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垚踏入小院时，一眼就看到了何半仙。
他正一条腿搁在桌上，伤口已然结了暗红色的痂，看着竟有了几分狰狞。
“你干爸来了！”
何半仙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冲屋里喊了一嗓子。
话音刚落，黄小光（狗剩）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捧着书本的黄小毛，和文静秀气的黄小燕。
孩子们清脆的问候声，让这破败的小院充满了暖意。
李克垚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房间，窗明几净，男孩女孩分住两头，中间的空屋改成了学习室，墙上贴着时下最火的港台明星海报，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他心里稍安。
只是当他走进男生宿舍时，一股混合着汗味和尘土的鞋臭味还是冲鼻而来。
角落里，黄小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地抓起那双脏兮兮的解放鞋，兔子一样窜出去刷鞋了。
“焦大宏，弄点西瓜和吃的，我跟半仙聊聊。”李克垚的目光，重新落回院中那个怪人身上。
焦大宏有摩托车，效率极高。
不一会儿，一个巨大的西瓜，几盒热气腾腾的“一品海鲜”，外加卤菜、啤酒，就被他变戏法似的摆了出来。
“今儿就在这吃了！我下厨！”焦大宏豪气干云。
孩子们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焦爸真好！”黄小毛不知怎么又喊岔了。
焦大宏的脸瞬间垮了，咬牙切齿地纠正：“叫叔！听见没？焦八焦八的，多难听！”
他委屈。
凭什么人家是“李爸”，到他这就成了“焦八”？
李克垚没理会这边的闹剧，他给黄小光塞了些钱，低声嘱咐了几句。
很快，一条专治伤口愈合的黑鱼，两只肥嫩的肉鸡，被买了回来。
这是他特意为报答何半仙，给他养伤的。
当一鱼两吃的大盘黑鱼，和堆成小山的爆炒鸡块端上桌时，整个院子都沸腾了。
李克垚回了趟家，把赵颖和小宝也接了过来。
小宝兴奋地融进哥哥姐姐的队伍，笑闹声不绝于耳。
唯有赵颖，她只是浅浅地尝了几口牛肉，便安静地坐在一旁，温柔地笑着，为大家添菜，布菜，自己却再不动筷。
那边的何半仙吃得倒是痛快淋漓。
几筷子清淡的鱼肉下肚，便不耐烦地将筷子伸向了那盆红油滚滚的麻辣乌贼。
“你腿刚好，别吃了又疼得鬼叫！”黄小光忍不住劝道。
“要你管？”何半仙眼睛一瞪，“疼死也比馋死强！老子乐意！”
他大口咀嚼着，辣油顺着嘴角流下，面前的乌贼壳子很快堆成了小山。
赵颖见他吃得急，便默默地拿起一只乌贼，纤细的手指为他剥开硬壳，将完整的肉，轻轻放在他碗边的碟子里。
何半仙夹起那块肉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眼，深深地看了赵颖一眼，眼神复杂难明。
随即，他长叹一口气，将那块肉和碟子里所有的肉一口吞下，又狠狠灌下一大口冰啤酒。
“嗝……”一个响亮的饱嗝。
“舒坦！”
他咂咂嘴，眼神却飘忽起来，幽幽地说道。
“可惜啊……”
“这么好的手艺，这么好的人，要是明年就没了，啧啧……”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李克垚的心脏！
赵颖似乎没听懂，只是笑了笑，又拿起一只乌贼，继续为他剥着。
“半仙说笑了。”
李克垚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明年我再请你吃，还让我媳妇给你剥，管够！”
“对！乌贼管够！”焦大宏也连忙帮腔，他虽不知内情，但看李克垚的反应，就知道这个邋遢道士绝不简单。
李哥把嫂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竟能容忍嫂子给别的男人剥东西，这人绝对不能得罪！
“明年？”
何半仙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到不了明年了……”
“啪嗒！”
李克垚手里的筷子，应声而落。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孩子们的欢笑声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李爸，我给你拿双干净的！”黄小光连忙起身。
何半仙看着自己干儿子那殷勤的模样，眼神更加落寞，忍不住抱怨道：“臭小子，就没见你对老子这么上心过！”
黄小光立刻怼了回去：“你腿疼是谁给你上药的？让你别吃辣你非不听，还好意思吃醋！”
“滚滚滚！”何半仙被噎得满脸通红，“没良心的东西！等老子死了，看你怎么办！”
“我才不怕！”黄小光满不在乎地一挺胸，“有李爸和赵妈妈在，他们肯定管我！”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劈在了何半仙的身上。
他整个人，瞬间僵住，哑火了。
眼神里的那点光，彻底熄灭。
他猛地推开碗筷，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一个人对着墙壁，长吁短叹。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李克垚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嘴里的所有美味，都化作了苦涩的黄连。
何半仙话里的意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
难道……真的连明年都……
等到孩子们散去，他走到何半仙的房门前，想推，却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
他站了很久。
“回去吧。”里面传来何半仙疲惫的声音，“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再多说一个字，我怕是看不到黄小光那小王八蛋娶媳妇了。”
“他没良心，我不能不管他……”
李克垚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真的……不能再让她给你剥一次乌贼了吗？”
门内，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一声更深的叹息。
“知足吧。”
“人，不能太贪心。”
“我说的，你又不肯做，还来问我做什么？我累了，你走吧！”
……
李克垚在门外站成了雕像，最终还是颓然转身。
回去的路上，小宝在怀里叽叽喳喳，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忽然，后背一暖。
是赵颖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别想太多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月光。
“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家人在一起，这么开心，我已经很知足了。”
听到这句话，李克垚再也忍不住了。
黑暗中，一滴滚烫的泪，重重砸在了车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