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市的秋雨来的突然,有时结束的也悄无声息,今夜却极有节奏感的循序渐进,一阵倾盆之势后是渐渐柔和的微风细丝。
程晦倚靠在路边的桥墩上,沉默着拨通了一个号码,两秒钟后,对方的定制铃声响起。
“就让我紧跟着你起承转合
让我为你写一本恐怖小说……”
………
程晦不喜欢这样声嘶力竭的歌曲,忍耐着心中的愁郁听完了这一段铃声。
嘟~电话终于接通。
“师姐,我在天桥下面,冉冬烨在这里,来接一下。”
啪!
手机从手中滑落,他伸出的手徒劳地没有接住。
“什么,你……你把他怎么了?”
“哎呀……”他无奈地摇头,嘴角一丝自嘲。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由不屑转为疑惑。
“如晦,说清楚点!”
然而他并不急于应答,看了一眼身边,若有所思。
脚边还躺着一不知死活的人,脸朝天。从露出的面庞看来,分明是个稚嫩的少年。
程晦手掌扶额,顺着雨丝抹平眉间那一抹动人的乡愁……然后扬起疲倦的目光,又落在这个昏睡不醒的精致少年,缓缓低下身,甩起手臂一巴掌扇在少年的脸上。
啪!
手掌与脸庞接触发出沉闷的响声,昏睡的少年却没什么反应。
“唉!手都不还,看来是支楞不起来了。”
清澈的愁绪化作无奈的叹息。重新投向少年的目光冷淡的像是在看一具没有呼吸的充气娃娃。程晦的眼睑上抬,白眼中透着一丝悲哀。
地上的少年当然不是充气娃娃,分明是有呼吸的,是活生生的人。
“说话呀!我弟弟怎么了,如晦,如晦……你不会把他给杀了吧!”手机传来清亮的女声,话语内容把他逗笑了。
“哈哈,师姐对我误会不小!”程晦疲惫地笑,顺便伸腿踹了少年脸。
他颤抖的手捡回手机,尽量简明地叙述自己的境况,节省本就不多的气力。
“师姐,冉冬烨主动卷入了一场械斗,现在已经被绊了。”
“呵,大恶人,我会信你的鬼话,一定是你害了他!”电话那头传来少女的厉喝。
“凭空污人清白。”他感到眼皮又沉重了一点,但是他竟然又突然抬起脚把少年踹翻了个面,脸朝地。
“那是你活该!”
手机里少女的声音中气十足,他稍微心安,这个用《血腥爱情故事》当铃声的女生总是让人感到稳当。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晓得的……”
他干脆地倒向一侧,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你了解的,人家说我是个无所求的人。”程晦的声音一贯的平稳得体,声音浑厚温和还带点气泡感。
意识变得模糊,雨声变得淅沥。在陷入沉睡边缘,他强睁着眼看了看雨中的建章市。
“无所求换句话讲就是无私。”他尽量大声地说。
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预料之中的状况,几道诡异的身形在朦胧的雨幕中投下扭曲的光影。
“不来的话,就准备给你弟弟收尸吧。”轻飘飘说完这句,他将手机轻放在地面,不再回复对方的质问。
“鄙人不擅长奔跑,导致了被动的局面。”他眼中的疲惫短暂地消失。
“终日戏犬,竟为犬所攻。”程晦依靠在桥墩上,语带自嘲,神奇却是说不出的随意:“但是你们呐,毕竟还too young!”
白色的光焰在他的身前隐现,他的手就这么伸向雨幕中的人影……
雨中的城市仍有撑伞而过的行人,仍有飞驰而过的车辆,但都看不见桥上似隐似现的争斗,听不见若有若无的凄厉惨叫。
他也听不见。
不知何时起了身,异常苍白的脸。望着迟迟不停的雨,只好默然转身。
电话已经挂断,电话那头的人应该会来。
然后呢?
宁佳人,你想怎么办呢?
“难道我是你爹吗,佳人?”
他这样想着,消失在雨幕中。
夜色渐暗,灯光映照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在绵绵雨丝中略显迷离,仿佛等待着为更深沉的夜晚拉开帷幕。
“阿嚏!我不是害人精!”
