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很奇妙。
季昭清楚地认识到，现在的自己是虚无的。
云就是自己，自己就是云。
一路漫无目的地随风飘流。
朝云层之下看去，连绵的山川河流此时像大地上纵横交错的小小裂纹。
更别说人类聚居的地方，渺小得连蚂蚁都算不上。
最重要的是，脑子里空荡荡的，连思维都迟钝了。
所以，要怎么回去呢？
功法上也没有说呀……
思考了一会儿，又好像很久，飘过一整片蔚蓝的海洋，而后是广袤的沙漠，再到冰霜飞舞的雪原。
季昭现在的心情非常平静，想急都急不起来。
她还路过了绝云间，高耸悬崖边坐着一个蓝衣服怀抱琵琶的姐姐。
云雾忽然剧烈翻涌，季昭被搅得稀碎，复又和其他云雾重新聚集成新的自己。
而后一个庞然大物从悬崖底下冲出，又把季昭撞得四分五裂。
一声龙鸣震彻山谷。
巨大的黑色龙头自云雾后显露真容。
“哼，新来的？”
季昭慢吞吞地想：真讨厌……
讨厌的大黑龙。
蓝衣女子睁开眼，她的眼睛竟然也是蓝色的。
“墨君，百年未见了。”女子勾起一抹淡笑，声音清越。
黑龙发出轰隆轰隆的笑声，鼻孔中吐出两股龙息，硕大的金色竖瞳映出那抹秀雅的蓝。
“既知本君名讳，为何不拜？”
女子表情平和，却不留情地吐出诛心之言：“阶下囚，何需拜？”
黑龙不怒反笑，那巍峨的体型再度拔高数十丈。
季昭被气流向下推，落到悬崖底下，看见一抹红烈烈招展。
靠近后，才发现原来这条大黑龙的尾巴是被一根毫不起眼的剑钉在了地面。
剑柄上系着一块红色布条。
哎呀，好破烂的一把剑。
季昭晃悠悠凑近观察。
剑铭为“红尘”二字。
【红尘：红尘剑仙楚尧的剑。一剑救红尘，一剑断红尘，可一剑渡不过红尘。黑龙墨君为祸凡间，楚尧一人一剑，战黑龙，最终借红尘之剑将其镇压于绝云间悬崖底部。】
是师尊的剑。
季昭在崖地晃悠一圈，忽然听见淙淙琵琶音。
上面一人一龙不打招呼就打起来了。
气流紊乱，季昭东倒西歪地一路向上，刚飘上来就被一道音刃拦腰斩断。
不要打我呀……
虽然不会死，但是会很奇怪。
可这个愿望注定不会实现。
季昭不知道第几次被打碎重组，生无可恋地放空思维。
一人一龙战得正酣。
黑龙忽然长啸：“蝼蚁！敢伤本君！若非楚尧将本座镇压于此，本座一掌便可将你压死！”
“所以谁让你比人家弱呢！”
女修笑着，玉手拂过琴弦，音刃在黑龙的腹部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疤，灼热的金色龙血飞溅，她连连后退躲过。
只见那金色龙血居然将地面烫出了小坑。
女修喉头滚动，嘴角留下一丝鲜血：“墨君之强，一如往昔啊！”
“好烫！”
季昭也被烫得一哆嗦，垂死病中惊坐起，张嘴发出尖叫。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连神识都算不上，怎么会烫到呢！
那灼痛感切切实实传到了她身上。
这一痛，给魂游天外的她都痛清醒了！
“嗯？还有埋伏？”硕大的金色瞳孔忽然瞥来，黑龙笑声粗噶，“原来又是你这小家伙！”
“今日吃了你，本君定能恢复修为，冲出这绝云间！”它张开血盆大口。
季昭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着她进入黑龙嘴中。
原先五感尽失的她，现在居然能闻到黑龙嘴中的腥臭味。
“啊啊啊不要哇！我不要被吃掉！”
她奋力一挣，山间云雾忽然一清，黑龙的身形都清晰不少。
再细看，原来是云雾化作了一只白色的手，死死抓住了悬崖峭壁上生长的树枝。
黑龙悍然朝那只手扑去，一阵琵琶乐声传来，在云手前形成屏障，抵挡住了黑龙的进攻。
女修厉声喝道：“道友，助我镇压这孽畜！”
“啊？我吗？”
季昭朝女修看去，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瞬间冒出一脑袋问号。
可是她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啊！季昭无声呐喊。
