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大巴车缓缓驶出城北产业园。
甲方预算有限,这一车都是临时凑在一起的演艺人员,时响往内侧挪了挪,给身边穿镭射外套的黄毛歌手腾位置。
他现在乏得很,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韩凌松接通电话后毅然决然转身的背影——到底是肩负重任的集团继承人,没有多少闲工夫叙旧。
韩凌松离开后,演艺公司的一行人终于被“放行”。
时响用最快的速度归队,猜测着,自己说的谎能有几分“赶客”威力。
目睹了邻座和商圈大佬一起抽烟的画面,那黄毛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敬畏,一坐稳当就开始套话:“喂,那大老板是你朋友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时响头一回见这人,并不想多搭理:“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他找你一起抽烟?”
时响一心只想打发他:“大学同学。”
顿了顿,又补充:“不熟。”
黄毛眼睛亮起来,宛如发现新大陆:“哥们,你上过大学?”
年纪轻轻出来做这一行的大多学历不高,好奇心促使他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追问:“哪个大学?”
“梁大。”
“我知道,我知道!兴梁大学,那可是好大学!诶,不对,那你怎么还……”
时响眼皮一跳:“退学了。”
他很清楚对方在意什么。
果不其然,黄毛点点头,像是找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点:“喔,难怪。”
话题绕回到韩凌松身上:“那个大老板什么来头?看起来派头好大!哥们,你有这么好的人脉关系,怎么也不让人家拉一把……”
时响没再接话,继续假装小憩,自来熟的家伙自顾自说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出总结:“唉,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各有各的命。”
各有各的命。
时响将这句话默默在心底重复一遍。
演艺公司大巴车最终停靠在彤山影视城服务部。
这一块食宿便宜,也方便见组集合,不少群演都喜欢租住在附近。
时响帮舞狮队将道具整理好送进仓库后,已经过了饭点,一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拍夜戏的剧组在调试灯光。
刚走到公寓楼下,迎面撞上了出来觅食的室友乔阳。
两人是去年在一个古装戏剧组里认识的,聊得不错,就商量着一起租了间公寓——虽然公寓房租便宜,但水电费实在吓人,特别是冬夏两个季节,找人分摊绝对是明智之举。
乔阳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孩,高考失利后不想复读,也不想进厂打工,索性揣着演员梦跑来了彤山影视城。
这一待,就是一年。
时响还当他是个孩子,生活起居上经常照顾他,乔阳也很懂事,碰到适合时响的角色,总会第一时间为他争取。
离得老远,乔阳就挥手招呼:“响哥!”
时响走过去:“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演的什么?”
提起这个就想笑。
乔阳敲起兰花指,嗓子一夹:“男花魁。”
时响被逗乐了:“有台词吗?”
乔阳摇摇头:“没有,化好妆就坐那儿当背景板,要不是等主演就位,早就回来了……群演搞到这么晚也不发盒饭,真是无良剧组……响哥,你要回去洗澡吗?不着急的话,咱们先去吃点东西?”
时响“嗯”了声,冲马路对面那几家小炒店一抬下巴:来不及做饭的话,他们平时都会到那里解决,十块钱一荤一素,米饭吃到饱。
乔阳迈开步子:“你今天怎么样?”
时响望了望天:“还行吧,三百……三百五,主办方还给了个红包,我们几个分了,每人一百。”
说话间,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裤兜里没扔掉的红包袋。
其实可以扔掉的。
但为什么还要留着……
时响说服自己的理由是:万一哪天急需红包袋做人情,犯不着再去买新的。
这个时间点,过来吃饭的人不少,两人最后停在“阿叔小炒”门口,对他们而言,坐下来点几道小炒菜可比快餐盒饭奢侈得多。
乔阳有点犹豫。
时响却撩开了裹着油污的塑料门帘:“就这吧,今儿哥请客。”
*
乔阳是个很有分寸感的室友,捧着菜单斟酌再三才点了一份红烧肉和一份剁椒鱼头,想想还是觉得让时响破费了。
忍不住试探:“响哥,遇到什么好事啦,这么大方?”
时响被问住了,倒热茶烫筷子的手停了停。
好事?
姑且承认“见到韩凌松”是一桩大事。
至于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说不准,只好摸摸鼻尖扯开话题:“这话说的,好像我平时有多抠门似的。”
乔阳点点头:“……确实不大方。”
时响“啧”了声,一怒之下又加了份香酥鸭。
将勾选好的菜单递给老板,乔阳吃了几个盐水毛豆垫肚子,半开玩笑缓和气氛:“像响哥你这样拼命,用不了几年就能存够‘老婆本’了。”
时响一句话没过脑子:“谁要存老婆本?”
这下轮到乔阳愣怔:“啊,你这么拼,不是为了存钱娶老婆?”
两人很少谈论这么现实的话题。
时响对乔阳向来没有太多戒备——至少不同于白天遇到的黄毛,思考几秒钟后,他含蓄地表述了自己面临的困境。
“我欠人钱。”
“欠了多少?”
