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浅再出现时,意外得像是故意为之。
不愿归顺无锋的医毒世家,匆匆赶到的宫门支援,推门而进后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以及残砖碎瓦下奄奄一息的她。
一切都太凑巧。
仿佛是上天忽然睁开眼,来了兴致,亲自动手安排这出旧事重提一般的久别重逢。
五年前那场大战太过惨烈,宫门对其中的内情也并未多做隐瞒,所以此行的侍卫大多都听说过角宫那位细作新娘的行径,感慨愤恨之余却也少不了畏惧与好奇。
毕竟这些年角公子的狠辣冷情大家都看在眼里。徵公子虽还未及冠,但事变之后宫门子弟凋零,宫子羽便也同意他去分管宫门部分外务。
宫远徵的行事作风与其兄长相比,狠厉果决不遑多让。再加上少年天才眼高于顶,五年间在江湖之中也是风光无两,从没有向人低头的时候。
一对兄弟,都是聪明中的难缠,难缠中的毒辣。
能骗过他们二人又全身而退的无锋细作,自然也该是位传说中的人物。
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那个埋在废墟中的女子,没一个人敢去救人出来。
不敢救,这可是一笔活的血债。
直到一个年轻些的侍卫开口提议道,“要不先去禀告二位公子?”
领头的侍卫闻言,两眼一瞪看向说话的那个年青人,厉声道,“宫门明令,全部子弟与无锋不死不休,见之即刻诛杀,不必回禀。现在人活着,你还要去禀报公子?你是有多大的胆子?”
年青人也是有气性的,听后脖子一梗,昂首道,“那就杀了她。”
说罢上前几步,手已握上刀柄,眼盯着领头侍卫,似乎就在等他的一声令下。
领头的眉头紧锁,沉吟许久才幽幽说道,“也杀不得,这是曾经的角宫夫人,与咱们公子有一段情债在。”
年轻人急道,“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难道当没看见?”
一个女人,奄奄一息,若不去救,能活多久?又有谁会发现?
领头的扫了一圈其他人,不说话,是默认。
于是一行人收队回到宫尚角驻扎在城外的营地,只上报了安葬的陆家尸体数量,对于废墟之中发现昏迷的无锋刺客一事只字未提。
这晚子时,营地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喊——无锋偷袭!
在杀掉营地里最后一个偷袭的无锋刺客后,宫尚角终于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
这批刺客无论是武功还是人数,都不够格来杀他带队的宫门侍卫。
若点竹真是得了他们的消息,让这一批人在此处提前埋伏,那她一定是老糊涂了。宫门五年前虽损失惨重,但也不至于没落到连这种等级的刺客都招架不住的地步。
宫尚角回想刚才的打斗,刺客之间配合不够熟练,人数也不足,虽然挑的偷袭时机够晚,但并没有晚到守夜人也放松警惕的时候,因此他们行动暴露得很快。
种种行径来看,都更像是临时起意。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遮掩感。
思及此处,宫尚角不由得皱紧眉头。这次偷袭的无锋,似乎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可是宫门与无锋有血海深仇,现下有什么事对他们来说是比杀宫门子弟更重要的?
宫尚角忽然抬头望向城门方向,喃喃道,“莫非是回来斩草除根的?”
随即召来一队人马,吩咐他们即刻进城去找宫远徵。
“这批人是派来缠住我们的,他们一定有人马趁刚才进了城。你们进去后立刻去找徵公子,然后带人再去废墟仔细搜。”宫尚角微眯起眼眸,看向倒在他脚边的一具无锋刺客的尸体,冷冷道,“若在城中遭遇无锋,即刻诛杀,再将尸体统统带出来一个一个检查。”
“我一定要知道,无锋进城的目的是什么。”
城中,宫远徵拉过一个被砍伤腿的无锋刺客,不等人反应就掐住他的下巴,手一施巧劲,对方的下巴已经被卸下。接着在刺客恐惧的眼神中,他从腰间药瓶中倒出几枚黑色药丸,一把扔进刺客口中。
不知那是什么药物,入口即化,刺客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
想把药吐出去,药已经化了。想咬舌自尽求个痛快,下巴却被卸了。想指望同伴来救,以宫远徵为中心的一帮侍卫,已将入城的刺客尽数处理。
如今活口就剩他一个了。刺客眼中陡然生出几分希望来,张着口含糊地说着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你愿意告诉我们无锋此行的目的?”宫远徵擦干净手上沾到的尘土和血迹,戏谑地看着刺客,“希望我饶你一命,以作交换?”
