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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空园野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赵挽正是个够格当皇帝的人,不是个适合当皇帝的人。


    新皇登基了,隐隐约约传来礼乐声,沈命有些吃力地望着天空,她记得今早还看见一抹嘹亮的晨光,晃得她眼睛疼,如今上方却空空荡荡。


    不知怎么,沈命忽的想起赵挽正那双后来愈加寡情的眼睛,对这位死去的开国君王做了上述评价。


    她蹒跚着转过身,收拾东西准备退休,有个宫女走进来:“中林大人,《文纪》修好了。”


    沈命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几分,回过头:“我能看看么?”


    这是记录赵挽正起家史的书。


    一般开国皇帝总是神秘莫测,吸引无数人去探究,赵挽正更是其中翘楚。直到赵挽正生命的尽头,仍没有人猜透这位传奇君王在想什么。在沈命的记忆里,晚年的赵挽正,就像一艘在黑暗中行使的大船背后的舵手,只在偏航时出现,更多是弥漫在文朝文武官员头上的沉默的威压。至于最初的赵挽正是什么样子,沈命已经记不清了。


    沈命今年三十八了,看着文字已经有了重影,记性也逐渐衰退,一闭眼,脑海里也只剩开头看到的几句话,可就是简单扫了几眼,年轻时的赵挽正似乎又在她记忆中活了过来。


    但凡是开国皇帝,总有个牛逼哄哄的身世,史官写这本书时赵挽正还没死,总把话往好了写,什么英明神武德才兼备也就罢了,就连赵挽正造反的理由都编了一个天生异象、天命所归,后来赵挽正看过第一版,嗤笑一声就让他们按事实写。可惜这一版赵挽正没能看到就死了,不过沈命觉得,对于史书怎么写她的,赵挽正估计也不大在意。


    沈命不由笑了下,她是从赵挽正起家时跟着她走过来的,这人什么德行怕是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古以来,造反的多多少少要找点什么由头,什么拯救苍生,劫富济贫,最好还能和什么前朝皇亲国戚攀个关系,好让自己是正义之师。


    赵挽正俨然是个异类,她在众人造反时也凑了个热闹,但从没找过借口,造反的目的……就是造反。


    赵挽正这人,名里带个正字,从前一点都不正。在赵挽正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单朝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她爹赵风行是旧朝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狂的就连当时的皇帝老儿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赵挽正从小接受的就是这种唯我独尊的教育,从不正眼看人,按沈命的想法,她爹给她取这么个名儿真是缺了大德。


    前朝末年,大多数老百姓唯一的愿望就是活着,可赵挽正早年,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整天给社会添乱。她家比皇宫还富,从没尝过民间疾苦,并且致力于让招惹她的人吃苦。


    据说赵挽正是赵风行早年征战时受惊早产的,生下来只吊着一口气,赵风行怀着愧疚的心,把原先把她教育成大家闺秀的想法抛之脑后,事事纵容。哪知道后来赵挽正身体倍儿棒,等赵风行反应过来时,性子早已长歪。


    一般来说,作为一个普通的权臣的女儿,早期的赵挽正是无从考究的,但由于此人干了一件“青史留名”的大事,史官以及后人得以从中窥探赵挽正早期的性格——


    那是赵挽正十六岁的时候,太尉李园柏想让自己儿子和赵挽正联姻,恰好赵风行有意联合太尉,赵挽正听到消息,嗤笑一声:李园柏那老不死,赵风行迟早有一天被他坑进阴沟里。


    赵风行听到这话竖起眉毛,骂了一天娘,赵挽正也不恼,翘着腿坐那等他爹口干舌燥,才说:你就歇歇吧,你骂我娘不就是骂你老婆。趁着赵风行傻眼的功夫,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可千躲万躲,太尉那儿子(沈命这些年见过的人实在太多,此人在那段动荡岁月里没留下什么痕迹,史书没有他的名字,已经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还是被赵风行请进家门喝茶,人从早等到晚,赵挽正才打着哈欠回来,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反正赵挽正正眼都没瞧他一眼,直接走了,被叫住才看了眼站自己家这二愣子,当即就一个眼神甩过去:你丫谁啊。


    具体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沈命也不知道,她对这件事也只是听的传言,至于赵挽正本人就更记不清了,总归这件事最终闹到人尽皆知,传为“美谈”。


    她爹赵风行知道后,暴跳如雷:“小兔崽子谁你都敢揍,你是爹还是我是爹?来来来,你把我也打一顿。”


    赵挽正倔着脸不吭声。


    据说赵风行当时一脚就踹过去:“说话!”


