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瓶喝下就可以长生不老的魔药。”
“统治者想要它，
巫师想要它，
学者也想要它，
每个人都想要它。”
“故事从这里开始……”
·
平原洞窟。
面前，是四人小队打了三天三夜的敌人，
「怪物之主」。
“爱德琳！当心！”治疗师蕾加娜不由分说把神圣魔法落在她身上，可是爱德琳看起来还能再撑一会。
“小蕾！你怎么这样。”勇者玛利亚抱怨，“我血快流光了……亏我们还是儿时玩伴。”
“可是你皮厚，爱德琳超怕痛的。”梳着四条冲天麻花辫的精灵莎莎把魔杖横在身前，缠绕电火花的光束笔直飞出去。
“啊……勇者待遇太差了。”
说是这么说，玛利亚的战袍被鲜血浸染，能看见一股股血液顺着长靴滴落地上，勇者本人却没有怕疼的意思，双手举起那柄多个国家统治者协力出资锻造的神器战戟用力投掷向面前山一般怪物。
怪物被钉在地上，剧烈挣扎，眼看要挣脱束缚。
那个怪物人身无臂，是头的地方长着成百上千朵张开眼睛的蘑菇，随着扭动爆裂喷溅出毒液。
据说还有委托人想知道怪物头上到底有多少蘑菇，但谁会去数。
跑题了。
爱德琳站在队伍第二的位置，前面是玛利亚，后面是蕾加娜，莎莎是远程法师，每次站在最后。
玛利亚看起来精疲力尽，但组队三年的爱德琳知道，勇者把脊背挺得笔直，哪怕敌人再难缠也从未低过头。
爱德琳让她的魔法通过意念精准定位到怪物四周，三天下来，她已经创作出一个全新的召唤魔法来针对怪物。
怪物脚下生出和它的蘑菇一样多粉色小花，花朵绽开，牢牢勒住不断挣扎的猎物，粉白花瓣变成黑色，吸足汁水。
一瞬，所有黑色花朵爆裂开来，汁水四溅，由漆黑，铅灰，纯白组成半圆彩虹，色彩流下化作牢笼，深深扎入地下，怪物被困在里面，逐渐枯萎。
“搞什么啊，又是个变异体，这种东西连魔物都算不上，没有脑子无法沟通。”莎莎叹着气，把魔杖收起来，紧接着，她跑到蕾加娜前面，双手盖住爱德琳这套装备露在外面的一小块腹部。
“痛不痛，痛不痛？”莎莎忍不住骂起那个给她们定做衣服的色咪咪设计师，“那家伙就是个老色胚，眼睛都粘在你身上，那么老了还为老不尊，竟然让你露肚子，还想摸你，这次出发太赶没来得及，等回去我就劈了她。”
“可是人家看起来只是位刚刚结婚的夫人，颇有姿色还主动，没准爱德琳就喜欢这种……？”玛利亚前半句说得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后半句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念蕾加娜，“小蕾，轻一点，你这么粗犷小心找不到结婚对象……”
“我是圣女，圣女只找侍者不结婚。”蕾加娜对这个儿时玩伴十分冷淡，施放魔法动作非常不温柔。
“我……我小时候是把你丢在迷宫里，可是我以为你先回去了……谁知道你是路——”
本就不温柔的光直接砸在玛利亚身上，蕾加娜握拳：“你才是路痴，你是砸烂篱笆直接出去的。”
“一共是，三千三百三十三朵。”爱德琳说。
“哇！你真的数了？！”莎莎还在摸肚子，仰起脑袋。
“不，猜的。但你们把它打倒了，所以你们说了算，那位发布委托的贵族很富裕而且清闲，应该很想听冒险故事。”
“什么你们，是我们，真是的，每次你都这么说，”莎莎鼓起脸颊佯装生气，脸上却露出一点无奈笑意，“你说的是那个名叫‘護’的奇怪贵族，专门喜欢收集冒险故事，每次都发请帖，我们还得写回执，她的名字那么难写，但让我们狠赚她一笔！可以在大陆最豪华的酒店好好度个假！”
“咳！”蕾加娜忽然双手捂住胸口，
三人一齐向她看去，她却背过身。
“没……没关系的。老毛病。”蕾加娜不想让同伴见她咳血的样子，
“这个诅咒越来越严重了！你使用太多魔力！”玛利亚蹲下扶住蕾加娜，“让我看看你。”
蕾加娜挥开玛利亚，“别做多余的事！”
