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挂满了轻纱,挡住了游乐园的喧嚣与热烈的阳光。
但房间依旧明亮,因为除了薄而硬的暗色格子地毯和镜面办公桌的黑色桌腿外,放眼望去皆为白色。
柏沧百无聊赖地坐在硬邦邦的白色靠椅上,指间的硬币灵活地翻转跳跃,黑白相间的仿羽毛面具被随意地扔在一边,若是左眉没有被疤痕切断,他拥有的就是一张完美无缺的建模脸。
硬币高高弹起,重新被握进掌心。
柏沧动了动因长时间低垂而发酸的脖颈,余光恰好看到坐在主位上的女人——他同父异母的大姐,柏雪。
女人身穿米白色职业套装,秀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此时此刻的她正悲悯地看着办公室里上演的闹剧,那神情与摆在边柜上的圣母像如出一辙,只是柏雪的眼神过于锐利,泄露了慈悲表象下的精明与算计。
她的助理王启就是她沾了血的利刃。
“废物!蠢货!”
王启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在全球直播的开幕式上,竟然出现了卡丁车刹车失灵这种低级的错误!要不是三少及时出手,说不定会闹出人命官司!欢乐国今天刚开业,明天就要宣布关门大吉,柏氏集团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安全部负责人面色惶恐地听训,惨白的嘴唇颤抖不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王启,发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后续工作才是重点。”
柏雪适时开口,声音轻柔,表情不忍,看起来就像一个宽宏大量的掌舵者。
她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今天来欢乐国的孩子,你们知道的,我的初衷是为孩子打造专属于他们的国度,今天本该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记忆,却因为我的失误,给他们蒙上了一层阴影。”
柏雪说到后面,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王启愧疚又心疼地劝慰道:“雪姐,这不是您的错,我会好好安抚孩子们的,您不要担心。”
柏雪眼眶发红,轻声道:“我相信你。”
缓了缓情绪,她将目光转向一旁看戏良久的柏沧,脸上露出一个充满感激的笑容:“阿沧,今天多亏有你,姐姐应该好好谢谢你。”
她顿了一下又道:“想必被你救下的车主、魔王扮演者和小孩子也会对你感激不尽的,到时候我安排他们和你见一面如何?”
感激不尽?见一面?
柏沧垂眸,掩藏住眼底的嘲讽。
今天的“意外”不止有卡丁车失控,过山车轨道、大摆锤接口的螺丝可都有松动的迹象。
能把手伸的这么长,手法还如此拙劣阴毒,他只能想到同样姓柏的那些人。
或许那些人是想打击柏雪的威信,也或许是有人想浑水摸鱼、坐山观虎斗。
但无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背后的人是谁,柏沧都觉得恶心。
他乐于看柏雪焦头烂额,甚至不介意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前提是不能牵连无辜。
这样浅显的下作手段,柏沧可不相信柏雪没猜到始作俑者的人选。
不,应该说她很确定是谁动的手,不然不会为了转移矛盾,把“功劳”全都扣到他的头上,想出让他和三个倒霉蛋见面的主意。
怕是三个倒霉蛋刚开口和他说谢谢,视频就会上传到家族群,如此这般,他自然而然就会成为始作俑者最想收拾的对象。
“见面就不用了,我不想麻烦大姐。”
柏沧再抬眸,已然恢复成好弟弟的模样,他笑容爽朗地挠了挠后脑勺,“欢乐国能顺利开幕,我也很开心,姐姐可别谢我,都是举手之劳。”
柏雪笑容一滞,她细细打量柏沧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眼神真诚又坦荡。
她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又是这幅温吞无害的样子,让人连试探都提不起兴趣。
办公室陷入诡异的安静,只能听到安全部负责人因恐惧而变得短促粗重的呼吸声。
柏雪心烦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她就重新挂上温柔的笑容:“李经理是不是不太舒服?王启,你带他去医务室看一看。”
安全部负责人愣了愣,突然泪如雨下:“大小姐,我没有问题,不用去医务室,我现在就和王助一起去处理后续,谢谢您不仅不责怪我,还关心我的身体!”
