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味刺鼻的柴房内,顾沉蜷缩在发霉的稻草堆上,手腕上的铁链随着动作发出冷寂的声响。第七日的辰时三刻,墙根处突然传来指甲挠动青砖的细微声响,像是某种蛰伏的兽类在刨土。他警惕地翻身而起,却见一只染着丹蔻的手从墙缝中探进来,指尖捏着半块已经冷透的桂花糕。
“是我。”林念雪的声音带着哭腔,顺着潮湿的墙缝钻进来,“我母后生我时难产而死,父亲临终前说,他有个兄弟带着半块玉佩...”墙外传来压抑的抽噎,“那天在御花园,我认出你的眼睛,和画像上的顾叔叔一模一样。”
顾沉的喉结剧烈滚动,冰凉的莲花玉佩在掌心硌出深痕。记忆如潮水翻涌,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喉间溢出破碎的“林振远”——此刻想来,那颤抖的尾音里,竟藏着未及说完的信任。
“月白...不,顾沉。”林念雪的声音突然压低,“我求母后暂时关着你,是怕苏月余党对你不利。”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匆匆将一卷密信塞进墙缝,“明日巳时,城西破庙。”
深夜的梆子声惊飞栖鸦,顾沉就着透进铁窗的月光展开密信。泛黄的宣纸上,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有人觊觎丝绸之路上的秘宝,我与振远兄决定将线索分开藏匿...”落款处的日期,赫然是遇害前三天。墨迹在水渍中晕染,仿佛血泪凝结的控诉。
第二日,暴雨如注。顾沉翻过柴房后墙时,伤口因剧烈动作撕裂,鲜血渗出粗布衣裳。城西破庙的飞檐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褪色的壁画上,怒目金刚的眼睛被雨水冲刷得只剩空洞。他刚踏入庙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念雪浑身湿透地立在门槛处,发间的珍珠步摇不知去向,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怀中紧抱着用油布裹好的木匣,见他转身,突然红了眼眶:“我在父亲书房暗格里找到的,是你们父辈往来的书信。”
顾沉接过木匣的瞬间,林念雪的指尖擦过他手背的伤口。那道在库房被琉璃碎片划伤的疤痕突然发烫,他鬼使神差地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入怀中。四目相对的刹那,雨声、心跳声,还有记忆深处那声未说完的遗言,在胸腔里轰然作响。
“原来我们都被人利用了。”林念雪的声音带着鼻音,伸手抚过他眉骨处的旧疤,“父亲临终前反复说‘找玉佩,护沉儿’,我却以为他...”话音未落,破庙的梁柱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瓦片混着雨水倾泻而下。
顾沉本能地将她护在身下,后背被坠落的木梁砸中,闷哼一声。林念雪挣扎着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反手按在发霉的砖墙上。潮湿的气息交织,她发间残留的龙脑香混着雨水,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为什么?”顾沉的声音沙哑,拇指摩挲着她眼角的泪痕,“明知道我接近你另有目的,为什么还要...”
