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坑洞在三里村北面一座荒僻的山脚下。下了渡船,我们还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里把地的黄泥小道。幸好李海波那大黑旅行袋像个哆啦A梦的口袋,把所有饮料零食都吞了进去,解放了女生的手。但这“苦力”的活儿自然落到了我们仨男丁头上。
李海波这厮,前半程还假模假式地跟我一人拎一截袋子,等山路一开始爬坡,他就跟泥鳅一样溜了。趁人不注意,他把整个袋子的重量往我手上一塞:“廷哥,你劲大,能者多劳!”那袋子的分量猛地往下一沉,少说也有二三十斤!我掂了掂,心里暗骂:李海波你个牲口!你这袋子里是装了半扇猪肉还是他家炕上的铺盖卷?
山路蜿蜒向上,两边杂草丛生,越往里走,林木越密,光线越暗。阳光被茂密的枝叶筛下来,只剩下斑驳的光点。李海波和谢魁彻底化身“护花使者”,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刘艳、张群嘘寒问暖:“小心脚下滑……”“哎呀这石头松动……”“燕子(刘艳的小名),要不我拉着你?”那副殷勤劲儿,恨不能在泥巴地上铺红毯。蒋艳走在前面,我提着死沉的袋子坠在最后,累得呼哧带喘,加上山路难走,满头的汗沿着鬓角往下淌,别说“护花”,能跟上队伍不掉队就不错了。偶尔跟蒋艳搭句话,声音都带着喘。她倒是挺善解人意,回头冲我笑笑:“挺沉吧?走慢点没事。”
终于,扒开最后一片挡路的刺藤,眼前豁然开朗——或者说,是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阴影。一个巨大的、黢黑的洞口像怪兽张开的巨口,赫然嵌在山壁上。洞口周遭是繁茂荒草,唯独洞口那条踩踏出的小路寸草不生,油光水滑,显然是无数“探险家”前赴后继的足迹。洞前的空地不大,散落着被踩扁的烟盒和饮料瓶盖。
“到了!今天运气真不赖,一个人没有!咱把王坑洞包场了!”李海波叉着腰,环顾四周,一脸得意。
我像卸下千斤重担,迫不及待地把那该死的黑包掼在地上,砸起一小片尘土。抹了把脖子上的汗,我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狠狠点上一根,猛吸一口,让辛辣的烟雾直冲肺叶,这才觉得累坏的气管回了点魂儿。
“哟,”蒋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调侃的意味,“都学会抽烟了?我记得初中那会儿,你可乖得很。”她笑盈盈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老朋友重逢的自然。
我尴尬地咧咧嘴,烟雾从嘴角溢出:“这不是给国防事业做点微薄贡献么,烟酒不分家……抽得少,偶尔烧一根。”把“偶尔”俩字咬得很重。
那边,李海波已经蹲下,拉开了黑包的拉链。好家伙!里面真叫一个琳琅满目:他变魔术似的摸出三把粗矿的手电,又掏出一大盒备用电池,塞给我和谢魁一人一把。借着拉开的包口,我瞟了一眼内部乾坤:成堆的零食饮料底下,居然还压着一捆尼龙绳、几根崭新的白蜡烛……最扎眼的是,角落里竟然摞着一大饼红纸包着的炮仗!?
“我擦,波仔,”我忍不住调侃,“你这是打算在洞里过节?还是打算跟刘艳在这儿拜天地洞房啊?”我把烟叼在嘴里,斜眼瞅他。
“去去去!懂个啥!”李海波被我说得老脸微红,梗着脖子反驳,“这叫专业探险精神!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谁知道里面啥情况,蜡烛照明续航,绳子防身救急!还有这炮仗……”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万一碰上野兽或者啥不干净的,吓也吓它个半死!”他麻利地装上电池,咔哒一声打开手电,一道粗壮的暖黄光柱瞬间撕裂眼前的昏暗,在洞口岩壁上晃出一个刺眼的光斑。“整装!进洞探险!”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把烧剩的烟屁股丢地上用脚碾碎。得,这苦力还得继续。认命地重新把沉重的黑包甩上肩,差点被那绳子捆硌得一个趔趄。看在蒋艳的面子上,我忍了。
关于王坑洞的传说我们听得耳朵起茧。一说是远古地壳运动留下的巨洞,里头原先是汹涌的地下河,能一路通到邻镇的山根下。更邪乎的是另一种版本:建国初那会儿,为了防备“老美”的蘑菇弹,几个镇联合征调了上万民工,挖山掘石,生生掏出来这么个能藏几万人的庞大地下堡垒。里面通道交错纵横,迷宫一样,走深了没个认路的本事,准得迷失在永恒的黑暗里喂耗子。所以镇上胆大的来玩,也就只敢到那个叫“大溶洞”的主厅,烧烧野营炉子,刻个“到此一游”,就得乖乖原路返回。
洞口的通道狭窄得令人窒息。高度勉强一米五,宽度也仅容一人佝偻着身子挤进去,活像钻狗洞。头顶的岩石湿漉漉地往下滴水珠,寒气瞬间包裹全身,刚才爬山的热气“唰”地就被抽干了。
