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好累…!”
钟筠舟一屁股瘫在床上,绣着鸳鸯纹样的大红床褥下陷,托住他下坠的身体。
婚礼的仪式比他预想的更要枯燥无趣,重重流程多得令人腻烦。他只庆幸还好早早就换了轻薄些的婚服,不然照这个架势,他非得被压昏在地。
“少爷,水。”跟前递来杯水,逐玉端着杯盏立他跟前,钟筠舟才要随手接下。抬头瞬间,蓦地瞥见逐玉眼尾的红,似乎怕被发现,他还刻意把头压低。
可钟筠舟还是看见了,喝水的事暂时搁在旁边,追着他问:“是父亲罚你了?”
这不是凭空的猜测。之前有一回,钟筠舟半夜偷跑出去玩,天明才归,带着给逐玉的桂花糕在屋前喊他。
谁知没看到他出现,只等到钟父沉着脸从背后走出。再后来,钟筠舟见到逐玉的时候,他双眼红肿,抚着后腰走路踉跄,俨然是挨了罚。
偏偏就这样,他还在为钟筠舟着想:“少爷,是我没做好,没有帮少爷瞒住老爷。”
自那以后,钟筠舟再没半夜偷跑出去过。
逐玉怔然抬起头,没料到会被钟筠舟发现,急着摇摇头:“不…不是……”
“当真?不许瞒我,不然你哭什么?”
逐玉双唇直抖,半响哭着憋出句:“我只是难过少爷没跑成,是我太笨,当时不见少爷,还以为少爷是出了什么事,就、就跟老爷说了……听到他们说少爷是逃婚了,我才知道,若是我聪明些,少爷就不用成婚了……”
他一番话说得泣不成声,仿佛钟筠舟之所以会成婚都怪他,简直恨不得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就为这个?”钟筠舟闷出声笑,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抬起来摁在他眼下,“早知道你爱哭,倒是不知道你还是个认错精,没挨罚就行。”
他松了口气,语气跟着轻快,手腕甩了下:“逐玉呀,你眼泪太多了,少爷擦不干净,手腕疼得厉害,你快自己拿着擦。”
逐玉也是急昏了头,被这话一说,赶忙接过帕子,小心问道:“那、那少爷不怪我吗?”
这下子,钟筠舟是真忍不住了,“噗”地笑出声:“说你爱认错,你还上赶着来认。少爷本来就没打算逃婚,这婚是舅舅赐的,他是天子,我如何能违逆他的话。”
“那……”
“你想问我为什么突然消失了?”钟筠舟预判到他的话,眼下婚房中就他二人,钟筠舟不怕被人听见,琥珀色的眼瞳映着摇曳烛光,神色一时转冷。
“钟灵毓搞得鬼,他想整我。不过做得马脚乱出,恨不得就把‘是他做的’四个大字贴我脸上。原先他在父亲面前搞那些小动作,我不稀得跟他追究。可他蹬鼻子上脸,不知死活在这事上绊我,那我指定饶不了他,非得让他后悔与我作对!”
逐玉跟着点点头,学着钟筠舟,扮起凶狠:“二少爷真是太可恨了,那少爷要怎么收拾他?”
钟筠舟眨眨眼,他生得一双灵动狡黠的长眸,乌睫跟把小扇子似的扑落阴影,偶尔露出深褐色的眼珠,遍散斑斓星光。
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点,等逐玉弯下腰,钟筠舟微扬下巴,凑过去与他低语。
他二人说得太过投入,全然没注意房门被推开,一道人影进了屋内,无声无息,幽魂似的。
错过烛台时,烛光明灭瞬息,勾勒一道长长的影子打在墙面上。
内屋的两人聚精会神在交谈中,依旧没有注意到这异常。
火光转过,剥落遮掩面容的黑面具,背后是晏廷文定定注视的黑眸,薄唇抿成条线,十足冷酷。
他脚步停在外间,凝视里屋床侧的两人,如血嫁衣被夜色覆盖,不再似疏离淡漠的神仙,反倒如暗夜修罗般可怖。
“如何?少爷这点子是不是妙极了?非得吓得钟灵毓哭爹喊娘不可!”钟筠舟一高兴,双眼就亮闪闪的,坠着星子般。
逐玉附和他,真心实意为他鼓掌:“少爷好厉害!”
“嗯…少爷我确实厉害。”钟筠舟毫无所谓“虚心”的意识,安然接受一切对自己的夸奖,下巴无意识扬起,像极了猫儿高高扫起尾巴,等待更多奖赏的降临。
“厉害。”
没什么调子的二字从离他稍远些的地方传来,钟筠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嗯……再多—”
喉头霍地一紧,宛若被扼住了咽喉般,瞪大双眼往外看去。
眸光突破暗色,霎时锁定:“晏晏晏廷文……!”
一口气没上来,重重呛咳起来,钟筠舟抚住胸口,逐玉慌得把刚才放下的水又举起来。
钟筠舟抬手要够,不知怎么的,扯到腕骨的筋,穿骨的痛袭来,泪花上涌,迷住了双眼。
逐玉眼看少爷接水的手陡然落下,正不明所以,身侧一阵凉风穿过,接过他手上的杯子。
“出去。”
逐玉慢半拍看着已经坐在少爷身边的人,辨认了下,是世子!