    赵挽正:“你是我爹,我哪敢对你动手。”


    赵风行一下就气笑了,来来来,今儿我就不当爹了,你跟我比划比划,


    赵挽正眼睛一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当即跟老爹干了一仗。(至于这段往事,沈命在后来成为赵挽正的亲信后,趁她似乎心情不错问过,赵挽正当时先愣了一下,带着怀念笑了下,而后却低下头不言语,现在想想,赵挽正是从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沉默的,沈命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在看到这史书时,那片记忆中的浓雾才像被照入一抹光,走马灯般浮现在脑海。)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赵风行带着伤一瘸一拐上朝,他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却不得不看几眼太尉的面子。


    太尉那儿子的伤是小事,最难以解决的是太尉的面子问题,这么一来太尉反而算是有了台阶下,原来只是个疯丫头,大家都丢了面子相当于没丢。


    不管京城的人如何议论纷纷,赵风行还是一样的高调,赵挽正也还是一样的不着调,也幸亏他们如此作风,沈命在十六岁时得以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赵挽正。


    那时离前朝土崩瓦解还有三年,算算日子大概是单末单灵帝五年七月十七,沈命跟着她娘去城里打秋风,撞上一场大热闹,整条街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摆满了流水席,沈命闻着饭香肚子叫得响,偷偷向人打听:“这是谁家这么阔气?”


    那人正和邻座交谈,闻言道:“大将军家的大小姐,花这么多钱给她家那疯丫头过生辰。”


    一旁的人手肘捅他一下:“他家堆金积玉的,你管他花多少钱呢?咱们吃好就行了。”


    沈命从小就活络,自来熟坐下拉人问东问西。原来赵风行为了挽救自家女儿岌岌可危的名声,愣是摆了好大排面,大人物都在将军府,至于外边的席位,随便什么人,只要坐下,准要好好招待。


    沈命正和人抢着鸡腿,被人拍着肩指着远处一个背影,那就是赵挽正。赵挽正穿着一身蓝裙,个子高挑,脚步又快,裙摆飘展,一个人跑过来低头哈腰跟她说着什么,沈命远远看着,想象不出来赵挽正的神色,她忙着一只手疯狂往嘴里塞肉,一只手悄悄往袖口里偷藏糕点,想着,要是这位大将军家的千金日日过生辰就好了。


    等沈命借了钱准备回家,她娘忽然想起要去买些布料,沈命一个人在街上等,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疯子,歪着头朝沈命嘿嘿笑了笑,伸出一只脏的像黑炭一般的手,朝沈命摸过来。


    这年头动荡不安,大家对于这种事躲还来不及,她一边推着那疯子,一边逃命地跑至墙角,和一个人撞个正着,那人身材结识,被这么撞了下,倒是纹丝不动,仔细护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不待沈命致歉,身后那疯子又朝沈命扑了过来,沈命本能地往身前人身后躲,那人利落把她拽至自己身后,抬脚把那疯子踹倒,不想沈命在向后倒时拽住了她的衣袖,只听一声脆响,一串琉璃手串摔碎在地上。


    眼前人惊愕低头,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沈命扫一眼她的打扮,觉得有些眼熟。


    “挽正。”


    沈命朝那道温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缓缓走来,望见赵挽正的脸色后,步伐加快了几分,赵挽正闻声回头,伸手朝那女孩走过去,小心搀扶。


    那女孩腿脚似乎有些不便?那时的沈命来不及注意这些,她满脑子都是完蛋了完蛋了,赵挽正的东西她怎么赔得起。


    被搀扶着的姑娘面色关切看着沈命,她旁边的赵挽正警告地剜了一眼地上还在咕哝着什么的疯男人,想来世人大多还是欺软怕硬,那疯子对上赵挽正的眼神,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溜了。