此时女修已经飞到了她身边，边打边问：“道友驭云控雾之术精妙绝伦，敢问可是师承翻云尊者？”
季昭想说不是，可现在又发不出声音了，于是只能控制着云手左右摆动。
女修却惊喜地笑了：“果然！我乃水玉琴坊坊主姜琵琶，奉修士联盟之命镇压此孽畜，然我修为低微，道友可否助我？”
季昭一看，云手做的是前后摆动！
要是此时她有实体，定然急得满头是汗了。
黑龙的身躯重重撞在屏障之上，笑声猖狂：“凭你二人也想镇压本君！楚尧那厮死后，天底下再无本君之敌手！待本君吞吃了你二人，定能挣脱这小小囚笼！”
屏障泛起一圈圈如水似的波纹。
一只巨大的龙爪攀上屏障。
女修弹出急促的琵琶声，却还是阻止不了屏障在龙爪底下碎裂。
“出去后，本君要先饱餐一顿，再将楚尧那厮的尸骨挖出来投入炼狱，焚烧百年！”
黑龙一巴掌给女修拍飞，而后朝云手抓来。
季昭一听不乐意了。
这大黑龙在咒她师尊呢！
她想起《云中影》的最后一式。
这最后一式就叫“云中影”，她觉得比前面神神叨叨的“身体和影子相互分离相互转化”好理解，就是能用云投影世间万物。
她心念一动，生疏地将云气凝成一把剑，剑柄上系着一布条，随风招展。
这赫然就是钉着黑龙尾巴的红尘剑。
黑龙见状大怒：“竖子安敢！”
它一爪子拍过来，季昭没躲开，直接被拍碎了。
她这会儿感觉五脏六腑剧痛无比，远在剑冢的身体闭着眼，眉头皱起，忽然吐出一口血。
看来身体和现在的她又连上了。
要是再受这么一掌，就不是吐血这么简单了。
本来现在可以回去了，但是季昭看了眼重新和黑龙缠斗在一起的女修。
那、那还是打不过再跑吧……心里这么想着，季昭重新把自己凝聚起来。
这次速度快了不少。
只是她还是第一次用剑呢。
长剑一抖，震开多余云气，白虹窜出，剑势无匹，一招砍在黑龙后背。
黑龙吃痛，旋身全力朝长剑撞去，却不想对方不再如之前那般迟缓，反而变得轻灵飘逸，灵敏闪躲而去后，反身一剑再度刺向它的眼睛。
这一刺被黑龙险险避开，却也削掉它一根胡须。
黑龙来不及刹住，一头撞在悬崖上。
季昭见状便想乘胜追击，哪知提示霎时蹦出：【陷进！】
于是她急忙转身拦住身后也想一起上的女修。
女修满脸疑惑，下一秒却看见黑龙跟没事龙一样再次冲了过来，瞬间明白是陷阱。
“多谢前辈！”
二人分散避开。
其实季昭颇有些手忙脚乱，因为她有限的聪明脑瓜里，只有剑首教的两式剑招。
那两式既不花哨也不复杂，十分之平平无奇。
她也曾当着剑首的面嫌弃过，对方神色不变，喝着茶悠悠说：“返璞归真不外如是。你悟性绝佳，这两式练好便可得我三分剑意。”
季昭心里犯嘀咕：真的假的……
黑龙攻来，她冲天而起，随后回身遥遥劈下，云做的剑身竟也拉出一道炫目的剑光。
“青山二式？！”
女修吐出一口血，看着那剑光不由惊讶。
这云手到底什么来头，会控云不说，连剑首的青山二式也学去了三分。
不过她也狂喜。
宗门世家有义务维护人世和平安稳。
修士联盟也是为此而存在，收集动乱的线索，然后派出修士处理。
只是情报偶尔会有些许出入。
她接下这个任务时，修士联盟说现在的黑龙最多不过化神中期修为。
可来了一看一过招，才发现哪里是化神中期，练虚中期还差不多。
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境界！
这黑龙已经有了挣脱绝云间束缚的能力，她想跑路也不行。
绝云间本来就是域外天魔频繁进攻的一处防线，要是在跑路期间，黑龙再吃一个天魔或者修士，那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
她都想好临死前自爆了，只是遗憾没有事先把下任坊主选出来。
所以那云手忽然出现时，她着实惊喜不已。
虽然对方学得杂，但都是厉害的招式啊！
剑气削掉了黑龙半个龙爪。
同时季昭的灵力也霎时一空，甚至自动抽取了少许星汉之力来填补。
远在剑冢的季昭小脸苍白，呼吸都变得无比微弱。
与此同时，云涌秘境深处，一个白色人影忽然动了一下。
“谁偷学了本座的功法？”