角落里一个声音轻轻呢喃道。她的身形单薄,眼神朦胧,蜷缩着靠在一侧的墙角,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半遮面庞。身上的连衣裙已经被雨水打湿,布料紧贴着她的躯体,勾勒出起伏的线条。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如晦,怎么办呐……”
“为之奈何……”
她叫宁佳人,她没有家人。
莎莎…
莎莎莎…
雨点落地的声音竟然逐渐转向细密,烦人的雨不会停了。
宁佳人无神的双眼望向相隔一条街的闹市区,再往西边就是学校,能隐约听到鸣笛声。
她的目光变冷。
宁佳人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膝盖,试图起身。但旋即双目中便露出了一丝痛楚。扶着膝盖的手按住了腹部的右侧,那里有一片殷红,血红点缀在白色衣裙上仿佛盛开的梅花。
她终于站了起来,以极慢的速度进入了雨幕。
宁佳人漫无目的遥望某处,那是建章道门大楼的方向。她的表情麻木,听着街对面无关的喧嚣。
数不清的声音在寂寥的雨幕中飘进她的耳朵。
刺耳的鸣笛已经响了很久,混杂着建章市市民们的议论,似乎还有人在狂笑,也有人在哭泣。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她虚弱的快要死了,她只觉得吵闹。
她往前迈出一步,却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马路上的积水映出自己的倒影,只能徒劳地喘息。
在夜晚的街头,一位妙龄少女掩着腹部的伤痛跌坐在墙角,想逃离又无法逃离。
她经历了什么,她受到胁迫了吗?
难道,她是一位失足少女?
“难道是失足少女?”
“我不是失足少女。”宁佳人有气无力但倔强地反驳。
她的脸色一变,猛的抬起头。惊觉自己莫不是出现了幻听,刚才是谁在说话?
一片阴影不知何时遮住了她的倒影,事前她完全没头察觉到对方的靠近。
她现在看起来很像失足少女吗?
为什么会出现一个举着黑伞的男人?
宁佳人却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那张麻木又空洞的脸缓缓抬起,嘴角硬扯出了一丝弧度,眼眸中仿佛染上一层血雾,恰似平静之下的歇斯底里。
“你好,嗯…”
男子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迟疑。
“你是不是需要帮忙?哦…可能我有点唐突。”
黑色的伞遮蔽了细雨和她的倒影,宁佳人第一次露出惊讶的情绪。
面前的男人不算很高,深色风衣为略显清瘦的身形增了些气势,黑发黑眸,脸颊稍显清俊,眉间有一丝英气,有一丝颓废,看不出具体年岁。
“如晦?不对……谢谢……不用了。”宁佳人虚弱地摇头。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请给我肯定的回答。”男人的神情很平静,有点生硬,沙哑的声线透着老气和疏离,却笃定了她需要援助。
矛盾的感觉,熟悉的味道,奇怪的人。
“对了,有件事我一定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失足少女呢?”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不是失足少女,也没有涉黄。”
宁佳人眼睑上抬,认真端详片刻,几秒便做出了决定。
“我受伤了,无家可归。”
男人眉梢微蹙,仿佛在思索,又像在犹豫。
“我身上没带什么钱。”
不等宁佳人惊讶,男人接着说道:“要不要跟我走?”
宁佳人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字面意思,没有引申含义。”男人语速缓慢但语调平稳低沉地解释,虽然平视让宁佳人却让她再次捕捉到一丝淡然的仿佛漂浮在云端的俯视。
“或者说,我对你是没有非分之想,是无所求的。”
“你……也无所求?”宁佳人怔怔地望着男人,神情有点恍惚。
“为什么要说也?”
“我的好朋友公子如晦也是个无所求的人。”
公子如晦………想必是某个人的名号吧,有种附庸风雅的新奇感。
男人的眼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唉……”
“我从这里路过,看你难受,过来问一下,只是这样。”
听起来倒像是欲盖弥彰。
见宁佳人面露迟疑和警觉,男人接着说道:“但有一点,现在给予你援助的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可能承担的后果也请你考虑在内。”
男人再次恳切地说:“但请你相信我,导师为证,执国者为证。”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事物,是一枚暗淡的徽章,在夜晚没有丝毫光华。
宁佳人眨了眨眼,她听得到鸣笛声越来越近,很快她将不得不被卷入喧嚣,腹部的伤口仍然在给予她持续的痛处,连衣裙上的殷红还在扩散。
“我明白了,请您带我走。”
男人伸出手掌,宁佳人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感受到对方掌心老茧的粗粝。两只手接触的瞬间,宁佳人就自然地站起身来,身体中的虚弱和无力感仿佛一扫而空。
“宁佳人,19岁,是学生。”
“黎安然,是个修行者。”这便是男人的自我介绍。
宁佳人牵着男人的手,亦步亦趋跟在男人右后半个身位。
“我需要换一件衣服,但是……”宁佳人踌躇道,她想说她因为一些原因不方便抛头露面。
“女装的话,我那里有。”
“嗯?”
男人没有在意宁佳人的诧异,轻轻叹一口气。
“我家里有个女孩子。”
“是妹妹吗?”
名叫黎安然的男人沉默了十几秒,宁佳人觉得有点奇怪,总觉得会听到什么出乎意料的话。
“是女儿。”
宁佳人半仰着脸,发现对方沉静的五官冷的像是今夜的雨。
欲言又止,她知道对方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便随对方一起没入渐渐沉默的夜幕。
黑伞低垂,遮住了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遮住了白色连衣裙,遮住了两人的身影,遮蔽了愈发急促的鸣笛声……
夜渐深,雨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