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十五年。
春三月,此为发陈。
盈翠的草木刚抽了枝芽,正欣然的舒展着身体,清浅的绿色在山野间肆意疯长,铺天盖地的,好似要将天地都给拉拽成湛青的一体,显得格外春意盎然。
就在这时,有马蹄声如雷,奔腾着响彻了山路,一队衣着简朴的女人从山崖的那头急驰了过来,看样子,应当是今年奉命前来回京述职的官员。
乌发随着马鬃在风中飘扬,为首的女人身体往前倾,她手臂用力一拉,霎时间勒紧了缰绳,在马的嘶鸣声她放慢了速度,缓缓来到了正在往前行驶马车旁。
“蔺之,褚儿怎么样?还好吗?”
她看着那最大的马车,伸出手掀开了帘幕,语气温柔极了。顺着她的目光便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位贵夫,正在低头在哄着孩子。
那贵夫三十左右的年纪,鬓发如云,身量纤细,柔美的眉眼正温柔的注视着怀里的孩童,手轻轻的拍着。
听着马车外的声音,贵夫抬起头,轻轻的喟叹着:“好些了,可还是老样子,总是咳嗽。”
而后他望着妻主脸上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眉头蹙起,惆怅的摇了摇头:“真的要带褚儿去京城吗?她自小身体就不好,路途那么遥远,昨晚又是咳嗽又是喘的,真是要吓坏我了。”
女人张了张口,目光落在面容恬静的孩子身上,也不知是在跟夫郎说还是再给自己说:“离京城不远了,再回去岂不更加劳累?这路上的时候,医家都跟着,药材也充足,咱们走的缓慢些,褚儿应该也能坚持。”
夫郎的手轻轻的,把小孩脸上的碎发拨到耳根,带着些许埋怨味:“世安,陛下为什么这么着急让你回京啊?就不能多宽限几天。”
他这话说的多少有些孩子气,多少地方官员想回京城还回不成,偏生到了他这里,反倒不想让妻主回京。
裴世安无奈笑了,她也有些拿不准道:“我也不知,只说叫我回京述职,留在京中,一则没有说调动,二则也没有说具体之事,也真是蹊跷。”
往下的事,她没说,怕叫敏感多思的裴夫郎无端替她忧心。
同僚的来信告诉她,前段时间,陛下偶感风寒,突然一病不起,现在太医们都在坤宁阁里守着。
现在是太子和二皇子在监国。
诏告宣裴世安入京城的,自然也是她们。裴世安原本在谌州,又久不回京,但也知道朝中波云诡谲,蓦然叫她回去,只怕所图不小。
然而,她又不能不从,若是放着夫郎和女儿单独在家,孤女寡父的,本来就容易出事,褚儿还需要大量的药品养着。就算有亲戚在侧,但家里没个女人在身边,到底还是难捱一些。
她道:“褚儿从小就身子骨就孱弱,到了京城,我们也能找到更好的药材给她用,谌州毕竟是小地方。”
见此裴夫郎也沉默了,他点了点头,心里的难过到底压下去了些许。而后他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目光落在自家妻主那过分单薄的身上,不满道:“我知道了,春寒料峭,你也多添些衣物,别褚儿没生病,你先倒了。”
“谢夫郎的教诲,为妻知道了,昨晚你一夜没合眼,也该早点歇着。”
两人又说了话,裴世安随后才放下了车帘,继续骑着马。
随着马车缓慢的前行,车帘上装饰的流苏随着车轮运转,轻轻的摇晃着,阳光从缝隙中透了出来,越发显得光影交错,昏暗不清。
裴夫郎无聊的眯了一会儿,醒来后低下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何时怀中的孩子居然已经醒了,他小声道:“褚儿,你怎么了?”
裴褚坐起身,昨晚下了雨,稍稍见了点凉气她便咳嗽不止,甚至踹的都上不了气,喝了好几碗药才压了下去,今天倒是不怎么咳了,只是整个脑门都弄的跟浆糊似的,直到现在还有点昏昏沉沉:“父亲,我没事,就是觉得头有点沉……咳咳……”
裴夫郎心疼的给她揉着太阳穴:“估计是还没好,一会儿还得喝药。”
“父亲……咳咳……可是我想去外头……咳……看看。”
裴褚看着透过帷幕照射进来的光,精神头刚好了一些,她就有点想去外头。
从小的时候裴褚的身体就格外差的很,在别的小孩活蹦乱跳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吃药,整日里不是这病就那病。
也亏的裴世安年轻有为,裴夫郎又是出自商贾之家,不缺钱财,平时都用着好药材养着,这才磕磕绊绊的将养着长大。
她想出去的话刚提,就被裴夫郎给斩钉截铁的打回去了:“外头太冷了,风又大,你才刚好,万一吹着了怎么办?你看,还在咳嗽呢。”
裴夫郎和妻主就这么一个孩子,可惜却身体弱的厉害,平时如珠似玉的看着,实在是不得不小心。
被拒绝了的裴褚也没有太过失落,她又道:“那明天呢,明天我可以去看看嘛?”
