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深坐在心理咨询中心一间诊室的单人沙发上,桌子对面黑框眼镜和酒瓶底一样厚的咨询师鬓角隐隐有几颗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看着他略显慌乱地快速在桌子底下用手机搜索,还不小心点到了朗读键,林云深实打实地心疼自己这几百块钱——虽然是团购的特价单。
盯着屋里弗洛伊德的画像发呆的时候,又回想起昨晚在梦里被人追杀的场景,喊不出声、迈不开腿,仅仅只是想一想林云深就打了一个寒颤。
“你这个,这个...”酒瓶底说话了,“嗯...这个做噩梦是轻度焦虑,虽然从量表上还没显现出来,但我猜...不是,我还是建议你在我们这做一个疗程的治疗。”说着便把价目表推了过去。
林云深看着离谱的价格两眼一黑,清秀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和蔼的笑,腿脚已经自觉向大门的方向转去。
他来心理咨询是因为最近总是断断续续做噩梦,光怪陆离的、稀奇古怪的、阴森恐怖的,唯一的共同点是总有东西在追他,他也不知道追他的是人是鬼、被追上了会怎么样,反正在梦里就是撒丫子跑。平日里走一公里就要大喘气的体质,硬是被逼着每晚在梦里跑酷,早晨醒来比熬一通大夜还累。
也不是没想过其他办法,去医院,医生开一堆检查项然后说他该补镁了;去看中医,老头把脉后捻着胡子说他脾胃虚寒肝郁气滞。今天在心理诊所,酒瓶底和他大眼瞪小眼一个小时最后憋出他可能轻度焦虑。
林云深感叹,谁能妙手回春一定给他送一面锦旗。
走到前台在小姐姐略显殷勤的笑中被迫停下脚步。
“帅哥,在APP上给个好评,送您一张10元优惠券哦。”
在看到优惠券右下角满3000可用的小字后,他拔腿就跑了。
算了,也不是非治不可。
林云深端着咖啡沿着马路边走,他是个自媒体人,所以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平常也没什么事。
纠正一下,是个很凉很糊的自媒体人,所以才没什么事。林云深反思自己为什么尝试过这么多赛道就是火不了,他挣大钱的理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啊!
悲从中来,林云深觉得自己肝郁气滞的毛病更严重了,于是掏出手机给自己的助理打电话。
“喂?小棠,最新一期的视频剪的怎么样了?”
唐小棠是林云深找来帮他做剪辑的兼职大学生,合作很久了,半温不火的账号说起来二人都有“功劳”。
唐小棠那边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在上课,半晌林云深又问了一遍,唐小棠机智地忽略了问题,“今天看病看得怎么样?”
说起这个林云深又开始肉疼,把酒瓶底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心情好多了,只是他做噩梦这个问题还没解决。
“要不你去青城山道观里驱驱邪?”唐小棠声音压得很低,在老师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我一直觉得你怪邪乎的。”
林云深长到26岁从来没有遇到撞鬼的事,可自从认识唐小棠以后,就一直被这个玄学爱好者说“邪乎”。起初他也不在意,五好青年热爱科学,但被说多了,也开始怀疑自己。
比如现在,大白天的听到这句话林云深后背就冒起了冷汗,他胆子小,一边嘟囔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边迅速拐进了人头攒动的商场里。
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林云深决定亲自去驱驱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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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青城山的石阶还蒸腾在晨雾里,林云深早早就到了道观门口。
“信男愿用三个月泡面钱换安稳觉。”他对着三清殿前的青铜鼎鞠躬过猛,一头磕在了功德箱上,把那个老旧的木箱子差点晃散架。
“福生无量天尊。”道袍拖地的小道友打着哈欠指了指不远的地方,“电子功德箱扫那边。”
林云深抬头看见清风胸前的工牌:青城山太清宫实习道士,编号9237,被他揣在衣服兜里的手机震动亮了下屏,锁屏是初音未来。清风毫不避讳拿起手机查看消息,于是林云深看到了印着“科学修仙”的手机壳。
“你们这...挺跨界啊?”