“真是的，你就是这么固执啊，从小就这样，我们是同伴，每个人都属于整个队伍，有什么不能看。”
玛利亚还要去扶，蕾加娜干脆跑开，可是没跑出几步，她摔在地上。
“我们共同的诅咒，会最先杀死你，是吗？”爱德琳问，那双如彩绘玻璃般深蓝眼睛注视蕾加娜。
蕾加娜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故作镇定：“你们想太多，我可是整个大陆最杰出的圣女，没有我不了解的治疗魔法，我还精通魔药学，一个诅咒怎么会杀死我，它只是待解决……”
玛利亚握住蕾加娜的手：“小蕾，你一说谎就会特别多话，从小就是。”
“……”蕾加娜动了动视线，没说话。
四人沉默下来。这个诅咒，
她们队伍成立之初遗留的附属物，延续这支队伍，让她们绑在一起寻找根源，如今已经过去三年。
莎莎走到打倒的变异体附近，变异体彻底干枯，露出它们这些存在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晶石。
那是一枚粉红色，流光璀璨的石头，折射出的光在地面投落阴影。
她拿起那枚晶石挡住一只眼睛，背着手，一只脚在地上画出半个圆圈，向前躬身：
“开心点嘛，大家。不管是诅咒还是病症，我们三年来战胜了那么多敌人，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至少，至少我们可以把石头卖了换做药费！”
“不行，”玛利亚反对这个计划，“那是悬赏，如果我们私吞，会被整个大陆通缉，到时候别说想办法解除诅咒，我们只会寸步难行。”
“是，是这样吗……”
莎莎举着晶石的手垂下去，“我还以为各个统治者都这么想要的，「怪物之主」的石头能让我们得到足够多的钱……所以我们只能把它交回去…再看统治者们为它争得硝烟不断。”
“没有人敢买下它。”爱德琳还注视着她的同伴，她一只眼睛露出青色光芒，青色在瞳孔中越扩越大，视野中，名为诅咒的腐蚀已经爬遍蕾加娜全身骨头，
“蕾加娜，你快死了。”她们都快死了，除她之外所有人。
“是吧，既然你都这么说。”蕾加娜挪开视线，爱德琳的注视让……
爱德琳走向莎莎，从毫无戒备心把石头往她手里塞的莎莎那，轻而易举接过石头。
爱德琳说：“我要这块石头，它是我的收藏品。”
说这句话时，她既没有痴迷地盯着石头看，也没有流露出半点贪婪。
长衣长裤探索者装备从爱德琳身体上长出来，取代轻飘飘的召唤师装备。
爱德琳，已经彻底从勇者队伍中的召唤师变成——
收藏家。
“同时，还包括你们。”
“渎神之名，予我之誓。”
“〈永生：——人偶〉。”
瞬间，洞窟里刮起布满透明粉尘的风，无数晶石粉末空中飞舞，小粒石子撞在一起沙沙作响，一朵又一朵花开放，缠绕住或坐或站的每个人。
从被花朵缠绕那刻起，每个人不再动弹，变成停止思维的人偶，连表情都是刚好微微笑模样。
花朵慢慢，顷刻间爬满整具身体，不断收缩，越来越小，其中一朵花变得很大，越来越大，
最后，花蕊中结出一个个手掌大小迷你人偶。
爱德琳拿出几个水晶瓶子，把栩栩如生的小人偶装进瓶子，施加魔法密封好。
那只怪物也被她收藏起来，变成一个蘑菇脑袋的无手小人儿，模样讨巧地静静坐着，成为小摆件，等着放进收藏柜。
所有人，都在瓶子里望着她，面带微笑。
“你们好。”爱德琳笑了。
“我的收藏柜欢迎你们。”
收藏家笑着，向洞窟外走去。
这一天，大陆上最优秀的四人勇者团「冬阳」在讨伐「怪物之主」行动中下落不明，此后一段时间，有人说她们就此陨灭，也有人说她们拼死和那只怪物同归于尽，
因为从那之后，在平原洞窟一带制造毒瘴为害四方的「怪物之主」，从此销声匿迹，
平原之上，田野纵横。
年年都是丰收季。
万物生长。
没有人知道那天真相，除了——
备选圣女薇尼拉，她是大陆首席圣女蕾加娜的妹妹，因为不服气亲姐能够加入勇者团，一直偷偷跟在后面，打算等亲姐不行了冲上去帮忙，最好能被召唤师姐姐摸摸头。