她的眼睛满是恳求,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裴夫郎见她这样坚持,神色间也有些犹豫。
他一边担心裴褚的身体,一边又觉得,裴褚这么多年都没出过裴家,只是想要去外面看一看都不行,那也实在叫人太心疼了,于是只好道:“明天你要是好了,就去。”
裴褚这才眉开眼笑:“谢谢父亲!”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去的心太迫切,第二天,裴褚的咳嗽果然好了不少,人也看起来精神了,她望着外头,欣喜的掀开车帘往外看。
此时他们已经快要行至京城地界,路也越走越宽敞平坦。远远望去,周边已经渐渐有了不少村落,刚下过雨的山野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更是有三五桃杏,羞答答的已上枝头。
眼看着距离下一个驿站还有些距离,众人将将停了下来,就近找了家客栈歇息。
大家纷纷下了车,护卫们忙碌的清点着车上的行李,用旧布都覆盖好,尽数放在后院;使女和小仆们则是忙里忙外的开始收拾。而裴世安也在和客栈老板说着话,商量着房间的问题,最后敲定了房间的数目。
裴褚被裴夫郎抱着下了马车,她生的很白,身量却瘦弱,乍一看个子矮矮小小的,身上还裹着厚重的皮毛披风。
她从那雪似的狐狸毛中探出一颗小脑袋,圆圆的眼睛正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事物,显得格外聪慧机灵,玉雪可爱。
“褚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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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世安见她居然还在裴夫郎的怀里,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她这个女儿从胎里就弱的很,整日都养在夫郎之手,平常要星星不给月亮,磕着碰着了就要哭,偏生夫郎还宠着,惯的实在厉害,长的一点女人气都没有。
裴褚张开双手,但是裴世安却没有抱她,而是在她的惊呼中像拎小鸡崽子似的拎着她的后领将她拎了下来:“还要你父亲抱,怎么也不知道下来走走?”
裴世安虽然出身显贵的裴家,但却只是裴家的一个旁支,年少时家境贫穷,后面全是靠着自己一步步走下来的,最看不惯的就是那种只会躲在他人身后,在富贵温柔乡里毫无担当的软小姐。
裴褚被稳稳当当的放在地上,她双脚挨了地,跟随着母亲走来走去,简直像个小尾巴。
她看母亲已经弄好了东西,就仰起头满是艳羡的看着裴世安那匹高大的骏马,哀求着:“母亲,我也想骑马。”
这话刚说,裴夫郎就不赞同了:“太危险了,褚儿,你就在这里站一会儿就好,咱们很快就要去房间了。”
而裴世安却毫不在意,她单手就将裴褚抱了起来,把小孩稳稳当当扶着了马上:“想骑就骑,就看你怕不怕了。”
裴褚个头小小的一只,趴在马上坐都坐不直,高高的骏马在她眼里可谓是庞然大物,她虽然有点慌,但还是学着裴世安的模样紧握着缰绳,目光坚毅:“我才不怕!”
见状裴世安忽的笑了起来,她踩着脚蹬,翻身上马,一手圈着裴褚,一手包着裴褚握缰绳的那只手掌:“这才对!是我裴世安的女儿!”
她看见满脸不赞同的裴夫郎,弯下腰蹭了蹭对方的鬓发,亲昵至极:“蔺之放心,走不远,我就在这,带着褚儿在外头转一圈就回来了。”
裴夫郎虽然很是心中不愿意,但见她们两个这样兴奋,心知拗不过,也不得不应下,再三嘱咐着:“小心点,别摔着褚儿了。”
“把她的披风给她裹严实点,吹着风万一又风寒了什么办?”
“你也是,别骑的那么快。”
裴世安都笑着一一应下了,甚至还用自己的披风给裴褚抱在怀里,这才一夹马腹带着她离开了客栈。
裴褚靠在母亲的怀里,望着绵延的原野以及好似水墨画般的群山,有山风吹过她的长发,吹的她脸颊微凉,她满眼憧憬:“好漂亮,跟在马车里完全不一样。”
兴许是心情好些的缘故,她竟也没咳嗽,反而神采奕奕的。
“不一样的还在后头呢!”
裴世安用力鞭笞着马身,原本还在缓慢前行的骏马顿时快了起来,连带着裴褚都被颠的东摇西晃。
不过好在她可靠的母亲会扶着她,给她所有的安全感。
她感受着空旷的原野,马蹄往前时好似天地皆在足下,山河皆可踏平,望着远方,裴褚忽的福至心灵:“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裴世安弹了下她的脑门:“背的可以啊!这才叫知行合一呢。”
裴褚笑了。
裴世安也跟着笑。
裴褚一时间只觉天高地广,大无边际,无处不可去,无处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