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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错过

作者:婴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小蝴蝶出院后的那天下午,花薰衣独自一人来到花田里,在田埂上坐着发呆。


    花田里的薰衣草开得正好,紫色的波浪在风中摇曳。


    这片花田曾是父亲花子虚的骄傲,如今却成了史家香精厂的原料基地。


    她想起小时候,姐姐花见怜总爱抢着浇水,细瘦的手臂拎着沉重的水壶摇摇晃晃,水珠溅湿了两人一模一样的裙摆。


    "花气袭人知昼暖,花香熏衣醉春风。"花薰衣情不自禁,念起了父亲时常在自己耳畔念起的诗句。


    那是父亲花子虚的温情回忆。


    医院产房里,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并排躺在小床上,像两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双胞胎,真是一模一样。"护士笑着将襁褓递给花子虚,"连胎记都没有,以后可怎么区分?"


    花子虚一手一个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们,目光在两个小生命之间来回游移。确实,她们就像镜中的彼此,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如出一辙。


    "花气袭人知昼暖,花香熏衣醉春风。"花子虚轻声念着诗句,为两个女儿取名,"姐姐叫花袭人,妹妹叫做花熏衣。”


    她们是双胞胎,名字本该成双作对的。然而,命运早已在掌心刻下分岔的路标。姐姐花袭人,那双完美无瑕的小手,掌心的生命线却异常短促,比常人、也比妹妹的短了不止一半。这是她们唯一的区别,一个隐秘而沉重的烙印。


    忧心忡忡的花家,请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瞎眼算命先生为姐姐摸骨。


    老先生枯槁的手指抚过细小的骨骼,沉吟良久,最终叹息道:“名字虽叫花袭人,实则是林黛玉的命。是要悲痛一生的。恐怕……活不过二十二岁。”


    这预言谶语如同冰锥刺入花子虚的心。


    于是初为人父的花子虚,连夜给姐姐花袭人改名叫做花见怜。寓意愿天可怜见。


    花熏衣与花见怜在三岁前几乎形影不离。她们穿着相同的衣服,梳着相同的发型,连笑声都像一串银铃的二重奏。


    只有花子虚能从她们手掌的纹路上准确分辨。姐姐的生命线像被刀截断的溪流,而妹妹的则绵长如柳枝。


    花子虚在深夜执灯细察时,心中涌现出无数的疑惑与忧虑,然而他却无法阻止命运的洪流将两个女孩推向不同的未来。


    "爸爸,为什么姐姐的手和我的不一样?"三岁的花熏衣某天突然问道,小手摊开在阳光下。


    花子虚将两个女儿的手掌合在一起:"因为上天给了小朵儿更长的路要走,所以小可儿得走快些才能陪着你。"他给妹妹取的小名"小朵儿"取自花朵,姐姐则是"小可儿",取"可怜"之意。


    花田里的玫瑰在塑料假花的冲击下日渐凋零。花子虚看着冷藏车里腐烂的鲜花,耳边是义乌注塑机轰鸣的幻听。当妻子月含羞将塑料花订单堆在桌上时,整个家庭的矛盾终于爆发。


    “真花死了,人心也就死了!”花父一把火烧了合同,飞溅的火星燎着了养女花子含的裙摆。十九岁的花子含积压的怨毒瞬间爆发,猛地推开月含羞:“他本该娶的是我!要不是你,再过一年我们都领证了!现在还想卖了我的花园!”


    月含羞跌坐在地,腹中尚未成形的男婴化作一滩血水。那晚,心灰意冷的她签下了离婚协议。


    曾于普罗旺斯薰衣草田海誓山盟的两人,终究未能度过婚姻的七年之痒。


    月含羞听从母亲的安排,再嫁给了一个大她十来岁的,惯喜带大金链子开大茶楼的暴发户钱有钱。


    月含羞顾及旧情,让花子虚少许负担。决定带着花见怜一起生活。这也是顺从母亲再嫁的唯一条件。


    所以月含羞再婚后,第七天,钱有钱就履行承诺。开着他那四环黑色奥迪轿车,带着月含羞和她母亲一起来花家接花见怜。


    七岁的花见怜被月含羞带往新家时,妹妹花熏衣追着黑色奥迪跑了很远,直到跌倒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上。花子虚丢开伞追上来,抱起哭到抽搐的小女儿,看着远去的车尾灯照耀下的雨丝,犹如一条条闪亮的珍珠链,没注意到车内的花见怜正拼命拍打后窗。


    "让我下车!我要妹妹!"花见怜的指甲在真皮座椅上留下道道白痕。


    钱有钱不耐烦地回头瞪了一眼:"再闹就把你扔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花见怜突然扑向前座,小手抓住了方向盘。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后是"砰"的一声巨响,奥迪与一辆白色奔驰迎面撞上。


    奔驰车内,七岁的史安琪额头撞在前座上,渗出一道血痕。他的父亲史学文急忙查看儿子伤势,余光却瞥见了肇事车辆后座那个满脸泪痕的小女孩。


    "爸爸,是那个女孩儿。"史安琪指着花见怜,"她为什么要抢方向盘?"


    史学文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车祸现场,落在不远处"花田里"的木质招牌上。那里有一片他正打算收购的土地。


    钱有钱的咒骂在奥迪车内炸开。他粗鲁地拽开花见怜的手:“赔钱货!知道修车多少钱吗?!”


