人走出来的,两侧黑洞洞的地方极有可能是农田。
有农田就有渠,祝玉燕小心翼翼的不敢撞到渠里去,那车一栽可就出不来了。
此地不会有路灯了,她只能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来辩认方向。
然后就是靠直觉了。
她还是能认清东南西北的,不至于完全走偏。
身后的发动机声越来越近了,看来他们加快速度想追上来了。
但是由于她这辆车已经是最高速了,不可能再快。
她只好安慰自己大家的汽车都是一样的,苏先生给她的车肯定也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那大家的速度应该都差不多,后面两辆车就算开到最快,最多跟她齐头,不会比她更快了。
等他们把车开过来,她就撞!
祝玉燕在心里模拟着一会儿要怎么撞不会把自己的方向盘给转飞,那边两辆汽车已经跟上来了。
她一个激动,在那两辆车刚靠近她的车的时候,就转了一下方向盘。
然后她的车就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样,变成横的了!
就是瞬间!
她都没反应过来,车头、车尾咣咣两下都撞上了!
她的车还在平行移动!
车轮溅起一排泥,都扬到车窗上来了。
她就觉得怎么不对?怎么两辆车一个撞车头一个撞车尾了呢?
是她撞了他们?
还是他们撞了她?
反正她现在是被包围了!
祝玉燕开始撞车前这辆车,撞着它往前开——然后这个车就消失了?
它翻了!它翻下去了!
前面肯定有坑!
是灌溉田的渠道?
还是水坑?
渠道的话怎么在这个方向?怎么会在路当中呢?
她赶紧拉刹车杆!
车再次旋转起来!
然后她的车头又对着另一辆车了!???
怎么回事?
反正是在车前面,她只好继续撞这辆。
然后这辆车上的人开始举枪对着她射了。
她条件反射的转方向盘,感觉车身又咣了一声,撞得她头都磕到前面的方向盘上了,然后又回撞了驾驶座。
她头昏脑胀的——突然发现前面没有车了!
赶紧向前开!
看后视镜,一辆车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
第一辆撞到沟里去了,第二辆呢?
祝玉燕找了一圈,发现它竟然在左边——它刚才在右边啊。
她不会是把车给转了三百六十度吧。
那现在的方向不等于是向后开了吗?
不对,三百六十度还是原方向没错。
那就是一百八十度?
二百七十度?
她现在到底在哪个方向啊?
祝玉燕赶紧缩着脖子往天上看,想找星星和月亮的方向——现在月亮刚升起来,在她背后呢。
月亮在背后,那背后就是西,前面是东?
左边这辆车开始喊话,日语口音的中国话,透着一股怪里怪气的味。
“停夏!”
“停夏!”
“停夏不杀你!”
砰砰的,子弹打在车上。
此时路面开始变得更加不平整,似乎这里已经不是路了——所以刚才还是开错方向了吧?这是开到田里来了吧?
已经错过路了?
但是也不能回头了啊。
最可怕的是,油箱的指针开始有点危险了。
汽车开始全身咣当响,像要散架一样。
现在的汽车减震约等于没有,除了是在平整的马路上开,不然就会一路咣当响,比发动机的声音都大。
左边那辆车也一样。
车开始向她靠近,那边的车门打开,里面的人打算跳到她的车上来。
她想故技重施就转方向盘,这回她明白为什么车是横的了,因为她的车速太快,一转方向盘,车会自动打圈,瞬间就画一个圆。
左边这辆车有经验了,避开了她的圆。
等她把稳方向盘的时候,它再次靠过来,车上的人就跳到她车上来了,巴住了她的车。
这是个日本人。
一打眼的功夫,他就用枪把敲破了车窗。
下一步他就会爬进来,就可以用枪对付她了。
这算是没逃掉吗?
祝玉燕回头对着这个日本男人喊:“八嘎牙路!”
日本男人抬头看她,手从破掉的车窗伸进来,把车门锁给打开了。
他爬到车顶上,车门自然弹开。
他的两只脚先伸过来,只要一放手就可以跳进来了。
下一秒他就不见了!
祝玉燕都没反应过来,她本来都决定自杀了——不知道咬舌管不管用。
跟着她就听到了让人牙酸的重声,那是人砸到地上的声音。
后视镜里黑洞洞的夜里,冒出了两团火,远远的,烧得很好看,能依稀看到车的框架。
那两辆车都着火了。
没有日本人了。
也没有日本人喊话的声音了。
他们像是被黑夜吞没了,消失了。
没有追击了。
祝玉燕茫然的向前开着,几乎以为是苏老师从天而降来救她了。
是他吧。
是他安排的人吧。
她终于能安心的看天空,找方向了。
方向没错,她快到飞机场了。
远处,螺旋浆的声音传来。
越来越近了。
她循着这个声音开过去,远远的看到了停在黑夜中的飞机,它卷起一股风,扑向周围。
她也感觉到了。
风卷起尘土沙砬。
她把汽车停下,这时她才发现她一直在剧烈呼吸中。
她的心在狂跳。
她的嘴里有血腥味,可能刚才咬牙咬出血了。
她下车,抱住行李箱,往飞机跑去。
飞机旁的人她不认识,没见过。
她跑过去,想说话,报身份,并出示机票。
什么都没来得及。
被那个人一把托住往机舱里送。
机舱里也有一个人抓住她,把她往人堆里一放。
她咣的一下就靠在了机舱冰冷的舱壁上。
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周围的人的面孔也看不清。
她的两边都有人,大家都是这样并排坐着的。
那个人从她头顶上抓过来一条粗绳,从她头顶绕过,一下子就把她给绑在了椅子上。
机舱门已经关上了。
飞机开始跑。
这个人抓住机舱顶上垂下来的绳子走开了。
她才看到对面也坐着一排人。
大家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都穿着灰黑深色的衣服,裹得看不清男女。
飞机陡然站上天空,爬升。
机身开始咣当响,所有的飞机零件仿佛都在晃,都要散架。
祝玉燕开始感觉到呼吸不上来,太快了,太猛了。
她紧紧抓住胸口的绳子。
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
她坐上飞机了。
她逃出来了。
地面上,两辆日军汽车旁,静悄悄的站着五个人。他们把车上的人都杀死,车烧掉,然后分散离开。
其中一个人没有走太远,他来到了附近的一所民房里。
他钻进柴房,抱出发报机。
——“兰花”已平安转移。
飞机上,飞行员向地面发电报。
——“兰花”已平安登机。
机舱里,祝玉燕抱住行李箱,感到身上开始变得寒冷起来。
高空中气温会降低。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苏老师,你放心吧。
第456章 3015
苏纯钧身后的跟踪者比较温和,但他们跟得很紧。
苏纯钧装得就像是准备要逃跑,他做了许多迷惑人的行动。
比如停在路边仿佛在等什么人。
比如钻进咖啡店或饭店却不吃饭只喝咖啡喝茶。
比如找到一个机会换了一身衣服,等等。
每回他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时,身后的跟踪者都会把距离缩短。
比如他把车停在路边时,后面的汽车就一前一后的夹着他。他半天不动后,车里的人就下来在街边朝车里看,还走上来跟他搭话,用别扭的中国话问:“先生,现在几点了?”