“因为你父亲是他用命保护的兄弟。”林念雪踮起脚尖,额头抵着他的,“因为你看我吃桂花糕时,眼神像极了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的我。”她的指尖划过他攥着玉佩的手,“更因为...这块玉佩早就把我们绑在一起了。”
破庙外惊雷炸响,照亮她泛红的眼眶。顾沉突然想起初入皇宫那日,她从马背上摔下时,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冲出去接住她的模样。那时他告诉自己,不过是为了接近真相,可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分明烫得他心慌。
“小心!”林念雪突然惊呼。三支淬毒箭矢穿透雨幕,擦着顾沉耳畔钉入石柱。他揽着她滚进神台后方,却见七八个黑衣人破窗而入,为首者手持弯刀,刀刃上泛着熟悉的幽蓝——正是苏月余党。
“交出玉佩,饶你们不死!”黑衣人首领狞笑,刀尖挑起林念雪一缕湿发,“公主殿下尊贵之躯,若是...”他的话戛然而止,顾沉的匕首已经抵住他咽喉。混战中,林念雪抓起神台上的烛台砸向敌人,却不慎被飞溅的烛油烫伤手腕。
顾沉的动作突然顿住。记忆深处,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强撑着为他包扎伤口,被烛油烫到时却笑着说“不疼”。此刻林念雪咬着唇不吭一声的模样,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某种蛰伏的情愫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顾沉!小心!”林念雪的尖叫刺破雨声。顾沉侧身避开偷袭,却因分神被弯刀划伤臂膀。温热的血溅在林念雪脸上,她突然发了狠,夺过黑衣人手中的剑,对着敌人胡乱挥舞。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公主,此刻眼底只有不顾一切的决绝。
暴雨不知何时变成了冰雹,砸在破庙的残垣断壁上砰砰作响。顾沉护着林念雪退到墙角,手中的匕首已经卷刃。千钧一发之际,破空声由远及近,三支银箭精准射倒黑衣人。禁军统领带着人马破门而入,为首的竟是女皇身边最得力的女官。
“陛下有令,护公主与顾公子回宫。”女官单膝跪地,目光扫过两人狼狈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林念雪这才发现,自己死死抓着顾沉的衣襟,而他的手臂还环在她腰间。两人慌忙分开,耳尖却同时染上绯色。
回宫的马车里,林念雪用丝帕为顾沉包扎伤口,指尖微微发颤:“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十岁那年的上元节。”她望着车窗外的雨幕,眼神飘向远方,“你跟着父亲来宫宴,我在御花园迷路,是你带我找到侍卫。那时你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明明冷得吓人,却愿意蹲下来听我说话。
顾沉的心跳漏了一拍。记忆深处的确有这么个雪团似的小女孩,哭花的脸上沾着糖霜,扯着他的衣角要他帮忙找兔子灯。原来命运的红线,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悄然缠绕。
“后来父亲出事,我再没见过你。”林念雪的声音哽咽,“直到三个月前,你戴着茉莉簪子跪在长廊擦地,阳光落在你睫毛上的样子,和记忆里的少年...”她的话被突然的急刹车打断,马车剧烈颠簸,她顺势跌进顾沉怀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呼吸都变得滚烫。顾沉的手不自觉托住她的后脑,指腹能感受到她颤抖的温度。林念雪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倒影,像是藏着整个星河。就在这时,车帘突然被掀开,女官的声音带着笑意:“到宫门口了,二位...”
两人猛地分开,林念雪慌乱整理着发簪,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顾沉低头掩饰嘴角的笑意,却摸到怀中多了个硬物——是林念雪塞进来的,半块还带着体温的桂花糕。
接下来的日子,长乐宫里弥漫着微妙的气息。顾沉奉命搬到公主寝殿外的耳房,每日清晨为她捧来新摘的白梅,看着她对着铜镜簪花时,总会不自觉屏住呼吸。而林念雪批改奏章时,会特意留一盏宫灯等他归来,听见脚步声就下意识抬头,眼底藏不住的欢喜。
这日深夜,顾沉在书房整理旧档,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叩击声。林念雪穿着寝衣站在月光下,发间只松松绾着红绳,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看你房里灯还亮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就煮了些宵夜。”
顾沉接过碗时,指尖相触的刹那,林念雪突然说:“母后说,西域使团后天就到了。”她望着碗中沉浮的莲子,“他们此行来势汹汹,怕是冲着秘宝而来。”
“有我在。”顾沉脱口而出。话出口才惊觉不妥,却见林念雪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落了满眶星辰。她伸手轻轻触碰他的手背:“这次,换我站在你身边。”
窗外夜风穿堂而过,吹灭案头烛火。黑暗中,顾沉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手心里的薄茧——那是练箭时留下的痕迹。原来这个被他视作仇人之女的公主,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他用十五年仇恨筑起的壁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三更天。林念雪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别走。”黑暗中,他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眷恋,“就...再待一会儿。”
林念雪的回应是轻轻靠在他肩头。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交错的光影。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却都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在这暗流涌动的宫廷深处,在阴谋与仇恨的漩涡中心,两颗心终于跨越了十五年的光阴,紧紧贴在了一起。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西域使团的马车此刻正停在城外十里处。使团首领把玩着手中的半块莲花玉佩,嘴角勾起阴鸷的笑:“凤栖国的宝藏,该物归原主了。”而皇宫深处,女皇望着手中的密报,将信纸投入烛火,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她眼底的算计:“该来的,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