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里外。
商州。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正迎着温煦的阳光,坐在雪地的一块石头上。
四周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倒平添了几分圣洁。女孩双手托腮,眨巴着灵动的眼睛,怔怔的看向远方那一片葱郁的雪松林。
“吟儿,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老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女孩身后。
女孩闻言转过身去,望着自己的爷爷正朝自己缓步走来,立马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口中扭扭捏捏的嘟囔道:“我……我出来玩会,马上就回家。”
看着自己小孙女那一脸的落寞和羞赧,卫老倌不禁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十分清楚,自从那一日弈国公子离开之后,自己的这个小孙女便会每天都到这儿来,看着远方那一片连绵的山林发呆,那是公子离开的地方。
“吟儿还在等着公子回来吗?”卫老倌怜爱的看着卫吟歌。
闻言,卫吟歌顿时垮下脸来,精致的小脸蛋上凝满了沮丧。
卫老倌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个乖巧的孙女很喜欢那位公子,那位公子也是真心实意的对吟儿好。可是,吟儿毕竟年纪太小,更没有任何的阅历,她不知道什么叫身份悬殊,什么是门当户对。
如果自己猜的没错的话,那名公子就是当今弈国国君的儿子,而自己不过是郕国一个偏远的山村百姓,二者之差距,何异于日月之于萤烛?
不同世界的人即使偶然相遇了,也会很快各走各路,各奔东西。只是这个道理,卫吟歌不懂,卫老倌却不忍告诉她。
他希望时间能够淡忘一切。
“爷爷,你说慎哥哥会忘了我吗?”卫吟歌突然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的爷爷,语气中充满了害怕和担心。
卫老倌一哽,本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化为一阵叹息。他伸出干瘪的手掌抚了抚卫吟歌柔顺的头发,微笑着说道:“不会的,公子不会忘了咱们吟儿的。”
霎时间,女孩笑靥如花,有如春回大地。
另一边,言慎听完松檀老先生的话后,不禁沉默的低下头去,似乎心里正在做着某种决定。
松檀老先生望着一旁的言慎,知道他的内心此刻正在做思想挣扎,也不去打扰他,毕竟有些事情还是得自己想通了比较好。
片刻之后,言慎的脸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他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学生此番前来,除了求恩师答疑解惑之外,另外还想请见青拂嫂子,不知可否方便?”
松檀先生轻轻的点了点头:“老朽早料到你会来找她的,想必是世子有什么遗言要让公子带到吧?哎……都是些苦命的孩子,去吧。”说完便唤来一名仆从,吩咐他领着言慎前往。
言慎道了谢,告退了松檀老先生,带着两名亲信跟在仆从后面,一路来到了偏院。
不一会儿,那名仆从便在一处幽静的院落门前站定,礼貌的说道:“我家小姐就在院中,尊客请。”说完便告退离开了。
言慎站在门边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苦命的未来嫂子。
他清楚的知道,她与兄长二人两情相悦,彼此爱慕,本来郎才女貌,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却突然变成了一遭人间惨剧。对于兄长的死,想必她的心情也和自己一样悲痛吧。
敛了敛心神,言慎吩咐两名亲信就站在院门口等候,尔后独自一人迈进了院落。
一踏进内院,就看见一名身穿素衣的年轻女子正侧对着门口坐在石凳上,望着院中垂落的紫藤花发呆。
从侧面看去,这名女子虽不施粉黛,却长得十分清秀可人,看样貌也不过十六七八,事实上,她也仅仅是比言慎大三岁而已。
寻常人家的女子,往往十五岁就已经嫁为人妇了,可眼前这位未来嫂子,因为兄长言谦常年在外征战,导致婚期一拖再拖,到如今年方十九了还没有正式成亲。本以为这次能与心上人永结连理,却不料世事难测,心上人折戟沙场,徒留下孤身一人独自神伤。
言慎信步走了过去,朝女子大大方方的施了个礼:“言慎拜见长嫂。”
言慎的声音打断了女子的悠悠思绪,她转过身来,瞧见言慎站在面前弯腰作揖,凄美的脸庞勉强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意,随即也站起身来回了个礼:“二公子不必多礼,二公子请坐。”声音柔美而凄婉。 言慎道了声谢,在青拂的对面坐了下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青拂见状,自是也猜到了几分来意,于是主动开口问道;“二公子前来,可是谦郎有什么话要带到吗?”