    注意到赵挽正脸色不好,赵挽正身旁那姑娘拽了拽她的袖子,“不是什么难做的东西,我再送你一个就行了。”


    沈命顺势接上,死命鞠躬道谢,赵挽正嘴角好像抽了下,抬手让她走了。


    “等等。”


    赵挽正声线比起旁人有些低,听着总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沈命僵在原地,默念着这姑奶奶可千万别又找她算账。


    结果赵挽正给她抛过来一个小瓷盒,沈命呆愣在原地。


    “擦伤药。”赵挽正语气淡漠。


    说罢小心搀扶着身边的姑娘就要走,那姑娘笑望了眼赵挽正,无奈摇摇头,回头温声嘱咐沈命回去路上小心。


    沈命脑海空白转身走了几步,抬起手看着刚刚狂奔时不知什么时候擦伤,还在流血的手,又猛地回过头,看着前方并行的两人,那姑娘看着打扮应该出身也不凡,不知道是赵挽正的亲戚还是什么,身边跟着几个丫头,却是被赵挽正亲手扶着,抬头笑着朝赵挽正说着什么。


    赵挽正头微微朝那姑娘偏着,听她说话,偶尔也回几句,更多的是盯着路面。赵挽正这人自己走路时不仰着鼻孔看地就不错了,搀着人时却小心盯着路面,比被搀着的那姑娘还在意。


    所以十七岁前,沈命对于赵挽正只有个子高,性格傲的模糊印象,当然,最主要的印象是,有钱,很有钱,如果她没有听过赵挽正的传言,沈命想,她或许会认为赵挽正是个好人。


    这是沈命第一次见赵挽正,也不知为何,那个小瓷盒被沈命偷偷藏了起来,就连她母亲都不知道。


    在乱世里,沈命这样的平民百姓,卑躬屈膝后的耻笑辱骂,拼尽全力后的一无所得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赵挽正的善意于她而言,像是小孩子吃到的第一颗糖,此后便念念不忘,也是贫苦人看到的一颗耀眼玉石,看一眼过后连回忆起都觉得眼睛疼。


    至于赵挽正,对于这段记忆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在赵挽正记忆里,她第一次见沈命,是在沈命的十七岁,赵挽正的十八岁——那个时候,沈命的名字还叫沈二丫。


    沈二丫的大哥早就死了,沈二丫不知道他什么样子,只知道好像是饿死的,这在当时司空见惯,毕竟那些年粮食减产,旱灾蝗灾频发,强盗绿林四处走,她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小弟十二,幼妹才八岁。


    沈二丫十七岁那年冬天,家里发生了一件小事,和一件大事。


    小事是他们家又死了人——沈命的爷爷,沈命的爹咬咬牙买了一壶酒,去找东街外出名的张半瞎算个埋老人的地方,人人都说张半瞎算的准,可脾气怪,很少有人能请到他。直到沈二丫她爹东拉西扯把张半瞎灌醉,他才指了条明路:往东走二里地,找最高的那颗枣树,爬上去能看到一处田,外形像根笔杆子,往那埋,后辈能出状元,再不济也是个大文官。


    沈二丫心想他们这一大家子文盲,真出个状元才活见鬼,偷偷跟他爹说要不找个像元宝的让他们家发点财。话刚说完就被瞪了一眼,沈二丫识趣闭嘴。


    至于他们家发生的那件大事,是他们家剩的这五口人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沈二丫他爹买酒和棺材的钱提前预支了他们剩下几天的开支,以至于他们五天没吃饱饭了。沈二丫小时候听人说,成了家以后死了不会没人埋你,现在她想这要是一家人都死了可咋办,想着想着沈命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又被她爹瞪了一眼。


    小妹窝在沈命怀里,其余几人一人坐一个角,围在土炕边不说话,沈命他爹皱了皱眉:“把火弄小点。”沈命弟妹明显不乐意,但也不敢说。沈命她娘叹了口气:“赶明儿趁着雪化了,抓紧把老掌柜埋了吧。”


