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幽深海渊的游鱼,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着,缓缓上浮。
多玛的眼睑颤动着,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睫毛终于艰难地分开一道缝隙,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灼烧着她久未见光的瞳孔。
她猛地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如此反复数次,才勉强适应了这过于“光明”的环境。
“这……是哪里?”
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带着长久沉睡后的沙哑。
她的思维迟钝得如同凝固的树脂,记忆碎片散落一地,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
转动眼珠,神色惊愕,陌生的景象如同冰冷的海水,灌入她的脑海,汹涌不断。
四面是如同不存在的墙壁,晶莹剔透,清晰地映出房间外的光影流动。
角落里,几尾金鱼被囚禁在另一个透明的方盒中,无声地摆动着薄纱般的尾鳍。
最让她心悸的是头顶那盏东西。
流光闪烁,花纹繁复,像莲花,层层莲叶包裹着中央那盏明星。
它没有跳动的火焰,却固执地散发着恒定而刺眼的光芒,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这种“光明”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身下的床铺异常柔软,包裹着她,像是陷进了某种未知生物的温软皮毛里。
覆盖在身上的轻薄织物,散发着一种陌生的洁净气息,却意外地温暖。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试图撑起虚弱的身体。
指尖划过床单,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温热、带着某种熟悉气息的物体。
定睛一看,是白晓。
那家伙正伏在床边,半边脸颊压在被褥上,头发散乱地遮住了部分眉眼,睡得人事不省,呼吸均匀而绵长。
平日里那股狡黠劲儿被沉睡彻底抹去,竟显出一种少有的近乎脆弱的安静。
多玛眼中的茫然如同雾气般渐渐消散,一段不甚清晰的记忆碎片突兀地闪过脑海——
啪!啪!啪!
似乎……有人狠狠地抽了她好几个耳光?
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
没有犹豫,她伸出手,精准地掐住了白晓靠近她的那半边脸颊,然后,指腹用力,毫不留情地向两边一扯。
白晓的脸颊瞬间被拉长、变形。
多玛的嘴角,这才勾起一丝若有若无、带着点恶劣报复意味的笑意。
白晓正睡得酣沉,可脸颊突如其来一阵疼痛,搅碎了他的梦境,让他迫不得已醒了过来。
他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
视野还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鼓得像肉包子、写满了幽怨的小脸。
“醒了?不多睡会儿?”
他含糊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多玛已昏迷数日,他每次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务,总要抽身来看望她。
毕竟,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那笔天文数字般的账单,可就真的石沉大海,无人认领了。
这些天他并非无所事事。
他频繁穿梭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终于将桑山一族安顿妥当。
此刻,他们正跋涉在辽阔的草原之上,向着那片名为“炎黄”的土地进发,去播撒新的希望。
整个桑山部落,一个不落,全都踏上了迁徙的征程。
自此,逝者将在永恒的眠乡安息,而生者,则背负着族群的未来,执着地追寻新的方向。
“我们的食物储备,根本支撑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出发前,曾有人忧心忡忡地质疑。
他们哪里知道,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狼群早已匍匐臣服。
在狼群的协作下,这段看似遥不可及的旅程,或许只需短短几日。
代价?
不过是一只狼,驮负一个人,在广袤的草原上奔驰。
白晓甚至有些恶趣味地想,等真到了目的地,这些凶悍的草原狼,会不会累得像传说中那种吐着舌头、眼神呆滞的“二哈”?
算算日子,此刻他们应当已在那片沃土上种下了第一批种子。
等他下次回去,想必已是荞麦遍野,沃土流金,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面对白晓那睡意朦胧的“关心”,多玛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你抽过我。”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陈述着一个她已认定的“事实”。
“没有。”白晓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清澈,理直气壮。
多玛刚想继续质问,大脑的神经末梢却终于接驳上了正确的频道,一个更关键的问题占据了上风。
她环顾四周,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这是哪?”
白晓心头一紧。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她所知的原始社会相隔千年的时代。
这中间的鸿沟,绝非简单的“遥远”二字可以形容。
原始社会的认知局限,如同无形的枷锁,会彻底锁死她对“世界”这个概念的想象。
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况且,他也不希望多玛知晓这个秘密。
对她而言,将这一切当作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梦醒之后,一切如旧。
正当他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编织一个合理的解释时。
大聪明不愧是大聪明。
多玛迷茫的眼神在自己掐过白晓脸的手和被灯光照得惨白的墙壁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一个“完美”的解释自行在她脑海中成型。
她喃喃自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
“这是……梦吗?”
好家伙!白晓内心几乎要为她鼓掌喝彩。
这脑补能力,绝了!
他强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赞叹,赶紧顺着她的话茬,严肃地点点头:
“对,就是个特别真实的梦!”