“要与时俱进嘛。”说着清风便从香案摸出充电宝给激光香烛充电,“你是干啥来的?”
林云深努力克制自己崩坏的表情,“我想求个平安符防身驱邪。”
清风小眼睛一转,刚准备把他指到道观的礼品店去,突然一拍脑门喊道,“完了完了,忘记喊道长起床了。”说着便一溜烟跑走了。
清风口中的道长,正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他满头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子让人猜不出实际年龄,此时眼角弯弯下垂,晦暗不明中显出几分和蔼的神态来,远远看着林云深在殿内东张西望。
在道观里七拐八拐,林云深终于“求”来平安福,小心翼翼贴身放好后,时间尚早,他决定当一个合格的游客。
“传言古早年间青城山藏着条恶地龙,专吞新婚夫妇的喜气修炼。某年蜀郡大旱,地龙作祟掀了七十二座山头,玄门玉衡真人携镇山宝鉴降妖。那真人为镇地龙竟自披嫁衣,以纯阳骨为引跃入阴阳缝。霎时血浸嫁衣化作七道金绳,地龙长啸着被锁回地底。后来每逢甲子年暴雨夜,山缝会飘出血胭脂香——那是真人在向人间讨聘礼哩!”
群众中一片哗然,大家都爱听这种悲壮牺牲的故事,即使故事前言不搭后语矛盾重重。
“那我们在这会不会惹恼了恶地龙啊,好可怕。”
“对啊对啊,我现在都感觉浑身冷飕飕的。”游客中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导游早司空见惯,大手一挥说道,“其实青城山目前为止都没有考古到符合阴阳缝描述的地方,所以只是个都市志怪传说。”
人群在略带遗憾的叹气声中散去,林云深又掏出口袋里的平安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地下有恶地龙,平安福还管不管用啊...我这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口里嘟囔着,人也没看路,一脚踩在一个圆咕隆咚的东西上,整个人原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林云深伸手扒住了一口古井,才勉强没有就地睡觉。
呲牙咧嘴揉着摔疼的尾椎骨站起来,林云深很想上去给这个圆筒状的东西一脚,但他克制住了。
不是他素质高,是马上游客就要围过来了。
尴尬地捡起自己掉落的物件,连带那个不明所以的圆筒,林云深这才仔细看了看害自己摔跤的是什么东西。圆筒是木制的,圆径侧大概碗口大小,长也不过成年人的小臂,侧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些花纹,他上手一颠,怪沉的,还发出一些沉闷的响声。
林云深不敢走远,只得原地坐在古井边上等失主找回来。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等到道观准备关门清修,古井都在傍晚气温下降后冒出一缕缕水汽,还是没人来寻。
清风来打扫的时候问他怎么还没走,语重心长地说平安福不合心意也可以接受个性化定制。
“...小道士,你们有失物招领处吗?我捡到了这个。”林云深说罢便将圆筒递给清风看。
清风看了一眼物件,伸手将触未触时迅速收回道袍中,对林云深浅浅躬身,“此物施主带回去吧,有缘的话,原主会来寻你。”说罢便转头走了。
到家以后没多久林云深就把摸不着头脑的事忘了,因为还有更困扰的。
打开唐小棠转来刚剪辑好的视频,氛围ok、节奏ok、镜头满分,怎么就火不起来呢?他不理解,看着三位数的播放量,思考怎么才能掌握财富密码。
林云深独居在一个老旧小区的一居,屋子里东西不少,大部分是他做自媒体后被人忽悠购入的“专业设备”。唐小棠是他在这座城市为数不多频繁交流的人,剩下的是小区门口卖西瓜的阿姨和卖卤菜的大叔。
呼噜一捧水打在脸上,林云深抬头从镜子里看自己,睡不好的原因眼下已经开始大片乌青,整个人看起来很没精打采。他抿了一下嘴,嘴唇因为受力泛白后又迅速染上艳丽的红色,衬得右眼尾下那颗淡淡的泪痣都熠熠生光起来。
他走到衣架,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那枚平安符放在枕头下,默默祷告今天一定要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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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艰难睁开眼睛,夜深得如同浸了墨汁,粘稠得令人窒息,他躺在床榻感受周身被冰冷裹住,无法动弹。