苏纯钧“吓得”赶紧开车走了。
他躲到咖啡店里的时候,跟踪的人就也跟进来,坐在他隔壁桌。
他躲进饭店时,大门和后厨的门都被堵了,他“特地”从后门走,刚好就看到了后门的跟踪者,“吓得”他只好退回来,若无其事的从前门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的的时候,假装放弃了汽车,叫了一辆黄包车说要去火车站,结果这辆黄包车很快就被日本的巡警给拦下了。他只好掏出身上的钱包“赶紧”跑了。
总之,日军的跟踪者就像猫戏老鼠一样跟着他。既不上来抓他,也不许他逃走。
他在这座城里兜兜转转的躲了将近一夜,直到天亮时,跟踪者竟然放开一条口子,将他放到了火车站!
他在火车站外绕了几圈,还下车走了走,都没有看到跟踪者。
他担心出了问题,就真的掏出美金来贿赂了火车站的人,悄悄上了月台,假装要登车。
幸好跟踪者最后还是来了。
把他“劝”了回去。
他看到天都已经亮了,这才开车回到了官邸。
官邸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被放出来了。
因为无缘无故被关了一整夜,工作人员的表情都不太对,看到苏纯钧回来,全都躲躲闪闪的。
苏纯钧没有放在心上,走到楼梯口准备上楼去书房,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声!
苏纯钧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他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到身后一个脚步声追上来。
回头一看,是头上有血,绑着药带的陈司机。
陈司机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正在床上休息,听到苏先生回来了,生怕他误会什么,赶紧冲过来。
他拉住脸色已经变得无比的坏的苏纯钧,站在楼梯上小声对他说:“先生,小太太被我接回来了,没办法,逃不掉啊。”一边拼命使眼色。
苏纯钧陷入僵硬的脑筋这才慢慢转起来,但他刚才受了太大的惊吓,现在一时还说不出话。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陈司机继续说:“太太知道小太太了。”
苏纯钧的眼睛瞬间盯着他。
陈司机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继续使眼色:“先生,您先去看看太太吧。”
说着,不等苏纯钧答应,就把他推到了卧室前。
苏纯钧的身体重又变得冰冷僵硬。
一个念头浮上来。
——她没有逃出去。
——没关系,我陪着她。
——我跟她在一起。
但他不敢推开门。
陈司机已经抢先推开门了,把他往门里一推,门就关上了,陈司机守在门外,小心翼翼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苏纯钧站在门口,已经愣了。
卧室里,吴小萍穿着祝玉燕的衣服,有些不合身,因为她比祝玉燕高一点点,她浑身颤抖紧张不已,尖叫道:“你还敢回来!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一边把身边的东西往地上砸,动静颇大。
见到屋里的人不是祝玉燕,苏纯钧的脑袋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敲门,等陈司机开门,他退出来,把屋里的尖叫声都挡住。
在门外,苏纯钧与陈司机对视。
陈司机看到苏纯钧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才放了心,像个狗腿子一样小心翼翼的提:“先生,您不去看看小太太?”
苏纯钧看了他一眼,兜头扇了一巴掌。
“蠢货!让你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罚你在这里替太太守门,什么时候太太消气了,你再来报我。”
苏纯钧没有去看什么小太太,他像个无情的男人一样回到了书房,把书房的东西都砸了个遍之后,再出来,饶了陈司机,让人从厨房端来晚饭,他亲自端进卧室哄太太。
吴小萍听到门响,立刻又叫:“不许进来!”
苏纯钧端着晚饭进来,看了她一眼。
吴小萍紧张的直咽口水,往后退了一步。
她一直都很害怕苏先生的。
二小姐那么好的一个人,可苏先生却太吓人了。她以前一直觉得苏先生不怀好意!他真的不会害二小姐吗?现在二小姐离开了就好,只要二小姐是安全的,她就什么都可以做!
苏纯钧把晚饭放在茶几上,说:“以后,除了我端进来的食物,你不要吃任何人拿进来的东西,水都不要喝。现在过来吃饭吧。我不会向你提问,你也什么都不必回答。”
他说完就坐下来,自己先吃起来。
吴小萍一直站在远处不敢过来,直到他吃完离开,她才敢坐下来,把剩下的食物吃掉。
苏纯钧下楼的时候,发现工作人员的眼光更奇怪了。
他找陈司机,听说他还在守着小太太。
他就对工作人员说:“不要打扰太太,不要让小太太出来,一会儿把小太太房间的门锁起来,不要让太太看到她。”
工作人员听了全都神色古怪,好像他是什么大魔鬼。
苏纯钧去找陈司机,看到他坐在地上,靠着一扇门。
他走过去踢了踢他,示意他起来。
陈司机身上还有血,头上、胳膊上都有伤。
他咧着嘴站起来,规规矩矩的站在苏纯钧身后。
等他看到苏纯钧让工作人员把小太太房间的门给锁了,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好厉害的手段。要是真当了他的妻妾,天仙都要吃足苦头。
陈司机求饶道:“先生也太狠心了,小太太也是没办法,她又不能再回家去。”
苏纯钧冷哼一声,“我没有枪毙了你就已经够宽容了,你还有心为别人求情。跟我来。”
他需要跟陈司机对对情况。
两人一起去了书房,关上门,苏纯钧赶紧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没逃掉?”
原定计划就是陈司机要带着小太太真的逃走来吸引视线的。
陈司机叹气:“没办法,出不去。整条江都被看严了,江面上有好几艘日本的船。只好跑回来了。你呢?还成功吗?”
苏纯钧焦急道:“我这边演得还算正常,他们应该没有怀疑,应该是以为我是真的要逃的。”
设计的剧本就是苏纯钧自己逃,陈司机带着小太太逃,至于祝玉燕这位正牌苏太太,当然是被抛弃的了。
陈司机:“那现在基本也算是演出成功了。”
苏纯钧:“成功了?我可不敢这么想!”
在没有得到消息之前,他不敢放下心。
陈司机其实也提着心呢。
关于苏纯钧要送走祝玉燕的事,他其实不是特别赞成,但经过苏纯钧的说服,他也承认,祝玉燕知道得太多了。
而且她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一旦被捕,很有可能会泄漏情报。
苏纯钧看起来也没有那个魄力亲手了结祝玉燕,那把她送出去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司机还觉得祝玉燕就算真的从这座城里逃出去了,能不能真正的平安逃脱日本人的追捕,其实是希望很渺茫的。
直到他今天回来后见到了关着门发怒的“太太”。
他硬闯进去发现是吴小萍在扮演苏太太。
陈司机非常了解祝玉燕,他非常清楚,祝玉燕绝不可能用吴小萍给她自己做替身。
因为这是要牺牲一条性命的事。
祝玉燕对自己的牺牲毫不在意,但对于无辜的人,她是绝不会愿意牺牲他们的。
而这同样也不可能是苏纯钧的安排,他就算可以利用吴小萍也不会去做,哪怕他能狠得下心,他也不会选吴小萍——因为这样的话,祝玉燕会恨他的。
不是祝玉燕安排的。
也不是苏纯钧安排的。
也不是他安排的。
陈司机在看到吴小萍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吴小萍是怎么出现的——她与祝家有旧,她父母亲人都死了。
其中还有他去调查的内容,当时他认为自己的调查已经很完整了。
但他发现,他调查到的确实是真实的内容。
但并不完整。
他得到的命令一直都是以“苏纯钧”为主。
他是配合“苏纯钧”来工作的。
虽然苏纯钧不知道。
但他是他这条线上的人。
包括他安排的小太太。
他们都是为了“苏纯钧”而来。
那吴小萍,又是为谁而来。
——祝玉燕极有可能不知道!
