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那年被立为太子。我是由皇后抚养长大,却并非为皇后所生,因此她也不怎么亲近我。
印象里她总在用那双幽怨的眼睛望着什么——望得那样出神。每每我去见她,总是要等很久,她才会看我一眼。
照看我的嬷嬷对我说她是在等大皇子回来,而她这一等便是好些年。
至于我的生母净妃,我与她大概见过那么几回面,但我却对她活着时的音容笑貌都不记得。
我对她印象最深的时候,是她死去的那天。
那大概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她离去了。她宫里的人都为她的死而恸哭,就连父皇也难得掉了几滴眼泪。
嬷嬷把我抱到床榻前,说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我跪在那里,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番。
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确实平庸,甚至毫无特色可言,但死亡让她多了一种奇异的美。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死去的模样,竟是如此安静又美好,像那镜里的花,水中的月,一触便成泡影。
嬷嬷钳住了我的手,把我的头按在地上,向父皇叩头请罪。
我不记得当时父皇是何神情,只记得嬷嬷抱着我匆匆离开了那里。
那一段时间我总能梦到她,怀念着碰到她的那一瞬——稍纵即逝的柔软在指尖留下的刺痛。
为了再次找寻那样的美好,我几乎把身边太监和宫女掐了个遍,但都没那样奇异的感觉。
原来那是只有死物才会拥有的。
“啊,见过太子殿下!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这个傻女人是皇后的妹妹,比我要大上许多岁。
“那是什么?”
我看着她怀里的白色绒团,刚才我差点踩到它。
“这是长姐赏赐给我的猫,听说是外国使臣进贡的,殿下要摸摸看吗?”
她把猫抱到我面前,一脸傻笑。
我实在不喜欢她那仿佛在炫耀的表情,但像这样白净的东西在宫里确实不常见。我把手放在那雪白的身子上,又胡乱地抓了几把。
埋藏在浓密绒毛下异常柔软的触感与母妃很不一样,甚至能感觉到里面的肉的活动。
这太有趣了,是确确实实只有活物身上才拥有的!
不知怎的猫突然跃起,很快又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
我手上的血吓坏了身边的宫人,周围又变得吵闹无比。
这也吓坏了她,被皇后询问时哽咽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做错了吗,阿姐为什么会如此伤心?”我问。
皇后回身看向我,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快回应我的话。
“她是在为你受伤而难过。”皇后说。
我不理解——皇后为什么要骗我。
我手上的血多半是不属于我的,她应该只是在为找不到的猫而难过。
“原来阿姐是在为我哭泣吗?”我伸手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好啦,好啦,阿姐不要哭了。你看,我的手早就不疼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弄丢你的猫。”
她没有说话,只是眨着哭红的眼睛看我。
“太子,你是太子,应该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坐在凤椅上的皇后似乎有些动怒,“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像这样的玩物想随时都可以得到,不必这种小事道歉!”
“是,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我恭敬道。
我不明白皇后为什么生气,就像找不到同样触感的猫一样让我纳闷。
死亡是美好的,猫是有趣的,但美好和有趣的事物又无法同时存在。所以,每当得到有趣的东西时,我都会用到极致,又在快要失去兴趣时留下美好。
从来没有人为此多说过什么,因为我是太子,是储君,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掌管者。
至此,我才理解皇后为什么说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又是一年秋天,秋叶落了满地。我在那些叶子的尸体上跑过,享受着它们被踩了粉碎所发出的清脆声响。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这人我认识,他是内务府那个经常给我送猫的李公公。但今天他身边多了个我没见过的奴才。
“他是谁?”我问。
“奴才小李子,是新来的洒扫太监。”那小太监道。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呵,倒是机灵。”
“他要学的规矩还有很多。”李公公说,“还请殿下勿怪。”
我没有功夫再与他俩交谈——那些来寻我的宫人已经陆陆续续地朝这边走来。
“拖住他们。”我命令道。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上,我飞快地向前奔跑,踏过每一块落了叶子的地砖。天还没黑,这场游戏不该这么快就结束。
我不知怎么竟来到崇文馆前,正要离开时却听到有人在哭。
哭声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我本可以不去理会,但还是被拖住了脚步。
我进去寻那声音,终于我发现了他——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蹲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旁,用双臂圈住膝盖,把头埋在双臂上。
我盯着他,蹲下来。
我也听过许多人哭,但从没哪个人的哭声像他这样,让我如此心乱。这很怪异,我想毁掉他,让他再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就像那些猫一样。
“你为什么哭?”我问。
他愣了一下,吸了吸鼻子,露出那双哭红了的眼睛。
大概是泪水的缘故,他的眼睛晶莹剔透,就像是清晨凝结在荷叶上的露珠,仿佛稍微一戳就会随风消散。
我一时心惊,抿了抿嘴。
要是能每天见到这样的东西该有多好。
“它死了。”他盯着地面说。
我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麻雀。
倒是可笑,生来就该在天上的鸟,却会从天上掉下来跌死。
“你养的?”我问。
我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摇摇头,说:“要是我今日早点来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救它,它就还可以在天上飞。”
说着说着他的眼里又涌满了泪水,他将眼睛闭起来,难过得像是天底下所有麻雀的死都和他晚来了有关。
这真奇怪。
我一脚跺了上去,将它碾成一摊。
那只死鸟的尸骨和羽毛粘在我的鞋底,害得我在树干上磨蹭了好久才勉强弄干净。
我回过身时,他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我,眼角还流着泪痕。
我开心地笑起来,说:“这样你就不必为它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