    沈命她娘没说的是,老爷子死了五天了,只是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雪,他们只能买简陋的棺材,走近都能闻见尸臭味,也幸好天寒,臭味不明显。


    一家人又陷入沉默,以至于门外突然几声细微的异响让紧紧挨在一起的一家五口齐齐扭转了脑袋。沈命想了想,让他们别动,自己走了出去。


    大雪封了路,零星的雪点贴到沈命后颈,她缩了缩脖子,在黑夜中扫了一圈,黑暗中也似乎有无数眼睛审视着她,无端让人恐惧。她正要转身回去,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西边靠墙的小牛蓬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人。


    那牛棚现在就零零星星搭了几根草,上面堆满了雪,牛早些时候就死了,他们家把牛卖了,换了些钱,也吃了顿好的,只剩这个牛棚无人打理。


    沈命一步一个深雪坑,走到牛棚里,一脚踩下去,掉下来几根茅草和许多灰尘,以及洋洋洒洒的碎雪,沈命隐约看到了模糊中的一双眼睛,忽然背后一凉,面前闪出一个人来,脖子上一股狠力钳住了她的脖子。掐她脖子的力气又狠又大,沈命艰难抬眼,对上一双狠厉的眼睛,沈命毫不怀疑她会真的要自己狗命。


    这人打扮像个旅人,头发潦草,衣着褴褛,只是身形瘦削,面容冷峻。沈命借着月色和地上积雪的反光,才模糊看见这人左肩和右腹上还有一大片暗红,沈命猜测是血液凝固。


    掐着她脖子的这女人和她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落魄的女人是赵挽正,不过出于某种直觉,她没出声。


    牛棚上的积雪因这土墙一震哗的一声撞到地上,堆起半个人高。想来好笑,沈命第二次见赵挽正的时候,赵挽正是真的怀了几分杀她灭口的心思。


    家门从里面打开,沈命她娘探出头:“二丫!什么事?”


    沈命惊恐地看着她,眼神示意赵挽正自己不会轻举妄动。赵挽正松了几分手上的力道,沈命忍着咳嗽的**,朝母亲道:“没事,天黑没看清路,撞到牛棚杆子上了。”


    赵挽正一直没有松开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等她母亲又嘱咐了声小心回了屋,才又将视线定到沈命脸上,赵挽正应该许久没进食,嘴角泛着白色死皮,说话声音像用石子划着木片,并且很没礼貌:“你们家死了人。”


    她语气肯定,沈命也不知道她如何得知的,只能尽量压低声音,不惹怒这个危险分子:“你要干什么?”


    沈命穿的是两年前偏小的衣服,赵挽正清楚地盯着沈命脖子上搏动的血管:“借点东西。”


    沈命正疑惑着,见赵挽正的目光转向屋外停放的一口棺材。其实像她这样的人家,死了人更多就是往土里一埋凑合凑合就算了,只是沈命她爷爷之前也算半个读书人,那时单朝还没有衰败成现在这个样子,沈命的爷爷死前几年,总是吹嘘之前多么体面,临了的遗愿也是抓着沈命她爹,要给他办个好丧事。


    沈命一度憎恨这棺材花了他们家十日的食费,可现在面前这个奇葩居然要借这口棺材?!如果是几年后作为赵挽正下属的沈命,对于赵挽正这种本身就不太正常的人来说,这种要求倒也正常。可现在的沈命只觉得惊恐,然而赵挽正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理由:一枚玉扳指,成色普通,外形还有些缺损,对于赵挽正那种富贵人家恐怕看都不会看一眼,对于沈命这种穷苦人来说,卖掉可以典当至少两个月的花销。


    多年后,已经是个老狐狸的沈命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才领会到这东西最大的好处:普通,太普通了,普通到毫不起眼的地步,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更不用说查到这东西的来历,沈命对外宣称这是他们家老爷子留下的传家宝,外人也只会感叹他们家命好。


    沈命眼前的玉扳指在她眼里已经变成白馒头、米粥,好久都没吃一顿正经饭了——她想。


    第二天,沈命一家人抬棺出发,沈命他爹道了声怪:“怎么这么重?”


    沈命使劲托着棺材:“咱都多久没吃饭了,雪化了,木头还泡了水,能不重吗?”