就像苏纯钧也不知道他一样。
他们的不知道,是对他们的保护。
现在,祝玉燕离开了,吴小萍开始执行她的任务了。
陈司机在很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
他想,苏纯钧一定也明白了。
这样他们其实都可以放心了。
因为,祝玉燕并不是孤身上路的。
有无数支手在暗中保护着她。
苏纯钧看着陈司机说:“不要去问她,不要让她回答。”
——不要对吴小萍提问。不要让她回答任何问题。
陈司机点点头:“是。”
他们都在默默等着一个消息。
晚上八点,电报机响了。
——已平安抵达。
在书房僵坐了一整天的苏纯钧捂住脸,眼眶潮热。
他很快整理好了情绪,抬起头对陈司机说:“小太太和太太不能见面,你要守好太太。”
陈司机:“我这还带着伤呢。”
苏纯钧:“对了,工作人员那边是怎么说的?”
陈司机:“跟我们设想的一样。就是你要带小太太偷偷溜走,然后没走成,被日本人逼回来了,然后太太就发现你包了小公馆。大概就是这么个风向吧。”
苏纯钧:“在外面也传一传这个闲话。”
陈司机:“外面早就传遍了。您包小公馆的时候,外面的人就都知道了。”
苏纯钧:“那就再多添点料。”
第457章 3016
苏先生想带着小老婆跑没跑掉!
这是流传在城里的新笑话。
黑色笑话。
实在是之前苏氏夫妻在这座城里是绝对的明星夫妻。
苏太太自己有一个常常登上报纸的慈善基金会,还有众多社会名流的朋友,乃是一个风云人物。
而苏先生据说发家就是依靠的苏太太的娘家,发达之后也没有忘记旧情,对苏太太是言听计从,不但没有小老婆,在外面连看一眼别的女人都不敢。
最出名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苏太太热衷权势,天天忙碌她自己的事业,而疏忽了家庭,到现在都没给苏先生生下一儿半女,实在是愧为女人。
固然现在是民国了,不是大清朝了,女性也可以向西方女性学习,出门读书当官有自己的事业。
画报上也天天都全刊登名媛的故事,无不是系出名门,家学渊源,求得一个好郎君,生几个好孩子,再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没有困于灶台案边,这就是当代最成功的女性了。
苏太太固然样样皆好,事事要强,但唯独在孩子这上面欠缺了一点缘份。
所以,她也算不得是十分的成功。
早年就有人这么说,还有八卦小报给苏氏夫妻算命,有说他们命中无子的,有说他们损了阴德才没孩子敢投胎的,还有的说苏氏夫妻私底下四处求生子秘方,往庙里捐了好几百万的钱了,等等。
当日的一些闲言闲语,在如今全翻了出来,替惊惧害怕的百姓们增添了一些生活的趣味。
对苏先生抛弃苏太太,要带着小老婆跑的事,大家都叹道果然如此,丝毫不奇怪。
都怪苏太太往日太刚强,不够温柔小意。
也有说苏太太的娘家母亲就是一个弃妇,如今是母女一样的命苦。
更有的说这都是因为苏太太没有孩子,苏先生是为了生儿子。
总之,流言一放出去,都不必陈司机再加把柴的,全都沸沸扬扬的传起来。
官邸中的工作人员却在这种气氛中都被辞退了。
今日辞十个,明日辞二十个,不到三天,诺大的官邸里只剩下了几个零星的士兵负责守门,还有就是屋里的四个人。
陈司机,并苏先生和两位太太。
两个太太现在还是各自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
小太太仍被锁着,每回陈司机进去送吃的送喝的都要传出哭声来,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喊苏先生,陈司机是苦不堪言。
另一个就是闭门不出,誓要修成真佛的苏太太。
苏太太自己在屋里把门窗都关严,谁进来都不行,谁要开门都要大骂,骂完就说要上吊。
唯一能进去的只有苏先生。
要说苏先生不愧深情,顶着骂都要每天进去陪太太用饭,一天两回,风雨无阻。
除此之外,就是忙着卸任的事。
苏先生要卸任,这是日本方面给出明确时间表的。
警察队和保安队的人已经都遣散回家了,在街上闹了好几天,抢了据说是苏先生的仓库,把里面的东西洗劫一空后就都不知去向了。
虽说日军要求是警察队和保安队都要把武器交上来,但苏先生没发薪水就遣散了队伍,队伍里的这些兵痞们哪个又是好饶的?直接就把自己的制服和武器都卖了,也有的带着这一身行头直接去投帮派了,还有自己成立帮派的。
城中乱相再出,这当然都更加说明了苏先生罪大恶疾。
除这两只靠苏先生亲手喂出来的队伍之外,剩下还有许多衙门仍在艰难的苟延残喘。
如今既然要换人当家了,一家事,一家毕。
后面上来的日本人到底要不要用中国人的衙门,这个再议。
苏先生为表负责,就给每一家衙门的人都写了劝退信,劝他们保重自身,不要当官了,赶紧带着钱和家小跑吧。
当然,薪水是没有的,也就这一封信可以当做是安慰了。
信一封封递出,引来的有哭诉,这是哭国将不国的。也有引来骂名的,说苏先生顾惜一身,是国贼,为人臣子的,怎么能顾惜性命呢?苏先生就该以一身残躯报国啊。
陈司机看着这封信说:“这是希望你自尽的。”
苏纯钧:“自尽以全臣节嘛,都这么说。”
陈司机看着他:“那你走不走?”
苏纯钧没说话。
对他到底是个什么安排,他不知道。现在他挂心的都已经安全的送走了,他也没有牵挂了,真要死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陈司机也没有再说什么,每天就是跟士兵一起守门,或是跟苏纯钧一起守发报机,或是给小太太送饭挨骂,或是替“苏太太”守门。
时间仿佛停滞了,在这座官邸里,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
于是,一天早上起来,当陈司机发现仅剩的那几个士兵跑了之后,他毫不意外。
陈司机:“跑光了。”
苏纯钧仍在慢吞吞的写字,写完这一页才说:“不奇怪,把大门关了吧。”
陈司机走过去,问他:“你在写什么?”
苏纯钧:“遗书啊。总要有个形式的嘛。”
陈司机不说话了。
苏纯钧却还有话要说:“到时我在这里放一把火,你把太太和小太太都带出去。”
陈司机哑着嗓子说:“火里少了尸首他们要找的。”
苏纯钧:“能找到我这个主角,你们就不重要了。自然可以逃过日本人的目光。”
陈司机想了想,在屋里转了几圈,回来摇头说:“我最多把她们俩个送出去,我还是要跟着你的。”他说,“一起死嘛,黄泉路上不寂寞。”
苏纯钧抬起头,说:“其实,司机跟小太太私奔的话,还是说得过去的。”
这是在替陈司机逃走找理由。
陈司机瞪着他:“你怎么不说我带着苏太太私奔了?”