人影打了个响指，下方云雾散开，瞧见了正在激斗的一剑一人一龙。
“哦，是个小娃娃。”
再一个响指，他出现在季昭的肉身旁边，及时扶住季昭即将倒下的身体。
“唔，悟性绝佳，怎么天赋根骨如此之差？”人影长叹，“就算抛去肉身做魂修也差了点儿。”
再一探，他发现不仅根骨差，体内还有奇毒。
那毒虽然已经拔除一半，却也日积月累，给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人影本就见猎心喜，他只剩一段即将消失的神识，迫切想给自己找个徒弟继承衣钵。
根骨再差他也认了！
人影嘀嘀咕咕：“完全拔除毒素后，重新用人炉锻造肉身，不说给造给天才出来了，怎么着也得是个庸才吧……”
“或者直接夺舍个……唉不行不行，翻云你要记住，你现在是正道修士！”
翻云往季昭气海灌了点灵力，然后再次叹息：“怎么会有这么差的资质，连我半成灵力都接受不了……”
偏偏他又不能离开秘境太久，只好给这小孩留下一行字：“来藻井深处找我。”
随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这点灵力也够镇压那小龙了。”
果然，绝云间的季昭只觉身体莫名其妙又充满了力量。
那半个龙爪还躺在地上，断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她乘胜使出青山第二式，云剑轻灵迅捷，剑尖凝聚起一团白光，目标明确地刺向黑龙腹部。
黑龙见状怒喝：“休想！”
它一爪拍来，利爪寒光势要与剑芒争辉。
可不想那云做的长剑忽然脱力下坠，又忽然横过剑身，直劈龙身七寸。
劈中七寸，黑龙嚎叫一声，山岳般的身形轰然倒下，几乎将绝云间砸毁一半。
“阴险……小人……”
这话季昭也和剑首说过。
这会儿她复刻剑首的回答，散去云剑，重新组成四个字：“技不如人。”
嘲讽意味十足。
说真的，《云中影》这功法真的好用。
要是季昭肉体使出这两招，那再精妙的剑法也无法在黑龙的身体上留下伤口。
《云中影》让她无视了巨大的修为鸿沟。
不愧是天阶功法呀！
要是融会贯通了，那岂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季昭美滋滋地想，心潮澎湃，恨不得立马把这本功法吃透学会。
一切平息，姜琵琶朝她一拱手：“多谢前辈相助。”
云雾组成两个字：“不用。”
姜琵琶请求道：“前辈可否暂时看管这孽畜，晚辈需要深入崖底，加固红尘剑仙留下的封印。”
“好的。”云气言简意赅。
姜琵琶不由暗叹这不知名前辈作风凌厉，丝毫不拖泥带水，倒真像剑修。
也许不是像，而是就是剑修。
殊不知季昭是只能控制云气组成两个字而已。
姜琵琶跳下悬崖后，季昭努力凝结第三个字，却都以失败告终。
不仅如此，身体开始变重，她有一种预感，自己即将回到身体里。
看来要精细控制，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忽然黑龙发出一阵虚弱的笑声：“蝼蚁，楚尧死了吗？”
季昭不乐意了，怎么又咒她师尊！
“没。”
那双硕大的兽瞳紧紧盯着那个字，笑声渐渐变得癫狂。
“好啊，没死好啊！天魔将至，楚尧，我等你来找我！我墨修罗，与你不死不休！”
霎时，崖底红光大盛，五条鲜红铁链冲天而起，其中四条团团捆住龙身，最后一条铁链末端带着尖锐的钩子，直直刺进龙心所在。
巨大的龙头被拖进悬崖。
季昭再次被龙血溅了一身，灼烧般的疼痛瞬间让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她猛地惊醒，坐起身，黑龙对她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待本君脱困，你就是本君的开胃菜！”
季昭擦擦汗，决定等秘境之行结束，就回去找师尊告状。
目光一抬，她又看见了一行字：“来藻井深处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