    走到城关时,被排排官兵拦住,举着两张画排查,俨然就是赵挽正,至于另一个小男孩,沈命倒不认识。


    这些官兵比往常严肃许多,持着刀把每个人的脸掰过来比对。沈命只觉得自己心脏要跳出来了,问到她时,沈命装作若无其事:“这人是谁?”


    那官兵踹她一脚:“管那么多干什么?见过没?”


    沈命摇了摇头。


    正要放他们一家人出城时,一个官兵拦住他们,目光锁向那口棺材。沈命吓得呆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完了,被发现的后果:一家人全部暴毙。


    那官兵一步一步走向棺材,俯下身,这些动作在沈命看起来格外快,也格外慢,直到那官兵捂着嘴干呕了一声,低骂了句什么,才挥了挥手,放他们过去。


    这棺材冒着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明明昨天还没有这么明显,沈命猜测是赵挽正做了什么手脚。


    沈命松了口气,腿有些软,一时没抬稳,打了个踉跄。


    “等等!”


    一个官兵厉声呵道,指着棺材:“开馆。”


    沈命瞬间全身脱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魂像飘在外面似的,听到几个官兵迈着沉重步伐走到棺材边,然后是开馆的闷响,沈命僵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家被砍头的情形。


    和赵挽正的这笔买卖,亏大发了。


    沈命趴在地上,听那头领骂了声,然后让他们出城。


    沈命咽了下口水,偷偷朝那口棺材瞄了眼,没见到赵挽正的身影。她松了口气,又后知后觉,浑身脱力,再次去抬棺材的时候,差点手抖砸在地上。


    赵挽正去哪了?


    直到回程,沈命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她爹娘看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骂了几句。沈命对于这些近乎发泄式的责骂早已习惯,没放在心上,出门找了几番,简直怀疑自己那天看到赵挽正是在做梦,可摸到怀里藏着的玉扳指,才有了实感。


    就这样过了三天,京城中才传出赵挽正一家的消息——太尉联合皇帝发动宫变,赵风行一脚踏入宫门立刻就人头落地,潜伏在将军府外的官兵同时将赵挽正一家人屠戮殆尽,据说当时血流成河,门外长街的血都被染成红色。


    只除了赵挽正和她八岁幼弟赵守正不知所踪。


    等这件大事传到他们这群老百姓这里,已经距事发近一个月了。沈命说不清自己听到时是什么心情,可能带着几分唏嘘,没多久生活的重压倾轧下来,沈命已无暇关心别人的家事。


    赵风行在京外的旧隶大多发动兵变,也有许多其他势力蠢蠢欲动。风波也牵涉到了沈命一家。


    每隔那么几天,就有些势力像一阵大风,扫荡每一户平民百姓,刮分财产。有的有良心点,主要抢有钱人,再有良心点的呢,还会把钱分点给贫苦人家,更多的,是专抢穷人的东西,越穷搜刮得越厉害。


    沈命一家倒霉得很,抢富人的时候,沈命刚把玉扳指卖了——被抢,轮到抢穷人的时候,他们一家又变成最穷的——又被抢。沈命爹娘每天呜呼哀哉,直叹活不下去。


    天道不让人活,沈命一家就真敢死。她爹是因一家人饿的没办法,去别人家偷吃的被打死的。她娘自丈夫死了,劳动力不足,魂不守舍,加上饿了许久,干活回来路上一头栽进土崖下,摔死了。至于她的两个弟妹,在沈命出门时饿极了,偷偷跑出去挖野菜,误吃了毒草被毒死了。


    沈命想想自己现在真是一家人里唯一一个独苗苗了,心头竟是悲哀地想笑。当时战乱纷飞,她本来也要活不了了,可沈命最终还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民,她也不知道要到哪去,只知道往哪走可以勉强苟延残喘一下。


    许是她和赵挽正命里有些难解难分的孽缘,沈命从未想过天下之大,她和赵挽正会第三次相遇,可一年后,珃郡,在这里沈命再一次见到了赵挽正。


    在这里,沈命正式开始了自己以前没有想,也不敢想的,从白丁到开国肱骨大臣的传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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