苏纯钧半丝不怒,悠然道:“你要是肯带走两个,那就是这两个女人被你拐卖了。”
陈司机:“……我是不如你们文化人脑筋灵活。”
苏纯钧笑道:“走嘛,我才是他们要的。”
到今天都没有消息,他其实明白了,苏纯钧这个身份不能出问题,所以,他应该是不会再转移了。
可能是为了保护其他人,也可能是因为替那些情报断根。
他若是逃走,日后被人发现“苏纯钧”这个身份的人还活着,只怕会引来间谍的注意,会破坏更多计划。
而他要是死了,则一切都将深埋地下,将可以获得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其实他并不恐惧死亡,这本就是他预想得到的结局。
他对陈司机说:“连累你们了。”
既然他这个身份要保持到死的那一刻,那他身边的人就都要保持下去,所以“司机”、“太太”、“小太太”,都要有,都要在。
燕燕能离开,是因为有吴小萍这个替身。
还因为她是他的妻子,相比他而言,她不是那么重要。
所以才保下她的一条命。
陈司机笑着说:“这有什么?能跟苏先生同赴黄泉,我的荣幸!”
苏纯钧在写完遗书后,第一次去见小太太。
这个女孩子让他惊讶的年轻,却画着浓妆,看起来和当年燕燕小时候那么那么的像。
都是个小孩子啊。
小太太也是第一次见他,吓得差点想钻到床底下去。
苏纯钧不得不再三保证绝无邪念,请她出来,郑重鞠躬道歉。
苏纯钧:“都是因为我,连累你了。”
本来小太太是可以活的,日本人对她不会太关注,只要那天她能逃得掉,日本人事后追捕的可能很小。
但没料到的是日本人竟然把江面给封锁了,那是她逃命的唯一机会。
陈司机不忍让她自尽,把她带回来,也不过是让她多活几日。
苏纯钧悄悄对小太太说:“你哄小陈带你走!他还没娶过老婆呢!”
小太太在苏先生面前连句话都不敢说,对着陈司机却不是如此。
何况,这几日相处下来,小太太不说一颗芳心牵在陈司机身上,至少也有三分之二颗是,
再被苏先生面授机宜之后,借酒意,将陈司机斩于马上。
陈司机:“……”
陈司机差点替苏纯钧把房子点了。
“你故意灌我酒!”陈司机想不到,昨天晚上苏先生与他推心置腹,然后就把他送进了小太太的房间,等他酒醒,木已成舟。
苏纯钧还在外敲门,言称:“恭喜!”
陈司机觉得他这辈子没这么想杀人过。
苏纯钧还忝着脸问:“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你干脆带着两个一起逃吧。”
陈司机举着枪的手在颤抖:“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小太太的门没锁——苏先生故意的!
此时小太太扑出来抱住陈司机的腿,“你恨的是我,你先杀我!”
小太太年轻幼小,可怜可爱,她顾惜性命不是错,临死献身更称不上是错,孤注一掷自然也是合情合理的。
陈司机钢铁意志,却并不是铁石心肠。
苏纯钧按住他握枪的手:“送走她们,再回来陪我。就是不回来,我们也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早晚会重逢。”
第458章 3017
陈司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于他自己,生与死的选择就已经是一个难题。
为理想牺牲固然是美好的,而他也并不是畏惧死亡,顾惜性命,而是——他认为自己还能起更大的作用!完成更伟大的任务再去死!
而他现在所做的,就只是做苏先生的司机。
他不是讨厌苏先生,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贡献,苏先生与他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完成的任务非常宝贵重要。
他成为这座城市的代理市长,掌握众多情报与要道,帮助我们的队伍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果。
早期,他也只是一个财政局的小科员。他在时代的推动下,意料之外的获得了国**的青眼,占据要职。
这其中有许多巧合的地方。
陈司机在佩服的同时,也非常的羡慕。
他在暗夜之中时常想像,假如是他成为了苏先生这样的人,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他也希望可以承担更重要的工作,完成更重要的任务啊。
这是他身为一个人,难以摆脱,也难以诉之于口的渴望。
苏先生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其他人,自己慨然赴死。
他万分敬佩的同时,也更愿意牺牲的人是自己啊。
——他希望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陈怀民思考了很久,在与自己的上线联系的时候,大胆的说:“我可以做苏先生的替身,我与他身材相似,年龄也相当,苏先生身上并没有什么难以模仿的伤疤和胎记。我做为他的替身死后,他就可以获救了!”
他的上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怔住了。
陈怀民:“反正我也是要死的啊。何不让我的死更有价值一点呢?日本人反正只要苏先生的尸体,不会追究一个司机的尸体。到时藏一具尸体在屋里假装是我就行。”
他的上线半天不说话,陈怀民渴望的看着他。
他的上线:“你等一等啊。在这之前,你没有什么事需要向我汇报啊?这几天有意外发生吗?”
陈怀民:“……”
——有,我犯纪律了。
他的上线与他相交多年,対他的了解比他亲爹妈都多,见他没有第一时间抢白说话就知道有问题。
他的上线:“看来是有。你暴露了?”
陈怀民:“苏先生早就知道我了。”
他的上线呵呵笑:“我不是说他,早就没想过你能瞒他瞒多久。你也不想想看,他在国**的官场跟那些牛鬼蛇神勾心斗角几年都不落下风,你这样的在他面前就像白纸一样。不过他也不会揭穿你,你配合他工作就行了。”
陈怀民嘴硬:“那就没有了。”
他的上线:“不说是吧。”看来挺严重的。
陈怀民:“我就不说。你能拿我怎么办?”
他的上线:“哟,还挺复杂?不会是跟男女之情有关吧?”
陈怀民:“……”
他的上线看他脸色都变了,赶紧安慰他:“我还不了解你?你又不会贪污受贿,要是误杀了什么人,你刚才一进门就该対我承认错误了。那这一排除,就只剩下男女关系了。说说吧,是苏太太?”
祝玉燕风姿不凡,爱国爱民,情怀热烈,实在是一位难得的佳人。
他的上线第一个就怀疑祝玉燕。
他一直很担心陈怀民会在长久的相处中暗恋上她。
陈怀民冷笑:“我要是真跟苏太太有首尾,你今日还能看得到我?”
苏先生早就安排他跟着苏太太一起上飞机了。
苏纯钧这家伙才不会有良心呢,他要是真敢対祝玉燕动心了,苏纯钧肯定会算计他成为保护祝玉燕的一面盾牌。
介时,他的爱情,就会成为最可靠的保护。
他的上线慢吞吞的说:“那也不会是吴小萍了。”
陈怀民:“……”
他的上线温柔的劝哄:“你自己坦白,我的报告就好写一点。”
陈怀民:“……”
陈怀民坦白了。
其间大骂苏纯钧没有良心!
陈怀民:“他跟我说心里话!我太高兴了!我以为我在他身边这么久,两个人也算是战友了,同袍啊,那这会儿说心里话,都要死了,谁还会提防啊!”
他的上线:“是是,别生气啊,他啊,唉,行止上略有小节,这都是国**污染了我们的干部!他的心是好的啊。都怪国**的官场风气不好,带坏了他。”
陈怀民气愤的说:“我要救了他,让他这辈子都觉得対不起我!都在心里记着我!”
说罢就期待的看着他的上线。
他的上线:“你怎么还记着这个事呢。我跟你说,这个要等通知,要是没通知,不许你乱来啊。”
陈怀民不解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他死在这里啊!他也可以不死啊!日本人都要进城了,国**也放弃他了,我们也要放弃他吗!”
他的上线:“胡说八道!你这是在怀疑什么!”