当即按他要求,迅速出了屋。
“咳咳咳……!”钟筠舟咳个不停,仿佛要把整块肺都给咳出来。晏廷文眉心揪得很紧,一手顺着他的背,一手把水往他唇边送。
但钟筠舟咳嗽时身体不受控抽搐,这一下没看稳,杯子磕在他下巴处,“哗”地泼出水来,洇湿了胸口大片。
神奇的是,这时钟筠舟也不咳嗽了,他徐徐转眼,跟晏廷文大眼瞪小眼,红润的唇抿了抿,蹦出句:“你故意的,晏廷文。”
眼瞳外扩,唇瓣半张,口气也平平的,莫名泛出点呆兮兮的样子。
他不给晏廷文说话的机会,给这事盖棺定论:“是因为今日大婚我突然消失的事吧,你是不是以为我逃了?”
“不对,”话音拐了个弯,钟筠舟笃定道:“我干嘛问你,你肯定是这么想的。但我先跟你说好,不是我主动想逃的,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钟筠舟说完就不管他了,低头看着湿透的胸口,本来就脏兮兮的,现下更是惨不忍睹,连钟筠舟自己都嫌弃自己。
他正要拿个帕子擦擦,却掏了个空,才记起自己把帕子给了逐玉。
不由叹了口气,要不先忍忍,一会去净室换身衣服就好了。
哪知这时一只手突然摁上来,掌心的帕子盖住湿痕。
帕子雪白,叠得方方正正,不像钟筠舟的,团巴团巴就扔进了袖子里,刚才给逐玉擦眼泪的时候都皱皱巴巴的。
一看就是晏廷文的风格。
他掀起眼皮,成王世子专心致志,板着张脸给自己擦胸口的水痕。
照理说,这个场景是很暧昧的。
燃着龙凤喜烛的婚房,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坐在同一张床上,距离又是抬头呼吸就可以碰上的程度。
然钟筠舟满脑子想的都是,晏廷文一定很喜洁,看不得半点脏乱。
不然早前他回来的时候,晏廷文不惊讶他是从哪里出现的,还在那里突然给他擦脸。再如此刻,跟鬼似的幽幽然出现,看到自己湿衣,即刻拿了帕子来擦。
啧啧啧,令人发指的干净毛病。
“得,我自己擦吧,省的你看得难受。”钟筠舟抢过他手里半湿的帕子,擦了两下,想到自己衣服都没换就坐在干净的喜床上,骤然转抬头看向身侧人。
没想到晏廷文还保持着靠近的距离没动,这一转,凌乱的热息擦着碰撞,唇瓣差点碰到他的脸。
“嗬……!”
钟筠舟给唬得后倒,手掌撑到床侧来维持自身平衡。好死不死,用的正好是那只抽筋的手,于是刚拉开距离的钟筠舟滋哇乱叫一声,竟又扑了回去,与晏廷文咫尺呼吸间。
而自始至终,晏廷文都没动过半分。
他眼睫很密,乌沉沉地下摆,不起波澜的眸扫一眼钟筠舟不正常回缩的手,扑簌上抬,呼吸碰着,两人的目光也对着。
不说话的每一秒都是煎熬,钟筠舟感觉耳畔滋滋滋在尖叫,仿佛热水烧开了般,他率先受不住,吵闹了句:“你离我远点!”
他完全忘了刚才来来回回都是自己在动,一股脑儿把错都扣他头上。
晏廷文眼神横转,身体却不动:“钟筠舟,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世子府。
钟筠舟的底气突然去了大半,是了,他都嫁出去了,到了别人的地盘,再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况且晏廷文是什么人,成王世子,父亲跟着当今圣上一起出生入死,拼死打下江山,是圣上最信任的人,如今更是内阁阁老,大权在握。
他晏廷文没比自己身份低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是比自己还要厉害。毕竟晏廷文二十中状元,入翰林院,为圣上排忧解难,地位可比钟父那个名义上的首辅再要高上一层。
要不然两人赐婚,却是他进世子府,而非世子进他的屋,就因为他这个名义上的皇帝外甥,都是虚的,不比人家这个真材实料的金贵。
这就更让钟筠舟不解,舅舅到底为何给他和晏廷文赐婚,就不怕寒了成王和他这位宝贝世子的心?
钟筠舟走神的明显,当着晏廷文的面,思绪就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突如其来一阵刺痛将他强行拉回,那疼痛来自他未做处理的手腕,钟筠舟皱着眉眼瞪他:“你做什么!”
他对晏廷文了解不多,大多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他们总把他和晏廷文摆在一起讨论。
实话实说,没人乐意总被拿来比较,还总是落败的那个。即使对方无错,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可久而久之,钟筠舟还是受到影响,对晏廷文这个人都讨厌起来。
如果可以,他都不想跟晏廷文共处一室,这张脸他一点都不想看见,一看见,那些贬低他的话就会翻上来刺激他。
“你我已结为夫妻,我有权过问你的身体。”
钟筠舟:“?”
什么时候我的身体成他的了?
“我没答应,你没权力!”钟筠舟忍着疼想挣脱,哪知晏廷文根本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一动,腕骨扯动得愈发厉害,钻心的疼刺激,盘旋眼底的泪珠差点滚脱。
偏晏廷文的声音在此时传来,像满天飞舞的凉雪,冰过耳侧。
“你受伤了,是谁所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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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