柏雪敷衍地点了点头。
王启看出她的不耐烦,连忙带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安全部负责人离开了。
办公室只剩下姐弟二人,柏雪亲手给柏沧倒了一杯茶,状似无意道:“阿沧,你也看到了,我手下的可用之人不多,你要不要来我的身边帮忙?爸爸之前说过,等你明年硕士毕业,可以直接进入公司,来我这里就当是提前积累经验了。”
柏沧轻抚硬币边缘,原来这才是柏雪邀请他今天参加开幕式的目的啊。
试探、拉拢、控制、利用,最后把他变成她棋盘上一颗听话的棋子。
“大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柏沧把硬币放回口袋,将微微歪斜的西装袖口重新调回朝外四十五度的位置,他笑得腼腆又饱含歉意,“课题研究正处于关键阶段,我不好同导师请假,而且……”
他顿了一下,眼神染上些许无奈:“我只对书本和实验数据有兴趣,并不擅长处理商场上的事情。我跟在大姐的身边,恐怕也只会添乱,无法帮忙。”
柏沧站起身,顺手将黑白相间的仿羽毛面具拿起来:“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进实验室,我就先告辞了。”
柏雪再次直视他的眼睛,片刻后她的笑容真切许多,温吞无害好像也不错,起码一个只喜欢读书且有自知之明的傻弟弟,不会惹她心烦。
她佯装遗憾的叹了口气:“好吧,学业要紧,路上小心。”
柏沧礼貌道别,转身离开办公室。
厚重的白色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他脸上温顺的笑容便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一片冷漠。
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轻微的回响,挺直的背影在空寂的走廊上渐行渐远。
踏出电梯,柏沧没有选择从大楼的正门离开,而是朝着西侧门走去,那边是一处安静的小花园,横穿过去可以直达停车场。
推开西侧门,独属于夏日青草味的热风扑面而来,无暇欣赏花园美景,柏沧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停车场,尽量减少和太阳接触的时间。
然而他刚走没两步就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歪歪扭扭的双角,标志性的黑色斗篷以及布满红色裂纹的黑色面具。
是深渊魔王。
他弯着背、低着头,右手无意识地揉捏脚腕,注意力全在响个不停的手机上。
柏沧站在他的侧后方,清楚地看见他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才僵硬地接通电话。
低低的应和声在安静的花园里格外容易捕捉。
“嗯。”
“好。”
“我知道了。”
短暂的通话结束,本该离开的深渊魔王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般坐在原地,任由阳光晒烤全身。
看到这一幕,柏沧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对方送自己硬币时中二的模样,和现在判若两人。
他轻轻地挑了挑眉,原来魔王大人还有沉默少言的一面啊。
原本打算继续向前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柏沧看了一眼深渊魔王藏在高筒靴里的脚腕,转身重新走向了西侧门。
喻随舟自始至终都没注意到有人来过。
他呆呆地看着不到一分钟的通话记录,来电人写着“父亲”,仅仅两个字便可以刺痛他的神经,搅动他的情绪。
父亲很忙,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过了,刚刚回休息室看到父亲的来电时,他连面具都没摘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按照惯例,通话内容有可能是批评他做错了什么事,也有可能是父亲对他有新的安排,但没想到今天的通话内容居然是,父亲邀请他一起吃晚餐!
