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之前所有的推断、所有的侥幸,都将瞬间粉碎。孙宦官根本无需等到明日,立刻就会转身回来,用最残酷的手段撬开他的嘴。
真正的寒意此刻才姗姗来迟,细密地爬上脊椎。
易子川收敛起所有心神,将意识沉入更深的“沉睡”之中,连脑海里的推演都变得极其缓慢和模糊,仿佛只是无意识的梦境碎片。他让自己的一切生命体征都贴合着药力控制的模样,唯有那缕内息,在极致的控制下,以一种近乎龟息的状态,在最深处缓慢而坚定地流转,维持着那一点不灭的灵台清明。
时间变得更加难熬。
暗处的注视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他必须完美地扮演下去,直到这双眼睛的主人确认无误,自行离开。
又或许……这双眼睛永远不会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窗外依旧漆黑,烛火已燃过半,光线黯淡了许多。
那缕若有若无的注视感,终于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走了?
易子川不敢有丝毫大意,又维持了许久的状态,确认那感觉真的消失了,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略微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疲惫和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痛楚。
但他知道,自己又熬过了一关。
然而,就在他心神微松的这一刹那——
“吱呀——”
侧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这一次,没有任何脚步声,只有一个矮小的身影端着一个木盘,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那是一个小宦官,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动作僵硬而恭顺。
他径直走到床边,将木盘放在床头小几上。盘子里是一碗漆黑的汤药,散发着比之前更浓重的苦涩气味,以及一小碟看起来干硬的点心。
小宦官放下东西,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就那样低着头,垂手站在床边,仿佛在等待什么指示,又像是在……观察?
易子川的心再次提起。又是试探?还是单纯的送药?
他维持着呼吸,一动不动。
那小宦官站了足足十几息,忽然极快地抬起眼皮,朝床上瞥了一眼。
那眼神并非好奇,而是一种……评估和确认。冰冷,机械,与他卑微的姿态全然不符。
只一瞬,他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然后慢慢转过身,依旧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被再次合拢。
一切重归寂静。
易子川却感到一种更深沉的冰冷。
东厂的手段,当真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明枪暗箭,虚实难辨。那暗处的注视刚去,这看似卑微的送药人又来。若他方才因确认监视消失而有所异动,必然又落入算计之中。
那碗汤药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是疗伤的?还是加重控制的?那碟点心呢?是充饥?还是试探他是否会主动进食?
他不能碰。一点都不能碰。
易子川再次凝聚起意志,对抗着新的威胁。身体对水分和食物的本能渴望被强行压下。
长夜漫漫。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闪烁,无数的试探如同毒蛇,伺机而动。
但他心中的那点星火,却在这一次次冰冷的冲击下,燃烧得更加凝练。
他必须活下去。
必须熬到天明。
去面对那注定腥风血雨,却也是唯一可能藏有一线生机的……
黎明。
时间在极致的静默与紧绷中流逝,窗外浓墨般的夜色终于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如同浸水的宣纸,缓慢而无情地晕染开来。
烛火早已燃尽,只余下一缕细微的焦烟味,混杂在汤药冰冷的苦涩和血腥气中,凝滞不动。
这一夜,易子川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每一步都是心智与极限的煎熬。那碗药和点心,他自然丝毫未动。身体的干渴与饥饿如同火焰灼烧,但精神的警觉已将它们压制成本能的背景噪音。他全部的心力,都用于维系那深沉的伪装,以及丹田内那缕不肯熄灭的内息小火苗。
它比昨夜壮大了些许,流转时带来的暖意和清明也更加清晰,虽然依旧微弱,却真正成了他在这片绝望冰洋中唯一的浮木。
突然——
“哐当!”
一声粗暴的巨响打破了死寂!
房门并非被推开,而是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沉重的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刺骨的晨风瞬间灌入,带着院落里的潮湿土腥气,也吹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易子川的心脏猛地一跳,但长期紧绷的神经和內息的运转让他控制住了任何生理上的反应,唯有藏在被子下的指尖无法自控地蜷缩了一下。他维持着那副重伤昏迷的姿态,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分。
脚步声响起。
不是孙宦官那种阴柔悄无声息的滑行,也不是侍卫沉重整齐的踏步,而是另一种……更加傲慢、更加肆无忌惮的脚步声。靴底敲击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清晰而散漫的“嗒、嗒”声,显示着来人对这里绝对的主宰权,以及一种对囚犯状况毫不在意的轻慢。
不止一个人。
那散漫的脚步声在房间中央停下。一个尖细却洪亮,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啧,还没醒?真是废物!”
另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立刻跟上,显然是之前守门的侍卫之一:“回禀张掌班,郎中说了,伤势过重,又兼失血,这迷药劲儿就格外大些……”
“屁话!”那张掌班毫不客气地打断,“厂公和孙公公还等着问话呢!拖到这个时候已是天大的恩典,还真当自己是来这儿享清福养伤的了?”
易子川瞬间明了。来的不是孙宦官,而是另一个层级的角色——东厂的掌班太监。地位或许不及“内班管事”,但无疑是直接负责行刑拷问的实干人物,作风更加粗暴直接。孙宦官唱完了白脸,留下警告和疑阵,现在,红脸来了。
“去,弄醒他!”张掌班命令道,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浇醒一棵蔫了的菜。
“是!”
脚步声靠近床边。易子川能感觉到阴影笼罩下来。
没有试探,没有询问,下一刻——
“哗啦——!”
一桶冰冷刺骨、甚至带着冰碴的脏水,劈头盖脸地狠狠泼在了他的头上、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