那刺客口中呜咽着连忙点头,手指向白天宫门搜寻过的陆家废墟。宫远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嘴角噙着一抹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从腰间葫芦里倒出一枚红丸扔进那刺客嘴里,随后让侍卫将人绑好。
宫远徵骑上马,正欲带人前往陆家废墟,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回身去看,正是宫尚角派来的人。
“我正要去,哥哥派的还真及时。”宫远徵说完,一扬马鞭已经走在最前。
能比宫门两位宫主的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他宫远徵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
深夜里的陆家废墟安静得如荒墓一般,偶有夜风吹过,带出一阵陈旧的血腥味。
这么一户盘踞在瀛洲几十年的医毒世家,全家老小连带仆从共一百一十七口,一夜间被无锋刺客屠杀殆尽。哪怕是白天里来过,此时再看也很难不心惊。
宫远徵搜寻的是最仔细的。白日里只当是替人收尸,顺便在江湖上为宫门博个仁义的称号的差事。谁知其中竟有这番隐情。
废墟之上此刻燃起无数宫门的火把,远远望去简直像又在此处放了一把火,却不是为了祭奠亡者。只是为了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抢占先机罢了。
因为手中的火把,宫远徵的额上已经蒙了一层汗,他顾不得去擦,满眼只有急迫与癫狂,像是一头蛰伏多日终于找到猎物弱点的凶兽。
他太想给无锋以重击了,他知道他哥哥也想,宫门上下都想。
已经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间宫门与无锋摩擦不断,胜负各半,说到底都是不痛不痒的争斗。
他们现在太需要一场彻底的胜利来鼓舞和笼络人心。躲在山谷不问世事固步自封的想法早该被抛弃,无锋可以威逼其他门派世家归顺于它,宫门也可以用手段来拉拢他人。
与独裁对应的,就是仁德,哪怕是假装的。
却不想会有这番收获。
宫远徵呆立在原地,明明现在无风吹过,火焰却是熊熊燃烧地嚣张,在黑沉沉的夜里跳动,像在其中藏着一阵急促的心跳。
火光下,上官浅的脸色看起来并没有太苍白,连身上的血色都不太显眼,更像是睡着一般。
“为什么……”
他曾经在火光中远远地看过她的背影,现在却又要他看到她的归来。
她身上压着的碎砖残瓦很多,宫远徵和一帮侍卫费了不少时间才把人从废墟里挖出来。
她身上的伤很多,流了不少血,被废墟里的灰尘糊住,凝结在伤口,成了一块块灰色的疤,让她看上去像是一片干裂的灰色荒漠。
不过万幸,这片荒漠还保留着
最后一点生机的水源,汩汩的,是心脏还在跳动。
宫远徵抱她出来后,站在自己的马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骑马虽快,但太过颠簸。走路虽稳,但营地在城外。
片刻后,宫远徵才在旁人协助下抱着上官浅坐上马背,又召来一名侍卫,让他立刻骑快马去城外找到宫尚角。
“让角公子把那辆铺着软垫的马车带过来。他若问是什么用处,你就说……”
他忽然顿住,张着口,像是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宫远徵垂下眼,看着那个本以为今生不会再见的故人,现在正安静地靠在自己的怀中。
是一阵死而复生的虚幻。
他的声音不由得发颤,“你就说,上官浅受了重伤。”
宫门的侍卫陆陆续续地跟着宫远徵离开,只留下那个被活捉的无锋刺客跪在原地。
他的下巴被推回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要跑。然而跑了不过十步,便脸色青紫口喷鲜血倒在街角。除了□□与路面碰撞发生的闷响,再没有一点动静。
路的另一头,宫远徵闻到一丝新鲜的血腥味,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轻笑着骂了一句“蠢货”。
黑丸有毒,红丸也有毒。从头到尾,宫远徵都没打算从活着的无锋嘴里知道什么真相。
事情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有痕迹就有查明的可能。如今宫门和无锋这样的局势,还指望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真相,岂不太可笑。
宁愿杀错,也不放过。宁愿从死人身上找线索,也不会相信活人口中的任何一句话。
这就是教训。
宫远徵抓着缰绳的手忽然颤了一下。路尽头,宫尚角骑着一匹黑色骏马慢慢朝他们走来,身后跟随的是刚杀完一批无锋刺客的宫门侍卫,还有一辆他为上官浅准备的乌木马车。黑沉沉的,像一副名贵的棺材。
“远徵。”宫尚角面色如常,声音冷寂,“她人在哪。”
宫远徵刚要说话,却看宫尚角抽出腰间佩剑,寒光闪闪,如一道惊雷。
“宫门子弟,不可以再受她的骗。”
死一般的寂静,让宫远徵忘记震惊,鬼使神差地想到——哥哥口中的宫门子弟,包不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