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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繁夏(二)

作者:莎萱草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时,皇上还是太子,裴思远被任命为太傅,裴闵怀也因此被选为太子侍读。


    那年,太子五岁,裴闵怀十岁。


    “让你背书,谁让你溜出去玩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如今还学会撒谎了!”裴思远大怒道。


    裴闵怀绷着脸,直愣愣地看着那根一下又一下落在他手上的戒尺。


    这已经是太子不知犯了第几次错,裴闵怀不知受了第几次罚。


    自从做太子侍读的这一个月以来,裴闵怀的手因受罚的次数过多早已变得乌青,最近更是连笔也变得吃力。


    “不对啊太傅,你今儿是怎么了,打得还没之前响。梓瑜今天被打了这么久都没哭。”


    太子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喝着茶,如同看戏般瞧着裴思远和裴闵怀。


    听到太子的话,裴思远停下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年仅五岁的稚童——此时在这个孩子的眼中他们父子二人究竟算是什么。


    “太傅是想嗑瓜子吗?”


    太子随手抓了一把瓜子伸到裴思远面前。


    裴思远并未接过,他只是攥紧了手中的戒尺,狠狠朝裴闵怀的掌心打了下去。


    一尺下去如同炸了个闷雷,爆裂又无声。


    这一下裴闵怀疼得再也受不住,积攒多时的眼泪霎时从眼眶里倾出。他跌坐在地上,眼泪、鼻水、血液全被他抹在了脸上。


    裴思远握紧那把沾血的戒尺,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裴闵怀。


    与悲伤的裴闵怀不同,太子脸上则满是欣喜之情。


    他把手中瓜子随便一扔,跳下椅子。结果因为起得太猛,走得太急,他一下滑倒在地上。


    这可吓坏了一旁的宫女太监,他们一时手忙脚乱,纷纷想上前扶太子起来。太子却早已手脚并用地来到裴闵怀面前。


    他激动地挥舞着双手想去抓裴闵怀挡着脸的衣袖,却又总被裴闵怀有意无意地躲开。


    抓了一会儿没抓到,他又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好梓瑜,快把手拿下来让我看看。梓瑜把手拿下来吧,我就看一眼。你若是一直这样躲着我,岂不白受罚了。”


    裴闵怀听了太子的话哭得更加伤心,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愣是不肯给太子看他的脸。


    他毕竟要比太子大上几岁,五岁的太子与他还是有不小的身高差距。


    太子气得直跺脚,索性一把拽住裴闵怀的头发将他整个人往后扯。


    裴闵怀没料到这个五岁的小孩子力气竟如此大。


    他一个没站稳,向后踩了几脚瓜子皮,又跌回到地上。他的脑袋还因此被桌角磕了下,擦破了皮,搞得他的样子愈发可笑。


    太子看着裴闵怀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大笑着说:“哈哈哈,梓瑜你真是太有趣了!这样也能摔倒真是笨。唉,你要是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开心一整天。”


    他用小手捧起裴闵怀的脸,细细看着这张满是污秽的脸,没有一点嫌弃之情。


    在这样热的天气里,这双手却格外冷——冷得裴闵怀想躲起来。


    “明天还有骑射,昨天被你装病逃了,这次你一定要来。”太子盯着裴闵怀说。


    裴闵怀没有作声,撇开头,看向一旁的裴思远。


    “太傅,明天梓瑜会来的,对吧?我从今天到明天都会听你的话,让他来好吗?”


    “……他会去的。”裴思远道。


    那时的裴闵怀恨极了他的父亲。


    夜已深至亥时,皇上仍坐在紫宸殿内批阅奏折,李福安则在一旁侍奉。


    一阵风起,一模糊的黑影显现在帷幕上。


    “禀皇上,您让属下调查的事属下现已查明。”


    那人影是皇上的暗卫之一,只皇上办事。至于他样貌如何,连李福全也不曾见过。


    听完暗卫的话,皇上并未抬头。


    暗卫继续道:“裴思远确实于上月十五日辰时三刻因病发作而亡。他在任时为官清廉,府上不曾留下什么贵重财物。因为裴闵怀现在宫中,裴府由裴老夫人和裴闵怀的妻子赵氏两人打理。据属下调查那赵氏三个月前……”


    “裴闵怀身上的伤呢?”皇上打断道。


    “……属下无能。”


    皇上捏了捏鼻梁,道:“是没查出来,还是不敢查?”


