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六点,天色尚未大亮,光线也是雾蒙蒙的。
清晨的风,夹杂着雨夜的湿气,吹到身上,凉得让人一激灵。
楚天青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带一件外套再出门。但是现在回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抱紧双臂,原地蹦跳,想靠身体的热度抵御这清晨的凉意。
她站在公交车站牌前,目光望向远方马路的尽头,心中暗想,公交车怎么还不来呢?
快点来吧。
终于,马路那头传来轰鸣声,一辆公交车在晨雾中驶来,车灯在地面上投出两道明光。
楚天青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去。
车门“哧”地一声打开,一股混着暖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一脚踏上台阶,刷卡,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将书包放在腿上,双手摩挲着冰凉的指尖,看着窗外一排排昏黄的街灯向后滑去,又瞥了一眼车厢内的乘客,大多是赶早班的工人,穿校服的学生,还有打着哈欠的白领。
她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安全感,仿佛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肩负着某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在座椅上,闭上了双眼。
汽车驶过一段不太平整的马路,发出不规则的晃动声响,如同一支节奏混乱的催眠曲,她脑海中那些仍在翻涌的思绪,竟然一点点沉淀了下去。
她很困,但又不敢睡觉。
昨晚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半夜惊醒了好几次,总是梦到自己又休学了,昏昏然活在世上,忽地一下就长大了,变成了七八十岁的老人,浮萍一般漂泊地度过了一生。仿佛这一生从未真正开始,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楚天青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还没思考出结果,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上。她连忙拎起书包下车,又转到了另一趟车上。
这辆车驶过一段高架桥,拐入了老城区。
老城区街道狭窄,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枝桠交错,洒下一层浅淡绿影。街边的楼房大多只有六七层高,墙面斑驳,窗台外侧装着防盗栏杆,挂着尚未干透的衣物。
巷口的早点摊上冒着热气,油锅里传出“滋啦”声,有人推着自行车经过,车铃清脆地响了两下,唤起了清晨的烟火气。
楚天青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牵着她的手去镇上赶集,那些人声鼎沸的画面在记忆里一闪而过,她第一次觉得,省城也有一种亲切感。
公交车到站了,楚天青提着书包,小跑下车,踏进了老城区的街道。
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她看见了师范附中的校门。
雾气未散,铁门伫立在晨光之中,漆黑发亮,旁边石柱上嵌着金字校牌。透过门栏,还能望见一排排整齐的玉兰树,和一栋蓝白色的教学楼。
楚天青快步跑了过去,在校门口看见了纪明川。
纪明川刚从一辆奔驰车里出来。他单肩斜挎着书包,也朝着这边走来,与她视线交汇,随口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楚天青站到他面前,“你今天没骑自行车吗?”
纪明川反倒往后退了一步:“没,我爸开车送我来的,他正好顺路去医院。”
楚天青点了点头。她又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她提前十分钟赶到了老校区门口,比原定时间更早了十分钟。她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纪明川也猜到了她一定是紧赶慢赶才赶到了老校区。他沉默了几秒,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来的?坐车吗?”