    回到家,暴怒的钱有钱抄起阳台衣架,对着那双小手狠狠抽打:“是哪个手不听话?左手?右手?还是两只手都有份!”衣架带着风声无情落下。


    花见怜咬紧下唇,硬是把哭声憋了回去,只有身体剧烈颤抖。


    月含羞站在一旁,手指绞着围裙,脸色惨白,却不敢上前一步。她眼里的光,如同花田里凋谢的玫瑰,早已黯淡成灰烬。


    “赶紧给老子生个儿子!”钱有钱扔下变形的衣架咆哮,“别生这种赔钱货!”


    花见怜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看着红肿刺痛的手掌。算命先生的话在耳边回响。生命线确实很短,此刻,她只希望它短到极致,短到明天就能结束这无边的黑暗。


    花薰衣的世界同样在崩塌。史家收购花田那天,她第一次见到那个额角贴着纱布的男孩史安琪。他惊喜地跑向她:“是你!车祸那天的小女孩!”


    花薰衣困惑地眨眼,但男孩的热情像阳光一样感染了她。他们在花田里追逐,笑声惊飞了蝴蝶。


    在花家,花子虚和花父花母,习惯叫花薰衣的小名小朵儿。


    所以史安琪也叫她小朵儿,而他让小朵儿叫他安琪儿,安琪那真是他的名字呀。


    但是吧,小朵儿还是习惯叫他小天使,不喜欢用英语叫他的名字。七岁的小朵儿已经认识很多英语单词了。也因为他额角的纱布让她想起画册里受伤的天使。


    两天后史安琪离开时,花熏衣送给他一束薰衣草:"妈妈说薰衣草能帮助睡眠,希望小天使不再做噩梦。"


    她以为他说的车祸是他做的噩梦。


    史安琪珍重地接过,小小的脸上满是不舍。


    六一儿童节的清晨,花薰衣被父亲牵着手,挤上开往儿童游乐园的公交车。她兴奋地叽叽喳喳,全然不知,就在同一时刻,她的姐姐花见怜正偷偷溜出钱家冰冷的大门。


    花见怜记得回家的路。她跑过熟悉的田埂,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咚咚直跳。然而,花家的大铁门紧锁,院子里空无一人。父亲带着妹妹去游乐园了,爷爷奶奶在花田里忙碌。


    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个角落能容下她小小的身影。


    在冰冷的铁门前,花见怜蹲坐下来,把头埋进膝盖,浅紫色的新裙子被泪水洇湿。这是母亲再婚后给她买的第一件新衣,颜色像极了普罗旺斯的薰衣草。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停在几步之外。史安琪透过车窗,看到了他的“小朵儿”在抱膝哭泣。


    史安琪赶紧下车,三步并做两步,快步走到大铁门前,挨着花见怜坐下。


    此时花见怜见有动静 ,已经抬起了头,停止了哭泣。


    “不哭了,好不好?”史安琪安慰花见怜,“我给你糖吃。”


    说着从自己上衣口袋掏出来一个阿尔卑斯棒棒糖,撕开包装递给她。


    花见怜迟疑地接过,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弥漫开一丝虚幻的暖意。她认出他是车祸那天的男孩。在她绝望的深渊里,他像一道意外降临的光


    “对了,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史安琪解下脖子上的银质天使吊坠项链,那是他母亲素慧容送给他的入学礼物,他一直贴身带着。“我给你带上吧。”


    “等一下,”花见怜也把脖子上的薰衣草月字瓶项链取下来。“我们交换。”


    当初月含羞带走了姐姐花见怜。妹妹花薰衣留给了花子虚。


    当初他们爱情的信物,薰衣草花瓶吊坠也分开了。花子虚把花字瓶给了花熏衣,月含羞把月字瓶给了花见怜。


    说好了交换。他小心地为她戴上天使项链,她也踮起脚,将月字瓶挂在他的脖子上。父亲催促的喇叭声尖锐地响起。


    “你要不和我一起去儿童游乐园玩儿。”史安琪指着史学文的奔驰车,意思是可以一起顺带。


    花见怜摇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了,我得等我爸爸回来。”她没说,爸爸可能正带着妹妹在他提议的地方玩耍。


    “那再见了,小朵儿。”说完这一句,史安琪向车上走去。


    当她听到他叫她小朵儿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他把自己当成妹妹了。


    这短暂的温暖像黑夜里的萤火,让她舍不得戳破。只是回了一句。“再见,小天使。”


    花见怜并不知道妹妹小朵儿就叫他小天使,她只是因为他送她天使项链,所以才叫他小天使的。


    花见怜心想,要是你说的是“再见了,小可儿”,该多好啊。明明你先看到的是我呀。


    她又在铁门前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确信父亲不会回来。这个六一儿童节,她唯一的“朋友”,是向妹妹借来的。有人陪过节,还送了礼物,真的不能奢求太多。她擦干眼泪,沿着来路,一步一步走回钱家的牢笼。


    就在花见怜的身影消失在村路尽头时,花子虚带着蹦蹦跳跳的花薰衣走出了儿童游乐园。


    花薰衣把刚买的冰淇淋递给父亲,正要自己咬一大口,目光无意间扫过马路对面。那辆启动的黑色奔驰车窗里,史安琪的侧脸一闪而过。


    花薰衣下意识想追过去,却被父亲一把拉住:“危险!”


    公交车来了。花薰衣被父亲牵着上了车,她靠在窗边,望着那辆远去的奔驰,手里还紧紧攥着融化的冰淇淋。她不知道,就在刚才,姐姐戴着属于她的天使项链,独自走进了另一个没有光的黄昏。


    命运像顽童手中的拼图,将本该相连的图案打散。当花见怜的生命线与花熏衣的幸福轨迹渐行渐远,那条交错而过的天使项链,成了她们与史安琪之间唯一的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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