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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招魂

作者:卧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农历八月的毒日头,晒得我家那几亩靠天吃饭的梯田直冒烟。黄泥巴地硬得跟铁板似的,一锄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只磕出个白印子。汗珠子掉进眼睛里,又涩又疼,背心早就溻透了,黏糊糊地贴在晒得生疼的皮肉上。我拄着锄头喘粗气,望着山窝窝外头灰蒙蒙的天边,心早就飞到了隔山的镇上。


    “农学专家?狗屁!老子是农大里的苦役犯!”我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揉着掌心磨得滚烫的水泡。


    那感觉,就像是被老天爷摁死在这片穷山恶水里了。


    跟我一起“毕业”的俩铁磁,谢魁和李海波,早就不在这泥水里扑腾了。李海波,仗着他爹李老板榨油厂里的关系,舒舒服服在账房里学着扒拉算盘珠子——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人家爹在铺路,好让这未来的“小刘老板”安稳接班。谢魁那小子更玄乎,被他老爹托付给了一个阴阳先生,成天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褂子,跟着师傅奔走在各个村寨的灵堂和坟头之间,咿咿呀呀地学着打醮念经、跳丧开路去了。湘西地界流行土葬,这门营生听着晦气,可真学会了,好歹是个“先生”,烟酒糖茶、白包红包少不了,饿不着。


    就我,杨廷,八八年生人,初中毕业的光荣“硕果”——在这巴掌大的湘西小镇地界,成了“农业大学”全日制留级生。爹妈的道理简单粗暴:不肯去念中专学正经手艺(学厨师?杀了我也不干!),那就老老实实把家里的担子扛起来,总不能真当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吧?至于我那点“宏伟”的追求——跟谢魁、海波一起泡网吧打CS、跑卡丁车?在我爹看来,那就是十足的混账!


    锄头尖楔进地垄里,像楔在我的心尖上。满脑子想的都是镇上游戏厅“砰砰砰”的枪响,键盘鼠标油腻腻的手感。那才叫活法!憋屈,太憋屈了!这土里刨食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就跟我家院子外头晒谷场上那些老得掉牙的闲汉们聊的天一样,嚼到太阳落山也没半点滋味。


    这种憋屈日子,一直熬到那个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九月傍晚。


    那天啃完晚饭,爹妈照例被“码农”(麻将)抓了壮丁,老爷子则溜达到晒谷场跟老伙计们吹他的部队峥嵘岁月去了。我端着半碗磨叽饭,守着那台屁股后面发热的旧彩电,等着星空卫视八点档的港片开锣。破风扇嗡嗡吹出来的风,带着白天积攒的热气,聊胜于无。


    眼看片头字幕就要滚动,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人影没看清,声音先冲了进来,带着火烧屁股的焦灼:


    “廷伢子!你公公呢?!”


    抬头一瞧,是邻队膀大腰圆的唐叔,一头大汗,脸都白了。


    “晒谷场吧……”我话没落地,唐叔已经像被鬼撵一样,掉头就朝几十米外的人堆冲去,带起一阵风。


    没过两分钟,老爷子就跟着唐叔风风火火回来了。去房间里倒腾了一会又走了出来,肩上挎着他那用化肥袋子内衬缝补过的破布包,宝贝手电筒在他手里拍了拍,勉强亮了一下,又灭了。


    “公,啥事这么急?”我放下碗问。


    “唐家的女伢怕是被‘半天’了,我去瞧瞧。”老爷子回了一句,脚步不停。


    “半天?!”我心里猛地一跳。这词儿听着就邪性!我从小跟在老爷子屁股后头长大,没少听说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迹”:谁家娃娃晚上哭闹不停,他一包粉末兑水喂下去,保管安睡;哪家两口子闹离婚闹得快打人命了,他那“粘粘药”不出两天就能让他们黏得比蜜糖还紧;至于婚丧嫁娶、起屋动土看时辰方位,更是五根指头掐掐算算就能定夺,准得邪门!


    可“半天”这种骇人的事,我只是耳闻,从未亲见!看老爷子这架势,比划八字看风水严肃多了!


    好奇心像猫爪子一样挠着我的心尖尖。这可是比港片还刺激的现场直播!我二话不说,趿拉上塑料凉拖,像条小尾巴似地就跟在了老爷子后面,踏入了那个被恐慌笼罩的夜晚。


    唐叔家离得不远。一进门,一股浓重的恐慌味道就扑面而来——比中药还难闻。不大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唐叔的爹娘手足无措,他老婆抱着个襁褓,只会掉眼泪。


    老爷子拨开人群走到床边。只看了一眼,那两条快掉没了的眉毛就拧紧了。


    襁褓里那个不足一岁的女娃,全身皮肤透出一种死人般的、瘆人的惨白,一丝红晕都没有,像是全身的血都在瞬间被抽空了。小小的嘴唇泛着可怕的青紫色,双目紧闭,无论唐叔老娘怎么拍打呼唤,都毫无反应,软趴趴得像个破布娃娃。


    “是‘半天’,魂丢了。”老爷子声音低沉,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杨师傅!杨师傅!能…能救回来不?”唐叔老娘带着哭腔问,身子都在抖。


    “莫慌。准备香纸、一把糯米、一把茶叶,快!”老爷子一边吩咐,眼睛一边扫向堂屋门口,“唐伢崽,去鸡圈抓只最大、叫得最响的公鸡来!”


    东西备得飞快。在这穷山沟,香纸、糯米、茶叶几乎家家都备着点,以防“不时之需”。唐叔冲进鸡圈,不消片刻,拎了只拼命扑腾、引颈高亢“咯咯喔——”的芦花大公鸡回来。


    屋子里点起了香烛,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香烛的烟火气、人身上的汗酸味、还有那只大公鸡的骚味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老爷子面沉似水。他接了公鸡,左手铁钳般卡着翅膀根,右手拇指食指精准地捏住了那血红饱满的鸡冠子!手指猛地一发力!


    “咯——!”公鸡发出凄厉短促的尖叫!


    鲜红的血珠,从那饱满的冠子上沁了出来,聚成小小一滴。


    老爷子用右手食指飞快地蘸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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