脑海里飘过许多冰冷的数字,这些年来加加减减,最后定格在一个区间:“反正,还差十几万。”
乔阳出生于一个清贫的小村庄,十几万,无疑是天文数字。
即便如此,他还是努力做好表情管理安慰好友:“攒起来也快的。”
店里人手不足,老板娘亲自端菜上桌,许是瞧时响肩宽腿长、样貌出众,忍不住多嘴问他在哪个剧组拍戏。
时响解释说自己是动作替身,最近没进组。
老板娘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长得这么帅,说不定哪天就被导演发现了……”
时响笑着说借她吉言。
乔阳一边拨掉鱼头上的剁椒,一边接上“攒钱”的话题:“说到底,还是响哥选的行当好,要是跟组顺利,一部戏就能顶我小半年的收入。”
和群演相比,动作替身的酬劳确实要高出一大截。
时响并不赞同:“好什么?干这一行是要拼命的,上个月我从马背上摔下来,腿伤到现在还没痊愈呢,一下雨就疼得要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不是武行出身,能端起饭碗,全靠自己摸索打拼。
可不管怎么小心,危险和意外就在那里。
即便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也难免磕磕碰碰,伤筋动骨。
“谁让你不肯露脸上镜?”乔阳频频将筷子伸向红烧肉,“凭你这样的外形条件,要是正儿八经接戏,肯定很快就能混上‘特约’,再跑跑剧组刷刷脸,迟早能接到不错的角色,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当红小生……”
时响将香酥鸭腿夹进他的碗里:“行了,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乔阳吃人嘴短,也不好多劝:虽然他入行时间短,却见识过这个圈子里有多少人挤破头只为在镜头前露个脸,时响放着那么好的外形条件不用,一定是有他的苦衷——说不定,是和那笔欠款有关。
难道是担心被债主认出来?
他不敢细想,埋头干饭。
见室友消停下来,时响终是松了口气,扒拉碗里的米饭。
夜幕降临,来店里吃饭的群演越来越多,那些憋了一天的“背景板”借着酒劲在饭桌上痛快发泄,不大的门面房里人声鼎沸。
隔壁桌是一群眼熟的年轻男女,几个姑娘顶着“阔太太”的发型边拍照边聊天,应该是刚拍完民国戏:
“黑色的,外地车牌一串8,可惜没拍到照片……我又不认识车,反正,肯定不便宜!”
“该不会是哪个明星背后的金主吧?”
“想多了!咱们这儿蹲了多少狗仔、多少代拍,真要是那种关系,谁敢这么高调?”
“该不会是哪个组借来的道具吧?”
“这倒是有可能……回头找找,蹭个豪车拍几张照发朋友圈也好嘛……”
最后的尾音淹没在其他人的笑声里。
时响偏了偏脑袋,让余光落去别处。
*
酒足饭饱,两人并肩回家。
时响叼着烟,却没能在裤兜里摸到打火机,只好作罢。
乔阳酒量不太行,两杯啤酒下肚步子就飘了,就这样,还不忘捧着手机看组讯——像他们这样资历不深的群演,要么加入表演公会,要么通过群头、经纪人介绍,否则,就只能靠自己到处找剧组的招募令了。
时响不得已搭了一把手。
定了定神,声线别扭地问了句:“有适合我的角色吗?”
乔阳应声:“唔,我看看有没有动作替……”
说着说着,灵光一现:“诶,响哥,你是想演‘前景’吗?”
所谓“前景”是指比普通群演形象更好的演员,一般会露正脸,像侍卫、保镖之类的角色就很适合样貌英气的时响。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乔阳眯着眼打量起时响:“那肯定有的!不过,得先见组……回去我给你拍一段视频吧,现在很多剧组都是线上试戏,回复也很快……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有台词的角色呢!”
时响在各大剧组混了这么多年,真想演“前景”肯定有门路,可他还愿意相信自己——乔阳决定负责到底。
这一路,他毫无保留地传授见组经验。
见时响一言不发,这才话锋一转:“响哥,你怎么忽然就想通了?”
时响默了两秒钟:“担心催债的随时上门呗,想靠脸多挣点钱、赶紧恩怨两清。”
觉察到身边人表情一僵,他急忙找补:“开玩笑的。”
乔阳却当了真,借着酒劲表忠心:“响哥,你要是真的急着还债,我、我可以借你钱,虽然我的存款也不多。”
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小室友,时响连连摆手:“我那个债主可不是穷凶极恶之徒,顶多就是有点、有点……”
他犹豫了。
轻嗤过后,时响否定了本想说的形容:“也不算阴魂不散。”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恰好停在十字路口。
附近街市并不繁华,但却热闹。
陈旧的霓虹灯楼牌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四面八方是步履匆匆的逐梦人,鸣笛声划破长夜,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如同幽灵般从他们眼前疾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