“嗯!”楚天青诚实回答,“我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然后我走到公交车站台,等来了最早那一班公交,中途转了一次车,就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一点也不辛苦似的。
纪明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无话可说。他明知她一定没吃早饭,还是要问:“你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楚天青说,“我喝了一杯红糖水。”
纪明川的声音更低沉,像在自言自语:“红糖水也只是水,过一会儿就消化完了,你考试的时候可能会觉得饿。”
“不会的,一点也不会……”楚天青低下头,似乎也没什么底气。
纪明川看向一旁的行道树:“你还说我嘴硬,其实你自己的嘴也挺硬。”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嘴硬了?”楚天青又和他争执起来,“我只说过,天塌下来,你用嘴顶着,别人也能躲在你嘴后面。”
“你还是先用嘴吃点东西吧。”纪明川一把拽起书包,划开拉链,动作有些急切莽撞。
他找了整整一分钟,也没找到一点零食。
他记得自己包里放了几块巧克力,难道全被他吃光了吗?真是无语,这一瞬间,他连自己都恨上了。
楚天青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目光中看见了她对零食的渴望,那是一种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眼神。
纪明川心念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藏不住又说不清的微妙感觉,转瞬即逝。他更用力地翻找书包的各个口袋,从没这么认真地找过一块巧克力。
忽然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天呐,你们在干什么?书包里进了蟑螂吗?找得这么急。”
楚天青和纪明川几乎同时回头,看见了顾思安正朝他们走来。
顾思安抬手指了指前方:“段老师在那边集合,我是来喊你们的。走了,别站在这儿发呆了,段老师刚才都发火了。有一个男生早上起不来,打电话说不想参赛了,段老师骂他是混子。”
楚天青连忙跟上,比纪明川更快了两步,只怕自己去迟了,段老师会怀疑她也是个混日子的,对竞赛不上心,今天纯粹是来凑人数、顺便在老城区散散步的。
路旁一棵行道树下,段老师站在树荫里,手里拿着一张名单,身边围了一圈竞赛生。
阳光被树叶筛成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那些神情专注的学生脸上。
段老师清了清嗓子:“我现在来点名,确认一下有没有人迟到。点完名后,我会带你们进考场。考试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到十点半,大家要认真作答,别提前交卷,能写的都尽量写全。”
他顿了顿,又说:“这次模拟考成绩合格,才能晋级省赛,听清楚了吗?”
楚天青怔住了,下意识看向其他同学。
可是大家神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
楚天青连忙举起手。
段老师立即看过来:“怎么了?”
楚天青一心想着奖学金,也不知道“省赛”能不能发钱?如果不能发钱,那她不就白来了吗?
她心里着急,结结巴巴地问:“我们班的钱老师说,这只是四校联合模拟考试……和省赛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竞赛班的学生,从来没参加过数学竞赛……还有……省赛会发奖金吗?”
她话音刚落,四周顿时安静了几秒。
站在她周围的竞赛生们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一个字,也没露出讽刺的表情。
但是,那种无形的距离感,却清晰得像是一道墙。她能感觉到,那些学生从不需要证明自己,天然散发出强者气息。他们早已习惯走在前方,也并不在意一个“外班”的新人。
楚天青来自十七班,虽说是重点班之一,但在他们眼里,终究比不上竞赛班的优等生,也没有锻炼出“解决真正的难题”的能力。
段老师仍然语气温和,耐心地解释:“这场考试确实是四校联考,同时也作为省赛预选的第一场。奖金是有的,这次是一千元,后面的奖金会更高。你不用担心,只要尽全力去考,把能写的都写出来,考出一个好成绩,这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好?老师相信你。”
最后五个字,“老师相信你”,其实只是段启言的口头禅。
做老师的这十年来,这句话,他说了至少有八百遍了。
楚天青却当真了,连忙回应:“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但是,很快,她又有了一个新的疑虑:“段老师,我写完了以后,能不能提前交卷?”
此话一出,几个竞赛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段启言也笑了笑:“你不用考虑这个问题,题目挺难的,而且你也还没参加过竞赛,光是写完就不容易了。你就踏踏实实做题,不着急,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楚天青忽然觉得,段启言真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他的安慰和鼓励,全是出自真心实意。
楚天青很感动,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我、我其实有点担心……”
“别怕。”段启言神色不变,又带着点笑意,“老师不是要你们都考第一,只希望你尽力去试试。能走进考场,就是赢家。今天还有同学因为起晚了,干脆不来了,那才是真正的混子。你们都来了,肯花时间,肯试一把,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楚天青又有些不好意思,双手背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段启言不再多说,拿着名单开始点名。
等到确认无误,他便领着学生穿过树荫,将他们送进老校区的考场,还特意叮嘱:“你们考试的时候,我也会在外面做卷子。考试结束后,想对答案的,可以来找我。”
竞赛生们还没出声,楚天青竟然第一个开口说:“好,谢谢段老师,我会来找您对答案的,您辛苦了。”
其中一个竞赛生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认识楚天青,也不关注普通班的月考,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楚天青的言行举止有点招摇了。
纪明川从他身边经过,神色平静,却低声说了一句:“你不一定考得过她。”
那竞赛生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那就拭目以待吧。”
纪明川并未多说,只往前走,两步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究竟在做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他并不是为了楚天青而去挑衅竞赛生,他只是想维护十七班的体面,这是完全正确的,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纪明川和楚天青的考场都在三楼。纪明川稍微放慢了脚步,跟在楚天青身后。
老校区的楼梯是灰色花岗岩砌成的,边角已有些磨损,每一步踏上去都传来轻微回音。
楚天青忽然回头,与纪明川对视:“你有信心吗?”