喻随舟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不自觉地在手机地图上搜起了晚餐地点——“云顶餐厅”。
跳出来的地标位于城市最奢华的商圈,和游乐园之间相距大半个城市。
“下午还有一场演出,结束之后回家收拾一下再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时间应该刚刚好。”
喻随舟嘟嘟囔囔的做着安排,目光触及救人时扭伤的脚腕,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医院一日游取消,等下回家的时候顺便买点儿药对付一下吧。”
他缓缓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休息室。
同组的工作人员已经去吃午饭了,室内空无一人。
喻随舟心情不错地哼着深渊魔王角色曲,走到自己的柜子前面,刚打开就发现里面多了一个袋子。
袋子中间印着大大的游乐园专属标志,右下角则印着“医护室专用”一行小字。
他满头雾水地将袋子打开,里面居然放着一瓶云南白药气雾剂和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六个大字——“献给魔王大人”。
喻随舟愣愣地捏着便利贴,他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善良又贴心的“信徒”!“信徒”会是谁呢?
剧组的工作人员?不可能,他装的可好了,绝对没人能看出来他受了伤!
助理?哦,他没有助理。
粉丝?更不可能了,他的粉丝都是一群小孩。
苦思冥想之际,一张戴着面具的建模脸不受控制地跳进脑海。
喻随舟甩了甩脑袋,试图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
开什么玩笑,一个连脸都没看清的陌生人罢了,怎么可能会特意给他送药,还能精准地找到他放衣服的柜子?
想不到“信徒”的身份,喻随舟只能暂时压下心头的疑窦,小心翼翼地将便利贴收好珍藏起来。
冰凉的气雾喷洒而出,发红的脚腕得到了些许舒缓,他忍不住喟叹出声。
午休过后再次上场,多亏喷了药,演出才能顺利完成。
喻随舟用最快的速度换下戏服,骑上自己的小电驴,草草和同组的工作人员打声招呼就离开了。
回到Z大附近的平层,喻随舟快速洗了个澡,在样式夸张的常服和剪裁得体的正装之间犹豫半晌,不情不愿地选择了后者。
想起父亲不喜欢他的小电驴,又转去车库换了一辆四个轮子的车,紧赶慢赶,最后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达到云顶餐厅。
把车交给门童,喻随舟紧张地对着大门玻璃照了照,确定一切完美后推门而入,
结果刚进去就看到了父亲的助理,林铮——一个全年无休,堪比机器的中年人。
他快速地将喻随舟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随即满意地收回了目光,随舟少爷皮肤偏白,长了一双又圆又亮的杏眼,比同龄人面嫩许多,银灰色的西装恰好可以为他增添几分沉稳之气。
喻随舟停住脚步,凝眉朝他望去,用眼神询问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铮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身边,用平板无波的声音准确地解答了他无声的疑问:“随舟少爷,是喻董让我在这里等您。”
咯噔一声,喻随舟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林铮没有给他过多的思考时间,轻推着他的肩膀,将他带进电梯,顺畅无比地抵达顶楼。
喻随舟此前从未来过云顶餐厅,因此并不知晓它的内部设计居然如此年轻,卡座之间以高大的绿植和造型独特的屏风作为隔断,具有艺术性的同时又保证了一定的私密性,临窗的客人还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景色。
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父亲平时去的都是一些老派严肃的场所,云顶餐厅怎么看都不像是父亲会喜欢的地方。
林铮好似没有察觉到喻随舟的不安,引着他径直穿过完全开放的卡座区域,来到了视野更开阔、**性更好的包间区域,最后在一扇磨砂玻璃门前停下脚步。
他微微侧身,没有推门,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喻随舟,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喻随舟的心脏猛然紧缩,耳朵里出现嗡嗡的响声。
他不动声色地用力深呼吸,不适的感觉这才渐渐消散。
顺着没有完全关严的门缝向包间里面望去,入目是和外面卡座相同设计的隔断,只是屏风更为雅致,茂盛的绿植也被刻意修剪成了风景画。
再定睛细瞧,包间内并没有他的父亲,只有一位披着波浪长发、身着红色长裙的年轻女士。
喻随舟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被骗了!
今晚根本就没有他期待已久的父子聚餐,有的只是一场充满谎言的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