陈怀民闭紧嘴,神色仍是不服。
他的上线叹了口气,抚着他的肩说:“你不要钻了牛角尖,我相信,组织上是有用意的,只是你跟我,都不知道原委。我们要相信组织。”
陈怀民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他出去买药买报买了这么久,回来后,苏纯钧按例要关心一下,一看他脸色沉重,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好好休息。
看来是挨骂了。
小太太亲手做了面汤,用小碗盛着,端给众人。
细滑的面汤放了一点点的糖,打了一个鸡蛋花,是现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得的精细食物了。
苏纯钧端了两碗,上楼与“太太”分食。
听到楼上“太太”再次砸门跺脚尖叫的动静后,就知道苏先生已经进屋了。
楼下就只剩下陈怀民与小太太在桌上。
小太太坐在桌尾,自己静静的喝汤,不敢往陈怀民那里看一眼。
陈怀民也无话可说。
他不可能放弃苏纯钧这个任务対象,只为了把吴小萍和小太太送出去而离开。她们两人的性命固然重要,但苏纯钧是他的任务。
任务是最重要的。
几口喝完汤,陈怀民就先走了。
他不想给她太多的期待。
恨他吧。
他是一个冷血的人。
夜色渐深,黎明到来。
今天就是日本人约定的时间了。
这座房子里的四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苏纯钧站在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尽情的欣赏了一下日出。
不及他在家乡的山野间看到的美。
也不及他乘船归国时,在海上看到的美。
但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日出了。
他才想起,他从末来得及与燕燕一起欣赏这世间的美丽,走遍这大好河山。
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春节的早晨,他到祝家来,燕燕在阳台上梳头,张妈在厨房,早饭的热气扑出来,客厅里是看报纸的祝女士与看画报的祝玉蝉。
街上车水马龙的市井声传上来,却是最美好的音符。
太阳跃出地平线,金灿灿的。
它渐渐升高,就渐渐不可见了。
这座城市,阴沉死寂。
它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焕发活力呢。
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些侵略者都赶出去呢。
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什么时候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畅快呼吸呢。
他多希望燕燕在这里啊。
因为她一直是如此的坚信着。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她就是他心底的信念最坚定的支持者和信奉者。
他站了一会儿,感到腿都僵了,就去打开门。
陈怀民站在外面。
苏纯钧笑着说:“等我死后,你把房子点了,拐了这两个女人逃走,这是很合理的。”
陈怀民冷笑:“很合理。”
苏纯钧惊喜:“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陈怀民的心底漫了一股悲伤,他避开他的视线:“嗯。”
苏纯钧接着就用力拥抱了他。
这火热的怀抱的主人,今天就要死了。
陈怀民的心底涌出一股不平,一股不忿,和无边无际的不甘。
他推开了苏纯钧。
“去吃早饭吧。”
今天的早饭仍是面汤,还蒸了包子,就酱。
鸡蛋没那么多,要省着吃。
苏纯钧:“把鸡蛋煮了吧,也没几个了,让小陈下午去买。”
小太太看了陈怀民一眼,说:“还有四个鸡蛋,全煮了吗?”
苏纯钧笑道:“都煮了,正好一人一个。”
鸡蛋煮好,苏纯钧高高兴兴的剥了,就着酱吃了。
“鸡蛋配上豆瓣酱是最好吃的!”他说。
陈怀民冷笑:“上回你说鸡蛋配酱瓜最好吃。”
苏纯钧不生气:“鸡蛋配什么都好吃。行了,你们吃吧,我去看看太太。”
苏纯钧上楼给吴小萍送饭。
几天下来,吴小萍已经不太怕他了,只是还不肯跟他坐在一起吃。
苏纯钧就让她吃,自己站到一边去。
他走到祝玉燕的梳妆台前,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一个珐琅檀木梳子,拿起来放到了怀里。
吴小萍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苏纯钧対她说:“你要听陈司机的话。”
吴小萍抬起头,有些茫然,有些不解,她迟疑的摇了摇头:“我不能听。”
苏纯钧温柔的说:“这是为了保护燕燕。陈司机是燕燕的司机,替燕燕开过许多次的车了。假如你坐到他的车上,一定不要忘了继续假装燕燕,假如你演得不像,就有可能被人看出来。”
吴小萍被说服,只是不明白原因,她点点头。
苏纯钧再三叮嘱:“你要演得像一点。燕燕在陈司机面前时可不会大叫,也不会像个疯婆子似的,她是很有风度的。”
吴小萍犹豫了一下,她表现得这么夸张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她与祝玉燕的不同。但苏先生说得也很有道理,二小姐那么美,又那么优雅,対着外人,确实不会太不像样子。
吴小萍:“可是……”
那万一被人看出来了呢?
苏纯钧给她出主意:“你可以用丝巾把脸蒙起来啊。”
有道理。
吴小萍在苏纯钧出去后,就在房间里找到丝巾,対着镜子学习怎么把脸包起来。
苏纯钧安排好之后,就去厨房搬柴油。
要把这幢房子烧掉可不容易啊,这么大,怎么烧啊,唉。
陈怀民过来帮忙。
苏纯钧谢谢他。
这一谢,陈司机就气得跑另一层去浇油了。
唉,小陈这脾气真是越来越不掩饰了。
苏纯钧浇一会儿,歇一歇。浇完一桶,还要再去厨房搬。
——官邸也太大了!
苏纯钧干一会儿就脱了上衣,只穿背心站在楼梯口,跟同来搬柴油的陈司机说:“你说,这地方怎么盖得这么大?”
陈司机看都不看他一眼!
直到柴油用完了,还有楼层没浇到。
苏纯钧直起腰说:“算了,也不用非要每一层都有,烧不干净也没什么,重点几个房间能烧起来就行了。”
满屋都是柴油味,小太太和吴小萍当然都闻到了。她们俩的房间门早就关起来了,不让她们出来。
两个人都在屋里叫起来。
吴小萍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小太太就吓坏了,以为要烧死她,开始叫陈司机,又対着苏纯钧求饶。
苏纯钧対陈怀民说:“进去看看,别让她吓坏了。”
陈怀民恨得牙根痒痒:“我不去!要去你去!那是你的小太太!”
苏纯钧只好自己去。
他一进去,小太太就冲过来対他磕头,语无伦次,対着他赔礼道歉说不该偷人,又说想上吊不想被烧死。
苏纯钧赶紧安慰她说:“不烧你,不烧你。这都是小陈太笨把油桶弄倒了,不是要烧你。”
不过小太太看起来也没相信多少,她本来就年纪太小,一开始愿意自尽是没想清楚,经过这几天之后,取死之心已经不再坚决,只是不敢反抗,只能哭求。
苏纯钧本来就不想让她死,看她这样,更加不忍。
出来就対着陈怀民横眉冷対,指着他说:“你自己进去看看!造不造孽啊!那么小一个孩子,逼人家去送死!你给我把人送出去!送出去后你自己爱死不死!”
陈怀民被兜头一口锅砸过来,无处辩解,好像是他要逼人去死的。
当时确实是有预计到会有牺牲的可能,但是也是安排了逃跑的路线的,只是没有逃掉啊。
现在变成这样是不幸,但他不是存心的啊。
苏纯钧从前几日的温柔脉脉,突然变成今天的冷酷无情,一个劲的逼陈司机:“你给我把人送出去!现在就送出去!”
陈司机哪里提防得了这样翻脸无情的家伙?被逼得无话可说,又无法辩白,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陈司机喃喃道:“你不是说等你自尽了再让我给拐出去的吗?”