不就是因为亲姐比她早生几年，她们有同一个优秀的前任圣女母亲，她一样也可以，可以陪在召唤师姐姐身边！
冷冷淡淡，一本正经的召唤师姐姐，在月光下跳舞，还摆弄她的小瓶子，说话给瓶子里的小人儿听，说了什么呢，好像是……‘对不起。’
语气好温柔哦，还给她讲了故事。
‘你说，这个瓶子里的小人儿很生动？’
‘这样啊。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嗯……从哪里讲好。很久很久以前，真的很久很久前，有一瓶魔药，制作者是谁，所用材料是什么，没人知道。这是瓶能让喝完它的人永生的药水。’
‘什么？哦……不，它不能算作一瓶好药水。’
‘药水被很多人抢来抢去，然后有一天它掉在路边，上面沾满泥土，再没有人发现它了。’
‘有两个孩子快死掉，其中一个很渴，她病得很重，另一个发现了这瓶药水，尽管它看起来很脏，但多少能让一个人喝下去润润喉咙再死。’
‘啊，抱歉，我不太会讲故事，你是想问，这个故事和小人儿有什么关系？’
‘我想想……这个瓶子，是那个魔药的瓶子。’
‘瓶子里的人，是当年捡起它的那个孩子。’
‘哎呀，你很害怕？’
召唤师姐姐有点惊慌，月光在她波浪长发上跳跃，她拿出一个色泽光润，颜色鲜亮的东西交给她。
摸起来凉凉滑滑，
召唤师姐姐笑了笑：‘这是个笛子，材质……只是普通笛子，是很多年前我做的，送给你，它很易碎，但我施加过魔法不会开裂，拿去玩吧。’
爱德琳回了家。
她的家在大陆最繁华，负有「交易之都」盛名的港口城市裔瓦，隶属于菲罗公国。
那栋她自己一草一木亲手搭建的房子在沿海近处，这里只认钱不认人，哪怕是外来户，只要给出足够多好处，也能让城市管理层弄出一个合法公民身份来购买房产。
爱德琳家里除了卧室和客房外什么家具都没有，客厅放着占据房间面积一半大的工作台，另一个角落敷衍地摆着桌子沙发，其它所有房间都是柜子。
是她的收藏柜。
薇尼拉在召唤师姐姐房子外踌躇。
现在亲姐不见了，她找不到合适理由出现，最好的办法刚刚被她给毁了，她就应该在召唤师姐姐走出洞窟时冲上去自我介绍，然后说反正我姐也没了让我担任治疗师吧！
但是，但是她错过了……
薇尼拉很忧郁，坐在房子门前一块石头上，忧郁得像要被晒干的蘑菇。
爱德琳把水晶瓶子放在工作台上，工作台零散摆着一些装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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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料，丝绸，宝石，奇异金属块，珍稀魔物素材，还有来自陶瓷之国的陶瓷制品。
如果造访者足够自信，足够博学多闻，必然能看出，这是些不该同时出现的物品。
陶瓷之国早在七千年前灭亡，冶炼出那些金属块的文明也灭亡了，发射火药，激光的金属筒消失不见，它们半点历史没能留下，魔法照样支配日常生活。
至于魔物。
呵，有不少仅剩最后一只的魔物如今在爱德琳这里，就在她的收藏柜中，变成标本摆件。
爱德琳想，既然它们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放着不管，它们就会衰老，受伤，美丽的皮毛不再闪烁光泽，眼睛也不再透出野性光芒，相反，
只要它们永远在这儿，
在收藏家的柜子里，
她保证连毛发尖尖上的光点都不会让它们褪色分毫。
相反，如果还剩最后两只，那么不是独一无二，爱德琳不喜欢。
大陆上最后一只的东西多得是，她大可以等到最后一只时再收藏起来。
作为全世界最后一个，唯一一个收藏家，
爱德琳有的是时间。
时间是她唯一的东西，却不是财富。
好在她没有迷失自己。
爱德琳哼着歌，往水晶瓶上贴装饰物，制作标签。
这首歌曾是大陆上歌喉最好的吟游诗人为她而作，