突然间,远处亮起两点幽白的光晕,惨淡地刺破黑暗——是两盏白纸灯笼,却被无形的手提着,悬浮在半空中。摇曳的灯笼下投着扭曲、跳动的影子。周围寂静无声,两个纸人悄无声息地从灯笼的光晕里显现出来。惨白的纸面糊成扁平的脸孔,粗糙的五官僵硬地固定着,随着纸片摇摆。唯有两点刻意描出的瞳仁,映着灯笼的微光,幽幽地透出针尖般细小的猩红,宛如血珠,死死盯着林云深。
它们无声地滑动,纸衣摩擦着空气发出簌簌地轻响,那动作毫无活物的韵律,关节处只有竹签弯曲的突兀折痕。它们围拢过来,凑在林云深周身,其中一只纸人缓缓抬起僵硬的手臂,扁平的、纸片状的手,试图直直探向他的额头。
林云深魂飞魄散前拼尽全力试图躲避,身体猛地向后翻滚,脊背狠狠撞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耳边的疾风在纸人森冷锐利的掌风下骤然噤声。但他来不及思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慌不择路地跑。身后纸片摩擦的簌簌声突然变得尖锐、密集,冰冷的、带着腐朽纸屑气息的风从后颈灌入衣领。
幽白的烛火在身后急速晃动,将他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在前方不断延申、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墙壁上。
林云深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淖里。直到他清晰听到薄如刀刃的纸手划破空气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啸叫。他踉跄着,在被抓住时几乎扑倒。
纸人惨白的指尖几乎要戳进他的额心,就在林云深屏住呼吸快要窒息的刹那,纸人那张扁平僵硬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害怕的表情。它仿佛被无形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细微却急促地颤抖起来,发出类似枯叶在疾风中剧烈摩擦的声音。
它猛地抽回手臂,动作幅度之大几乎要将脆弱的纸臂甩脱,林云深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方才还凶戾索命的恶鬼纸人,竟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僵硬姿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扁平的头颅更是深深地、用力地折下去,整个身体蜷缩、匍匐,呈现一种充满非人恐惧的跪拜姿态。
紧接着,四周的黑暗里,无数簌簌的轻响连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一盏盏惨白的灯笼如同鬼火次第亮起,顷刻间密密麻麻。每个灯笼下方,都浮现出一个惨白僵硬的纸人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做着同一个屈膝俯首的动作。
林云深缓缓地摇着头,无数惨白的头颅此起彼伏地磕在无形的地面,这无声的、铺天盖地的跪拜比纸人狰狞的追杀更让他肝胆俱裂。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转身,朝着惨白灯笼最稀疏的方向,像没头苍蝇一样撞了过去。
身后跪拜的声音似乎停滞了一瞬,瞬间爆发出更加尖锐混乱的声音,林云深不敢回头,他只知道跑。
就在意识即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毫无预兆地,他一脚踏进了一处亮光。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进了这片金色邻域,林云深身体重重摔在地面上,大口喘息着。
薄如蝉翼地光幕将纸人的簌簌声彻底隔绝在外。光幕之内,一个不大的空间,地面光洁无尘,四壁空无一物,显得异常冷清简单。心头那几乎将他逼疯的恐惧和阴寒,也如冰雪般迅速消融。
林云深惊魂未定时抬起头,在云雾里似乎有一个身影盘膝而坐,背对着他。那人穿着一身洗的有些发白地青色道袍,墨黑的头发被一只木簪随意束在头顶。
那人微微侧身,看到竟然有人进入的惊疑很快被扰了清修的不耐代替。林云深还没从地上站起来,那人便随意抬手,将宽大的道袍袖子向后一甩,林云深只觉得眼前突然金光大盛,随即天旋地转,之后便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