苏纯钧揭开真面目,冷笑道:“我怕你是哄我的,现在就去把她们送走!”
陈司机不说话。
苏纯钧:“我可以答应你,等你回来再自尽。”
陈司机哑口无言。
——苏先生仿佛让了很大一步。
——但他为什么觉得他根本没让步!
果然是官场的老油条!
陈司机就这么被逼着,去开了车,把吴小萍和小太太都从屋里牵出来,拉到车上。
其间,吴小萍想反抗挣扎,都因为想到苏纯钧的话而不敢太过分。
小太太只想対着陈司机道歉哭诉。
陈怀民被这两个女人缠着,本就不够灵活的脑子更加简单。
看到他们坐上车远去,苏纯钧在楼上放下了心。
去吧,朋友,愿你们一路平安。
第459章 3018
陈怀民早就想好了,把这两个女人送上火车,他就必须回去了。
他不可能真的一直保护她们俩。
而将苏先生弃之不顾!
虽然把她们送到火车站也不等于就是救了她们的性命。在这样的世间,哪有百分之百安全的地方呢?
哪怕是苏先生将太太送上飞机的时候,也没有抱着她长命百岁的想法。
不过是逃了眼下必死之结局罢了。
或许命运会在下一个路口设下障碍。
不过观者看不到,自取其心安尔。
他,也只能将她们送到火车站了。
陈怀民将车开得飞快,一边对这两个女人说。
“一会儿到了火车站,我带着你们俩挤上火车,然后你们就自行逃命去吧。”
小太太,闺名玉秀,是个秀才家的女儿,父亲是银行的收发员,是个铁饭碗。
但是某一日,银行要让他们去送一车信件行李,被帮派当做押运车给劫了,车里的人全死了。抱着一箱信的玉秀父亲因为不肯放下箱子,被打得头都烂成了个西瓜,据说眉毛眼睛都不见了,全打烂了,人,当然当场就死了。
银行出了二十块的抚恤就不管了。
玉秀的妈是个小脚女人,稀里糊涂没什么脑子,丈夫一死,她整个人就没有了半点主意,竟然叫邻居哄着先卖了小儿子,又卖了玉秀。
后来家里的事,玉秀也就不知道了。
而她甚至也不知道该怨谁。
因为她自己也是个糊涂的。
弟弟突然从家里不见了,她问妈妈,妈妈说,弟弟叫人领去了,她还不明白,什么叫“领去了”。
然后又有一日,妈妈让她跟着人走,她就稀里糊涂的被邻居给领走了。
从家里,到书寓,见到了另一个“妈妈”,她都还不懂自己是被妈妈给卖了。
书寓里的妈妈说,她这里是干净地方,不比那脏地方什么男人都接,她这里来的都是仁人君子。
她当然不愿意去服侍什么仁人君子。
“妈妈”为了叫她死心,就把她和弟弟被亲妈卖了的事告诉了她。
她当然不相信。
“妈妈”就说她是个糊涂孩子。
“我也犯不着拿这个话来哄你。你自己想一想就明白了。难道你是被人绑着送进来的?难道不是你自己走进来的?难道不是你妈把你交给旁人的?”
玉秀回忆一下,确实是这样,但她仍是不相信。
她争辩道:“我妈那是叫人给哄了!她不懂!她要是知道我是被卖到这种地方来,她肯定不愿意!”
“妈妈”就笑:“傻丫头!你妈再傻也是嫁了人的!她比你知道你被卖进来是干什么的!她要是连人事都不知道,你跟你弟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玉秀就哑巴了,可她仍是不信,她知道自己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要说她是个狠心冷血的女人,那这十几年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玉秀只能不停的说:“她肯定不知道……她就是不懂……她太糊涂了……”
“妈妈”见她这样,叹了口气,笑着对她说:“就当你说的是对的。你妈不是存心要卖你进脏地方,只是让人骗了。”
玉秀就连连点头。
“妈妈”冷笑着说:“可为什么不是她自己被卖进脏地方呢?”
玉秀傻了。
“妈妈”的手指重重的按在她的额头上:“明白了吗?要是她真傻,那就是她自己被卖进来,不然也是她跟你一起被卖进来。现在是你自己被卖进来了!傻的是你不是她!”
“我这楼里,十个有八个都是亲爹妈亲兄弟卖进来的,个个都不信。我只说一件事,就能看穿人心。你只要想一想,现在是你倒霉还是她倒霉就行了。你自己倒霉进了这里,就别替她操心了,人家比你精!”
事后,玉秀多次回忆当时家里的情形,还有早就面容模糊的妈妈和弟弟。虽然总是被书寓的“妈妈”打,虽然楼里像她一样的女孩子有很多,但她仍是觉得,妈妈并不是故意卖了她的。想得多了,她就自己替当时的妈妈设想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可能。
可能,邻居对她说,要给孩子们找个好地方有饭吃,因为当时家里已经没有饭吃了,那二十块钱办过葬礼后就不剩什么了,家里还有每月都要交的房租水电,还有粮店米店烟铺的欠款。
玉秀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她只知道每个月,妈妈都要算账,算一算家里还欠多少钱,还了多少账,算完就要叹气,抱着弟弟对她讲:“以后你嫁人,要嫁个有钱的,越有钱越好。”
“可惜家里没钱,给不了你多少嫁妆。”
“可惜我找的男人也没本事,没能耐,赚不了大钱,也就只是饿不死。”
玉秀一开始还跟小姐妹说,再后来就再也不说了,因为她不想再看到小姐妹们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不想再被她们在后面说“瞧那个傻子”。
她不傻。
想起前事,玉秀忍不住抓住陈怀民:“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你要把我们丢下?”
陈怀民:“撒手!我这开车呢!”
吴小萍赶紧把玉秀拉回来,发现玉秀浑身都在发抖。
她把玉秀抱在怀里,哄小弟弟一样哄她,拍她的背。
玉秀就紧紧贴着吴小萍,紧紧抓住她,像一只落水的小猫。
陈怀民看了一眼吴小萍,觉得这是个能讲通的,就说:“到了火车站,你们上了火车,就各安天命吧。日后……各自保重吧。”
吴小萍抱住玉秀,再看陈司机,想说话,又顾忌许多。
她有自己的任务,当然不能离开。可是当着陈司机和玉秀这两个无关者的面,她当然不能坦白自己的任务啊。
吴小萍端正的说:“你要把我送回去再行。我不能离了苏先生。”她顿了顿,不是太坚定的说:“我是太太啊。你要听我的。”
陈司机就从后视镜里看她。
玉秀没见过真正的祝玉燕,只从报纸上看过照片,虽然一见吴小萍就觉得不像,但觉得可能是化妆的关系,何况吴小萍现在又包着头脸,看不清五官。
玉秀就说:“对了,你怎么把太太也带出来了?”