纪明川随口回答:“还好,去年拿了省赛一等奖,今年,也许还能混个名次。”
楼道里吹来一阵风,带着老校区特有的潮气,吹得人昏昏欲睡。楚天青打了一个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纪明川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昨晚没睡好吗?”
“啊,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楚天青轻声坦白,“每天晚上,上床之后,我都要过很久才能睡着,脑子里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前几天稍微好一点,昨天又开始失控了……”
纪明川脚步一顿:“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可能吧,”楚天青继续往上走,嗓音轻得像叹息,“也可能是天生神经太敏感。”
她又回头问他:“你呢?你晚上会失眠吗?”
“很少失眠,”纪明川低声说,“基本一躺下就能睡着。”
楚天青很羡慕他。她没再说话,默默走进了考场。
纪明川的座位在楚天青的身后。
考试还未开始,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他盯着楚天青的背影,还在想着,她为什么总是睡不好?
铃声响起,监考老师放下了卷子。
果然如同纪明川预料的那般,对楚天青来说,竞赛试卷也不算特别难,考试才刚开始十分钟,楚天青就把卷子翻到了第二面。
她仍旧不打草稿,笔尖在空中短暂停顿两秒,像在捕捉灵感,然后,唰唰几笔,鬼画符一样,随便划两下,就把思路打通了。
那是人类的解题速度吗?纪明川叹了一口气。
他正想着,监考老师忽然在他桌前停下,轻轻敲了敲桌面:“同学,请看你自己的试卷,不要东张西望。”
纪明川不再观察楚天青。
时间飞逝。
考试还有半小时才结束,楚天青已经写完了所有题目。她检查了一遍,趴在桌上,闭上双眼。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零星的细线,接着越下越密,雨丝被风吹得歪斜,噼噼啪啪,敲在玻璃窗上,声势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考试结束时,外头已是大雨倾盆。
纪明川交完卷子,走出教室,站在楚天青的身旁,空气潮湿得像是可以挤出水来。
楚天青自言自语:“我带伞了,不知道能不能挡雨?”
隔壁考场的宋远舟和顾思安也出来了。顾思安把外套的帽子往头上一盖:“这雨也太大了吧,那很难打车了。要不这样,我们四个一起去吃午饭?”
楚天青刚想答应,又有些犹豫。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纪明川就说:“我请客。”
宋远舟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为什么要请客?”
纪明川随便编了个理由:“攒人品,考完试请客,说不定能换个高分回来。”
他们四个人一同走下楼梯,刚到一楼,就看到段启言正站在走廊一侧,被几个竞赛生围住了。
段启言手里拿着一张卷子,一边翻看,一边对答案。
顾思安拉了拉楚天青的衣角:“你不是也想对答案吗?快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楚天青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郑相宜今天怎么没来?”
顾思安凑近些,悄声说:“她痛经严重,早上请了假,来不了了。”
楚天青点点头,认真地说:“那等我搬进寝室,一定要监督她晚上泡脚,用热水泡,我也是靠这个好转的。”
说完,她小跑着奔向了段启言。为了不让同学久等,她一口气把选择题、填空题、计算题的答案全报出来了。
段启言原本面带笑意,听着听着,眉头一挑,眼神变了。他拿起自己的试卷,逐题对照,等到楚天青说完最后一题,他猛地抬头,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把所有答案都记住了?”
楚天青喘了口气,点头:“嗯,我写得对吗?”
段启言喃喃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楚天青好奇地追问:“什么朋友?”
段启言放下试卷,含糊不清地回答:“她现在在北京的一个保密科研机构,还是北大的教授。你之后……哎,算了,说不定以后你们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