言慎一噎,瞧着青拂脸上期待而伤感的神色,竟有些不忍再挑起这等伤心事了。只是兄长的遗言自己又必须带到,于是狠了狠心,十分歉然的说道:“兄长临走之前说,他对不起你,他走后,让你择婿另嫁他人。”
青拂闻言,一双美丽而哀婉的眼眸顿时睁的滚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尔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明媚的眼睛里瞬间便盈满了泪水:“我们曾经在神灵面前立过誓言,此生非君不嫁,今生非妾不娶。如今他离我而去,难道我就会背弃当初的诺言吗?”
言慎心里微微一惊,他想不到自己的兄长与面前的未来长嫂之间,用情竟是如此之深!倘若没有这场战争,想必他们会是一对神仙眷侣吧。可越是这样用情至深,如今的阴阳相隔便越是令人心碎。
无奈的叹了口气,言慎于心不忍的说道:“长嫂与我兄长之情深,言慎万分感佩。只是长嫂如今年岁尚不足双十,将来尚有大好年华,又何必禁锢自己一生的幸福呢?况且你与我兄长只是订下了婚约,并未正式过门,若因此而寡居一生,孤独终老,相信我兄长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吧。”
青拂摇了摇头,嘴角扯开的弧度无比凄凉:“二公子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此生除了谦郎,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再者,既已订婚,便是夫妻,良女子岂有再事二夫之理。二公子既然叫我一声长嫂,那么就成全了我这言氏的未亡人吧。”
见话已说到这份上,言慎知道,眼前这位未过门的嫂嫂虽然看上去柔弱温和,可骨子里却是十分刚烈。她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想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言慎的心里顿感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为自己的兄长能有这样一位坚贞不渝的爱人而感到欣慰和高兴,可另一方面,却也为此而感到不忍和内疚。毕竟,对于这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尚未绽放自己的美好青春便早早凋零,从此孤独一生,任谁看了都会动恻隐之心。
知道劝不动,况且以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也不合适过分劝离,于是言慎便默认了青拂的决意:“既如此,不知长嫂接下来作何打算?”
青拂听罢,扬起纤细雪白的脖颈看了看那随风摆动的紫藤花,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这个月我会为谦郎守祭,无事不会再出家门半步,安生照顾好祖父。等祖父百年之后,便前往庵堂,为谦郎往生祈诵,从此与青灯结伴,了却残生。”
听到这等老气横秋的话语竟是从眼前的年轻女子嘴里说出,言慎没来由的感到一丝悲凉。
他从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更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多少次的金戈铁马,见惯了尸山血海,更是历经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可都不曾像现在这样,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沉重。
他实在无法想象,当一个妙龄女子做出与青灯为伴,残卷度过余生的决定时,她的心里该是何等的凄苦难自抑!
而这一切,只因一场诡谲的夜袭和没完没了的战争。
言慎默默的站起身来,再度向这名刚毅顽强而忠贞不屈的女子施了个礼:“言慎替兄长敬谢长嫂,请受慎一拜。”
青拂淡然一笑:“二公子勿须多礼。”
“如此,言慎便不打扰长嫂了,日后但有驱使,慎必当竭尽心力。言慎告退。”
“二公子慢走,请恕我不便出送。”青拂站起身来,朝言慎福了福身子。
言慎转身走出院落,回头望了眼那风中摇摆的紫藤花。
风乍起,吹落一地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