陈司机:“……”
当时他肯定不能对玉秀说是祝玉燕要逃走,只说是有个任务,需要她做掩护,掩护的当然是苏先生。
玉秀到了官邸后,只见过吴小萍关起门发大火,骂苏先生、骂陈司机,这么威风,肯定就是真正的太太。
玉秀自己想通了,就又问:“苏先生想让太太逃命?他真是个好人。”
陈司机:“……”
吴小萍:“……”
玉秀感叹完,转过头劝吴小萍:“太太,苏先生好心送你逃命,你不要辜负他啊。”
陈司机赶紧跟着劝:“对嘛,太太,这都是先生的好意,你不要辜负啊。”
吴小萍想起苏纯钧让她不要露馅,只好继续装太太的口吻发言:“我是太太,当然要回去陪着先生。”
陈怀民觉得自己需要想一想该怎么劝。
玉秀已经感动了,说:“你要跟他同生共死……你们的感情好深,他想救你,你却愿意陪他一起死,你们都是好人……”
吴小萍:“……”
她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抱着玉秀拍一拍。
玉秀对陈怀民说:“太太想跟先生一起殉情,你要不然还是送她回去,也成全了她的一片真情。”
陈怀民头疼道:“你不要添乱了。”
他是在书寓里找到的玉秀,一来是她年纪小,他当时不忍心就赎了出来,二来是这孩子傻呼呼的,自有一股痴劲。她当时一心一意的觉得卖了她的妈妈是被哄骗了,见到他被他哄两句就当他是好人,被赎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妈妈在不在家。
他给她讲我们要打倒帝国主人侵略,要解放全中国,要帮助所有的穷苦人,她就马上相信了他,还身体力行的去街上捡了一老一小回来,然后把他说的全都给这一老一小说了,把这一老一小也给洗脑了。
陈怀民本来的想法只是找一个女孩子,当一下苏先生的外室。至于苏先生本人来不来不重要,只要名声在外,也不必让小公馆的小太太出去见客,简单一点就行。等事情结束了,不需要这个人了,小太太自然是去哪里都可以,回家乡也可以,说她嫁人了也可以,总之,小太太的消失是比较简单的。
他会去书寓找人,也是想着找一个有点风尘味的女人,偶尔需要拖出来露一下面的,让人一望而知。
不过,玉秀虽然在书寓学会了化妆喝酒打牌,却并没有因此变得世故,她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苏先生设这个小公馆,自己从来不去,他这个司机却要一天跑好几回。
他开始以为玉秀必是个在男女之事上一点就透的,来演这一出戏并不难,事成之后让她自己走了就行,她必定是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后来就发现不是这样,她的脑子太简单了。
在家里的时候也没读过书,只是被关在家里做家务,当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被卖到书寓后,书寓的“妈妈”为了教她们,也是为了带坏她们,就拿男女之情的书本戏剧教她们,每日不是唱曲就是听戏,日日就浸在那男女之爱里头。
那些东西里有什么好东西呢?不是教人私奔,就是教人月下相会,私相授受。仿佛女人这一生,最要紧的就是在大好年华遇上个男人,然后与这男人一番亲亲爱爱之后,等这男人高中发达了再回来接她。
若是爱情不成功,那就只好自尽。
似乎达成爱情的路只有两条:私相授受和自尽。
他就开始教玉秀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主义,什么是理想,什么是为了理想而奋斗!
玉秀很快就出师了,从满脑子情情爱爱,开始讲起“为了拯救百姓,我可以牺牲自己!”这样振奋的话。
他觉得玉秀是有救的,她是可以摆脱旧命运,去迎接新命运的。从此后,她不会再以找一个男人来当做人生目标,而是会以解放全中国,拯救百姓当做人生目标,这是多伟大的一个转变啊!
不过有时候,她还是会冒出一点傻气,难免觉得男女之情是重要的。
比如那一晚。
比如现在。
陈怀民叹气,把这样的玉秀独自一人放走,他肯定是不放心的。
但现在看到吴小萍和她在一起,他又觉得其实是可以放心的。
他不知道苏先生是怎么哄骗吴小萍的,显然现在吴小萍仍在坚持扮演太太,他就顺水推舟:“太太,你不要辜负先生的一番苦心啊。你走了,他就能放心了。”
他对着吴小萍使眼色,仿佛这暗示中包含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陈怀民:“太太,你明白吧。这都是先生的安排。”
吴小萍不明白,但她觉得祝二小姐此时肯定不会说不明白,那她就只能表示明白。
陈怀民:“太太,你要听先生的话啊,先生的安排是最好的。你想一想,你这一走,就安全了,先生那边的人就找不到你了。”
吴小萍:“那他们找不到我不就坏了吗?”
那不就被人发现二小姐不见了吗。
陈怀民发现这车上没脑子的不止一个啊。
他只好继续暗示:“太太,你想啊,你现在不见了,那些人只会觉得你是现在不见的,明白吧?”
祝玉燕是一周前不见的,这就是时间差啊。而且你们走的路线都不一样啊。
你要是为了保护祝玉燕,这不是正好吗。
吴小萍:“我是现在不见的?”
陈怀民:“……”
这叫一个费劲啊!
幸好,这点时间里,火车站到了!
陈怀民正打算停车,突然就看到有无数的人往里跑,像一股股浪潮,拼命往火车站里跑。
奇怪,平时是有日本兵维护秩序的,他们人呢。
陈怀民把车窗打开,往外一探头就闻到了火药味!
火车站里有爆炸!
官邸中,苏纯钧坐在电报机前,接收最后一次电报。
但这一回却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上面只有一串极短的电码。
翻译过来是:准备撤离。
苏纯钧捧着电报条,震惊的都站起来了。
他要撤离了?
第460章 3019
苏纯钧把电报码烧掉了。
然后按照规定,把电报机给拆了,把重要的零件毁得干干净净,拿小锤子并铁条搓一个个磨。
拆完毁完,他又开始整理办公室里的文件,不管是什么,全都抱到厨房的大灶里烧干净。
万幸这里还有存着的柴。
就是为了防止不小心飘个火星子再把外面浇好的柴油点着了,他也跟着白白完蛋,又去外面铲了土来,把厨房外面浇好的柴油全给盖了。
文件烧光,就没有别的事了。
苏纯钧回到自己和祝玉燕的卧室,这里还留着不少她的东西。
衣饰鞋袜大半都没有带上,她平时爱用的东西也都留下了。
他坐到她的妆台前,打开那些小盒子一一的看。
有她在慈善基金会时用的小章,还有当年唐校长亲制的公章,还有她特意找人做的有英文、日文的假章,显得这个慈善基金会十分的厉害,立足国际,放眼未来——这是燕燕的原话,也是她写在慈善基金会上逼人捐款时的名言名句。
他不由得笑了笑,将这些章都取了出来。
反正他不能带自己的章走,就带她的章走吧。
剩下的就没有什么了。
她除了祝家的珠宝,只带走了他送给她的那串碧玺珠串,还有他送的手表和钢笔,还有一副祝女士给她打的金项链和金耳坠。
她的珠宝本来就不多,他这个丈夫,真是不合格啊,没叫太太穿金戴银,太太身上值钱的东西,竟然全是娘家给的。
苏纯钧坐在妆台前发了一会儿呆,又在这屋里转。
这屋里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她不爱用香水,平时洗浴也只用肥皂。祝女士在时,用的是去药店打好的珍珠粉做的珍珠蜜,那时他就想,等她嫁给了他,也不会让她连家里常用的珍珠蜜都用不了。
结果真没让她用上。
仔细想想,她嫁给他之后,没享过什么福,罪倒是受了不少。
平常女人在家里不过是与妾或丫头争风吃醋,烦的也只是老爷爱沾花惹草。她却担心的是全家会不会突然送命,日本人会不会打上门这样性命莜关的事。
他算什么好男人?好丈夫?
他不是啊。
一个男人,连给妻子安稳的生活都办不到,还要连累她,他有什么资格去要一个家庭呢。
苏纯钧捧住脸,泪水渐渐从眼中滑落。
——他这一撤走,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燕燕了。
生离与死别,哪一个更痛苦?