    “属下……没查。”


    暗卫说这话时声音都在打颤。


    “那就再去查!”皇上随手抓起一本奏折就向帷幕砸去,却正好砸在了暗卫的头上,“一群废物,查了这么多天一点有用的都没有!你们要是查不出来,他身上有多少伤,朕会让你们只多不少!”


    “诺!”


    暗卫吓得急忙退了出去。


    皇上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完全没有了批奏折的心情。


    “他最近怎么样?”


    “回皇上,裴公子这日子一直在屋里待着,不常出来。偶尔出来也只是在院里小站一会,也不常和人说话。这几日送去的饭也没吃过几口。”李福安小心回道。


    “呵,他这是要修仙啊。”皇上合着眼睛说,“这几日朕还是没想起什么……可惜了,原本应该是个好物件的,却被弄成了这样……”


    “奴才这就让人请裴公子过来。”


    “不必了,这么晚他也该睡了。等得闲了朕亲自去看他。”


    裴闵怀这些天过得并不好——进宫以来他便整宿整宿地做着噩梦。那些梦偏偏还都和之前做侍读的日子有关,他都快忘了,却又要在这种时候变得更加深刻来折磨他。梦使得他身上的伤痕愈发的疼,还有宫里这些他吃不惯的鱼、肉和补品……让他的身子变得比进宫时还要瘦削。


    刚才一阵风刮来,皇上远远地看着裴闵怀还以为他就要乘着这阵风飘走了。


    “天都阴成这样了,怎么还在外面站着。”


    皇上抓住裴闵怀的胳膊顺势把他拉入怀中,如此才没使他离去。


    “陛、陛下!”


    裴闵怀见是皇上,慌忙给他行礼。


    “行了,别什么事都要跪。”


    皇上尴尬地松开手,与裴闵怀拉开距离。


    他本想着只在门外看裴一眼就走,没想到竟因为一阵莫名其妙的小风就跑了进来,还做出了如此失礼的行为。


    他示意门外的随从不必进来,背着手转身向那间简陋的小屋子走去。


    屋子的外墙满是缝隙,上面长满了爬山虎,那些疯狂的绿色植物似乎想要把里面也给占据。屋子里面的空间更是狭小,只能堪堪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皇上弯腰走进屋里道:“呵,没想到朕的宫里还有这种地方。”


    他原本还嫌这里太过简陋想给裴闵怀换个住处,但这么看来这里还是挺适合裴闵怀的——都是一样的破烂货。


    裴闵怀跌跌撞撞地跟着皇上一同走进屋子。


    狭小的屋子变得满当当的,连呼吸也变得拥挤。


    裴闵怀局促地抓了抓衣服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瞧着比之前瘦了?”皇上坐下问。


    “没有,臣还是和之前一样。”裴闵怀拿起桌上的茶壶,“臣、臣给您倒茶。”


    皇上看着小心翼翼给他斟茶的裴闵怀不自觉地笑起来。


    “朕以前都怎么叫你?”


    皇上拿起茶杯抿了口,脸上虽看不出什么神情,但他却把茶杯放在了稍远的地方。


    “……”


    裴闵怀没有回答。


    皇上敲了几下桌子,说:“怎么呆着不回话?”


    “陛下,陛下以前都只叫臣的名字。”裴闵怀答道。


    “裴思远叫你什么?”


    “家父平日叫臣‘怀儿’。”


    “不好听,就跟你的名‘闵怀’一样难听。裴思远那老匹夫简直枉读了一辈子书。看来,朕要给你取个新名字才好。”皇上用手指轻点着桌子,边打量裴闵怀边思索着,“朕初见你时便觉得你像块美玉,但用‘玉’字又过于潦草……”皇上似是想到了什么,用食指蘸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一字,“‘瑜’字如何,既有美玉之意,又有玉的光彩之意,和你正好相配。”


    “美玉应该无瑕,臣并不是美玉,这字臣用不得。”


    裴闵怀垂着头,他有些后悔没对皇上说实话。肯定是皇上想起了什么才会问他名字的事,否则现在这场景又与当年何异。


    “朕说你用得你便用得。”皇上没理会裴闵怀的自怨自艾,“单一个‘瑜’字也不好,需再加个什么字……梓树,嗯‘梓’字正好,朕刚才见你站在那树下……”


    “请陛下降罪!”裴闵怀跪在地上,“臣刚才没有说实话欺瞒了皇上。”


    “梓瑜。”


    当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再次被念起时,两人皆看向彼此,相顾无言。


    似乎有什么回忆被想起来——那是一切的开始。


    许久,皇上开口道:“朕怎会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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