早饭后,医院长长的走廊沐浴在暖黄色的光晕里。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肩并着肩,走在光洁得能映出倒影的地面上。
小的那位,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脑袋像个拨浪鼓似的左右转动,看什么都新鲜,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大的那位,想到口袋里那根小小糖果的价格,再想想后续可能的“消费”,心头仿佛在滴血,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发飘。
得益于现代医学的神奇,多玛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原本苍白的脸蛋重新透出健康的小麦色光泽,充满了活力。
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如同万花筒般新奇,引得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几乎不够用。
白晓特意给她换上了一身“本地”装束:
一件宽大的米白色短袖T恤,一条靛蓝色的牛仔短裤。
那T恤对她来说过于宽松,下摆几乎遮到了大腿根,露出健康匀称的小麦色肌肤。
走廊的窗户敞开着,一阵风灌进来,宽大的袖口便猎猎作响,颇有些飘逸之感。
“这个……叫‘内裤’的玩意儿,”多玛别扭地扭动着身体,眉头紧紧皱起,一脸的不适,“能不能不穿?勒得慌,太难受了。”
“勒,哪里勒?我给你调整调整!”白晓闻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作势就要往她腰后探去。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走廊里回荡。
片刻后,汽车旁,白晓一手揉着脸上清晰可见的红色掌印,一手拉开了门,瓮声瓮气地说:
“进吧。”
汽车在平坦宽阔的道路上飞驰。多玛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鼻尖都压扁了。
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让她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发出不成调的惊呼。
不多时,她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了一小片朦胧的白雾。
“好快!比最快的马还要快!”她扭过头,眼神灼灼,像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盯着正在操纵这“铁盒子”的白晓。
“麻烦你……把头扭回去说话。”白晓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无形的侮辱。
“我们这是要去哪?”多玛听话地把脸转回窗户,但问题紧随其后。
汽车最终稳稳地停在一道高大的、由黑色铁条编织成的栅栏大门前。
白晓率先下车,绕到另一边,伸手牵住了多玛。
多玛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紧紧贴在他身后。
小手牢牢攥着他的衣角,只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光怪陆离、人声鼎沸的世界。
这里是大明首都最繁华的心脏地带,与医院所在的城市边缘破败景象,仅仅隔着一条名为“新时代”的宽阔街道。
街道的那一边,是时光仿佛凝固了的陈旧与复古。
而街道的这一边,则是喷薄着活力与喧嚣的崭新文明。
游人穿着样式古怪的衣物,还有各种肤色的人群——黝黑的、雪白的、与他俩一样黄肤的——熙熙攘攘地走过,每一次异样的出现都能引发多玛一声小小的惊呼。
“那是在做什么?”
她指着一个摊位,摊主正拿着形状奇怪的小棍子,对着挂满气球的板子射击。
“玩具枪,打气球呢,一种游戏。”白晓解释道。
“那个呢?那个呢!”她又兴奋地指向街角。
一个穿着花哨的人正飞快地将一个路人口袋里的东西“变”到自己手里,“他是在偷东西吗?”
“那是表演的,魔术师,故意让人看的。”白晓有点无奈。
“欸?”多玛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刚刚擦着白晓身边走过的一个身影,“刚刚从你身边溜过去的那个,也是魔术师吗?我看见他手……”
“哎呦我操,敢偷老子钱!”白晓猛地一摸口袋,脸色大变,瞬间化身愤怒的猎豹,拔腿就追。
几分钟后,他颠了颠手里从“魔术师学徒”那儿“孝敬”回来的几张钞票,脸上露出了失而复得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他的命根子。
“到了。”他再次停下脚步。
“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多玛反应不及,一头撞在他结实的后背上。
捂着被撞痛的额头,眼神幽怨得像被抢走了肉骨头的小狗。
白晓抬手,指向一个充满了尖叫声、欢笑声和奇特巨大装置的梦幻入口,巨大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游——乐——园。
这样地日子,只有一次。
今日过后,往日如梦。
白晓想了想,便带着她来到了游乐园。
他记得孩子都挺喜欢去这里玩的,这座游乐园也是仅有的最大的一座。
大明的经济,不足以支撑起大型游乐园,不足以引来外界的资本,还是有待开发。
白晓带着她去检票,她像是个好奇的小鹿,左顾西盼,对什么都好奇。
可每当有别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就缩到了白晓身后,只敢探出一个小脑瓜。
“先生,请出示您的票据。”
白晓接过多玛的那张票,一块检了。
二人踏入游乐园,里面的新奇事物,再次引来多玛的惊叹。
与此同时,在游乐园的另一侧入口。
一位穿着精致连衣裙的少女,脸上洋溢着计划得逞的灿烂笑容,双手叉腰,像个小将军般昂首挺立在大门口。
她身后,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考究西装的老者——管家周爷爷,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家小姐。
“小姐啊,”管家苦口婆心,“您的礼仪课还欠着最后一堂呢。您这偷偷跑出来,可让老仆我怎么向先生交代啊?”
云依,对管家的担忧充耳不闻。
她此刻满心雀跃,像只飞出金丝笼的百灵鸟,东张西望,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她看似随意地、轻飘飘地提了一句:
“周爷爷,我记得……前几天书房里那个青花瓷瓶,好像不小心……”
管家周爷爷脸上的愁容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冰雪遇到暖阳般迅速消融,换上了一副极其严肃认真的表情,语气斩钉截铁:
“小姐!您说得太对了!是老仆我思想僵化!学习固然重要,但劳逸结合才是根本!今天就该好好放松!”
云依满意地点点头,露出狡黠的笑容:“那就听周爷爷的安排了。”
被父亲关在家里“修身养性”太久,她早已憋坏。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溜出来,这自由的空气如此甜美,她怎么可能乖乖回去?
才不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