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只能强迫自己去放下,去相信燕燕会好好的。
他现在可以活下来了,却离燕燕更加遥远,更加无法触及她。
而且,她可能根本不知道他还活着。
她可能以为他已经死了。
苏纯钧坐在床上,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
他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直到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他连忙振作起来,走下楼,就看到陈怀民带着两个女人又回来了。
苏纯钧:“……”
苏纯钧大骂:“你个蠢货!”
他上前就抓住陈怀民:“你是蠢到了什么地步?怎么又把她们带回来了!”
陈怀民浑身都是土是汗,他从苏纯钧手里挣出来,大骂:“你当我想啊!火车站被炸了!那里都暴动了!我敢让她们俩个上车吗!上去她们就能被人给撕了!不带回来能怎么办?能扔半路吗!”
苏纯钧:“火车站被炸了?”
他看了一眼吴小萍和玉秀。
吴小萍脸上包的好好的丝巾已经拆了,可能逃命的时候包着丝巾不方便。
玉秀吓得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
苏纯钧知道玉秀是从妓院出来的,怕男人,他也轻易不敢靠近她,就是怕吓着她了。
他把陈怀民拉到一旁问:“谁炸的?”
陈怀民:“我怎么知道?日本兵是已经被炸弹给袭击过了,退了,可能一会儿还会增兵过去。火车站里现在是乱得很,人都在往火车上跑。”
苏纯钧惊讶道:“火车还在开?”
陈怀民点头:“有人在开火车。我觉得火车也没那么难,往里填煤就行了。”
就是火车现在开得非常慢非常慢,所以百姓们都在跟上车跑,都在拼命想爬上车,人都跟蝗虫一样往上摞,一层层的。陈怀民觉得压在最底下的人估计已经没气了。
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敢把这两个女人送上车的。她们俩手无缚鸡之力,脑子也不好使,回头上了车不是被人害了,就是被人拐了。
苏纯钧没有跟他说电报的事,那是给他的情报,不是给别人的,他当然没有权力去泄露。
他看了看两个女人,有了一个主意。
他对陈怀民说:“我决定逃走。”
陈怀民:“……”
陈怀民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
几个小时前,苏纯钧一心求死,还把他们三个给想方设法的骗出去。
几个小时后,他一脸坦然的对他说打算逃走。
这是让人换了芯吧。
苏纯钧叹气:“我还是想活下去啊。”
陈怀民往吴小萍和玉秀那边看了看,觉得苏纯钧这是当着她们俩的面不好说真话。
可他也不知道这该怎么答啊!
他总不能说“好啊好啊,我支持!”。
万一苏纯钧是真想跑呢!
那就该由他来枪毙他啊。
他这个保险,不止是为了保护苏纯钧,也是为了保证他不会背叛,保证他不会投降,转到另一边去当卖国贼。
陈怀民现在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把枪拿出来准苏纯钧的头来一下。
他就盯着苏纯钧的脸看,希望能看出点什么。
苏纯钧对他眨眨眼。
——看来确实是有问题的。
陈怀民私心里并不相信苏纯钧在这几个小时里就突然决定改弦易辙了,他觉得这人要背叛,怎么说也要有一定的时间来心理转变,总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吧。
总要纠结个十天半个月的吧。
他既然相信苏纯钧的忠心,就决定暂时先配合他,看看他想干什么。
苏纯钧拉着他,再对那两个女人说:“这样,我们先换一身衣服,这一身不方便逃命。”
于是四个人都去换了衣服。
得益于祝玉燕搞的慈善捐衣,所以家里是有不少旧衣服的。苏纯钧和陈怀民都有意识的留了几件给自己用,防着万一有需要。
苏纯钧当然还给祝玉燕留了。
于是吴小萍和玉秀两个人,一个穿男装,一个穿女装。
苏纯钧和陈怀民都换好衣服后,这就是三男一女准备逃命。
苏纯钧打了几个包,一人让背着一个。
两个女人都背在胸前,因为她们走在中间,更需要防备来自前方的枪。
苏纯钧开路,也背前面,陈怀民断后,包背在后面。
四个人先离开,然后苏纯钧再拐回来放了火。
刚开始起火,肯定不可能瞬间变着起来。
苏纯钧从楼上开始放,一层放一把,但就算是加了油的,要全烧起来至少也要一个小时。
他重点烧的是他的书房,还有两人的卧室。
然后就离开了。
等他回到另外三人所在的地方时,官邸的方向才慢慢升起了一股烟。
陈怀民走在最后也是为了观察苏纯钧是真想跑还是假想跑。
万一他是真的想跑,那他就只能大义为重了。
苏纯钧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发现陈怀民的眼神不对,他就带着这三个人在这座城里兜圈。
兜着兜着,吴小萍和玉秀两个女人先是晕头转向了。
陈怀民倒还是能认出来方向。
这是以前使馆街的方向。
现在因为日本的关系,大多数的使馆都空了,大使们都回国了,这里也没人了。
倒是不远处的教堂里还有香火。
苏纯钧让他们在这里等着,他去教堂一趟。
陈怀民拉住他问:“你去教堂干什么?”
——你不会是美国人的走狗吧!
苏纯钧看着这个傻大个,又想笑,又想再抱抱他。
他悄悄说:“我去找地方安置她们俩。”
陈怀民看了一眼这两个女人,担心道:“把他们交给外国的神父?这不行,那神父也是男人,外国人更没长良心。”
苏纯钧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是中国人。”
他眨眨眼。
陈怀民明白过来——那里,难道是苏纯钧的联络点?
竟然在使馆街里!
这个地方真是太隐蔽太安全了。
他这才放心的让苏纯钧过去。
他看着苏纯钧径直往那个教堂去的,走远了就看不到影了。
半个小时后,苏纯钧没有回来。
陈怀民不放心,让两个女人在这里藏着,他过去看一眼。
他小心翼翼的靠过去。
慢慢靠近。
走近——嗯?这门怎么是封着的?
陈怀民的心砰砰砰的跳起来!
他赶紧跑过去。
没错!教堂的门和窗户都用木板封起来了!
教堂也早就没人了!
苏纯钧呢!
陈怀民抱着不可能的期待在教堂附近找了一圈。
苏纯钧跑了!
他跑了!
他这个孙子跑了!
陈怀民气得都要爆炸了!
不过那边还藏着两个女人在等他回去。
于是他平一平气,黑着一张脸回去。
找到这两个女人,不敢说发生了什么。
他说:“你们跟我走吧。”
玉秀乖乖点头:“好。”
吴小萍:“刚才苏先生走了。”
玉秀:“他来了又走了。”
陈怀民:“……”
这孙子虚晃一枪!看他过去,他转了一圈又回来,然后还是从这边跑的?
陈怀民虎视眈眈的盯着这附近的街道,当然什么人影也没有,也看不到了。
玉秀:“他还有话给你。”
吴小萍:“对,他让我们告诉你。”
陈怀民:“是什么话?”
吴小萍:“他说珍重。”
——珍重。
陈怀民愣了几秒,抬袖子抹了下脸,拉住这两个女人:“走吧,你们跟我走吧。”
他的任务目标彻底消失了,那他就只能管这两个女人了。
苏纯钧,你最好没事!
你最好是活得长长久久的!
咱们日后再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