把处理完的水晶瓶摆到人偶柜中时，爱德琳对其中一个小瓶子甜蜜微笑。
“黛约，我很喜欢你的歌，直到今天也是。”
她对那个瓶子中的小人儿眨眼，小人儿坐在一颗宝石上，怀里抱着陶瓷丝线做成的竖琴。
那是不亚于「怪物之主」晶石的，曾属于神的宝石。得到它是吟游诗人一生夙愿。
‘我想坐在那上面为你唱歌，天啊，爱德琳，我简直不敢想象那该有多幸福。如果，如果我们能找到传说中失落的陶瓷丝线竖琴，我已经能想象，那是一段冒险后我们应得的奖励！’
后来，爱德琳找到这两样东西。她当然也没忘记人类活不了那么久，于是吟游诗人最心爱的两件宝物和她永远在一起，幸福的旧日时光定格。
但……
比起物品收藏，爱德琳的人偶不是那么多。
因为值得她收藏的人很少。她得承认这一点。
一个人一生中能遇见多少值得收藏的人呢？倘若这个一生乘以上千次？
有时候人们根本遇不到。零乘以多少次都是零。好在，她的时间足够多。
“蕾加娜，玛利亚，莎莎，”爱德琳低声说，“我会去找治疗诅咒的办法，这样如果下次有收藏品和你们一样，我就可以让她更健康，更幸福地微笑。”
然而，容量丰富的收藏柜在爱德琳打开放物品那边时，出了一点小小状况。
很小，很平常。
她的柜子满了。
如果一个人只剩下时间，那她就会活的很久，如果她活的很久，就会有很多很多物品需要存放，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想再看看这些物品，
也许，就在某个深夜。
或者某个阳光正好的日子。
回忆一下过去，让旧日时光充斥她的茶杯，喝一杯甜茶，把一些故事写成册。
“呼……”
爱德琳轻叹口气，合上柜门。
收藏家的柜子很特别，拥有和收藏家一样多余的时间，历史在柜子面前望而止步，为自己没有它们那样漫长而惭愧。
这么特别的柜子往往需要足够特别的制作材料，还有魔法。
魔法倒是很多，材料不常有。
爱德琳决定去市场碰碰运气，但首先……
像朵干枯蘑菇似的坐在石头上的薇尼拉抬头，梦寐以求的召唤师姐姐站在她面前，为她遮住正午强烈的光。
“你怎么在我家门口？”爱德琳问。
“我……我……”薇尼拉结巴了，
“好，不要着急。也许你能帮我个忙，先回答我一些问题，好吗？”
薇尼拉像一朵露水下回光返照的蘑菇，脸蛋红起来，眼睛不敢看面前遮住光的人影，一个劲点头。
召唤师姐姐那张背着光的脸更加无死角好看了。
“首先，是否有人知晓你本次行程？”爱德琳其中一只眼睛闪烁青色光芒。
“没有！没有！”薇尼拉摇头。
“好。”爱德琳点点头，这是个好的开始，
“其次，你是否曾与什么人做出过约定，类似于何年何月在哪里会面，如果不出席会被人发布委托寻找？”
“嗯？”薇尼拉仔细想，可是召唤师姐姐在她面前，在她面前欸！什么约定都没有召唤师姐姐来得重要！
薇尼拉一个劲摇头：“想不起……不是，没有！绝对没有！”
爱德琳微笑：“最后，你有多少亲朋好友？”
薇尼拉想也没想，脆生生：“没有！”她最后一个亲人刚刚已经不见了，别说圣女，就连备选圣女也不需要交朋友。
“哦……”爱德琳意味深长赞扬，“那你能帮上我的忙。”
丝线，绸带，看不见的绳索，在薇尼拉体内生长，代替她挥动手脚，代替她思考。
“那个，召唤师姐姐，你讲的故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最后残留意识中，薇尼拉问。
“……”
“没什么关系，”爱德琳说，“只是我知道，那个孩子，在那天，在不再感到口渴中幸福地死去。”
“嗯。”薇尼拉乖乖闭上眼睛。
“我想想……”爱德琳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远，忽然，像打了一个响指，越飘越远的思绪回来。
“我决定，让你保留你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