“都跟紧点,弯着腰,低着头!别给石头开了瓢!”李海波打着头阵,强光手电在前方狭窄的空间里晃动。刘艳紧跟其后。谢魁护在张群旁。蒋艳排第五。而我,这个背着“后勤部”的殿后人员,弓着腰,肩膀上沉甸甸的黑包顶在通道顶上,每一步都得侧着身调整重心,走得跟受刑一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泥土、苔藓和某种说不出的、陈旧铁锈似的阴冷味道。手电光柱打在嶙峋的岩壁上,晃动着怪异扭曲的影子。身后洞口的光线越来越弱,最终只剩下手电光柱在逼仄的黑暗中跳跃,我们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进了怪兽的食道深处。
这憋屈的前段路不算太长,大约二三十米后,前方的黑暗猛地开阔起来。压迫感消失了,但深邃的黑暗却更显沉重。我们鱼贯进入一个巨大的空间,强光手电的光柱扫过穹顶、四周的岩壁,最终汇聚在脚下那片平坦光滑的岩石地面上。
“到了!同志们!王坑洞主会场——大溶洞!”李海波兴奋地挥舞着手电,光柱在二十多米高的拱形穹顶上来回跳跃,惊扰了几只倒挂着酣睡的黑影(蝙蝠)。空间异常开阔,粗略一看,足有四五百个平方。手电光下,能看见右侧靠壁的地方,突兀地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四四方方的石块,桌面般平整光滑,带着明显的人工痕迹——这就是传说中的“烛光晚餐石”了。石头旁,散落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和踩瘪的易拉罐,是无数“前辈”留下的到此一游纪念。
我把黑包卸下来,重重地放在那石桌上,感觉脊椎都发出了一声轻快的哀鸣。李海波动作麻利,拉开黑包拉链,掏出两根粗壮的白蜡烛,“啪嗒”一声用打火机点燃,烛芯跳跃起温暖橘黄的火苗,一左一右立在石桌边缘。
“哎!停!”大头突然凑过来,神色严肃,不由分说就“噗”地吹灭了其中一根蜡烛,“干啥呢波仔?敬鬼呢?香不烧双,蜡不点双!老祖宗的规矩都不懂啊?”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嗡嗡回响,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惕。
李海波一脸懵:“啥规矩?点两根亮堂点呗?”
我倒是知道这点门道,老爷子偶尔提过。但蒋艳、张群和刘艳却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嘿!”谢魁斜眼瞅着李海波,声音压低了几分,在摇曳的烛光和手电光束交织的光晕中,显得有点瘆人,“点两根白蜡烛搁这儿,你是想请俩‘好兄弟’陪你共进烛光晚餐还是咋的?”
“谢魁!”张群吓得一巴掌拍在谢魁后背上,“你瞎说什么鬼话!吓死人啦!”
谢魁被拍得一缩脖子,嘿嘿傻笑起来,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哈,职业习惯,职业习惯……干咱们这行,忌讳深。”他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尴尬。
为了让“光明”符合规矩,也为了驱散大头带来的寒意和洞穴本身的阴冷,李海波赶紧又掏出一根白蜡烛点上,凑成三根。三簇跳跃的火焰稳稳立在石桌上,橘黄的光晕扩散开来,终于压住了手电光柱的刺眼,将这片巨大的黑暗驱散了一角,照亮了中央一小片我们围聚的区域,但更远处的岩壁、深邃的拐角,依旧隐没在令人不安的黑暗里。烛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奇形怪长,扭曲着印在凹凸的岩壁上。
“啪嗒”一声,李海波把黑包里乱七八糟的零食饮料一股脑倒在了冰冷的石桌上,各色包装在烛光下闪闪发光。他眼疾手快地抢了一个盐焗鸡腿,仔仔细细地撕开包装袋,撕掉薄膜,连骨头都理得油光水滑,这才无比郑重地双手递给刘艳,脸上堆着能滴出蜜来的笑:“燕子……走了半天路,饿了吧?给!”
大头也不甘示弱,有样学样,从零食堆里精准挑出一包泡椒鸡爪,唰唰两下拆开包装,送到张群面前,眼神期盼:“群儿,给,你爱吃的。”
看着这俩重色轻友、表演欲爆棚的家伙,我忍不住直翻白眼,胃里一阵翻腾。刚想出口损他们两句,蒋艳的手伸到了我面前。她拿起石桌上一包盐水花生,很自然地递给我:“喏,打开。”语气就像吩咐个老朋友。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刚蓄好槽的能量“咻”地一下泄光了。鬼使神差地,我咧嘴一笑,接过那包花生,三两下撕开了包装口,甚至还下意识地用指甲把撕口的尖角摁平了点,才递回给她:“好了。”那动作,熟练得我都惊着了。嘿,刚才还想笑话别人,轮到自己,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