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药里有安神的药材,云灼然撑了半夜,还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等醒来时,云沛然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屋里,光线充裕,影子却变得暗淡许多。
云灼然按住胸口,艰难坐起来,一点点缓和心头的窒闷。这具身体太弱了,睡够了之后头疼是消失了,可刚醒来时还是浑身不舒服。
院中飘来细微的水声,听起来,云沛然应该还没出门。
云灼然缓了半天,轻轻拍了拍床板,小声道:“蔚然?”
在亮堂的房间里显得十分模糊的影子马上就从云灼然手边跳出来,晃动几下。云灼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心魔还在,这是在回应他。
云灼然这便放心了,推开被子跳下床,带着影子出门。
院中的水声被人的谈话声取代,云灼然走出堂屋时,云沛然正在院门前跟人说话。他将人堵在门口,面色有些冷,摆明了不欢迎对方。
“时候不早了,还请沛然少爷带小少爷随我过府……”院门前的中年男人语气颇有些不耐烦,转眼见到堂屋门前的白衣孩童,面上才露出一个笑来,背着双手道:“正好,蔚然小少爷醒了。沛然少爷,测验灵根,可是蔚然少爷的大事,又是城主亲口吩咐,您可别再为难小人了,城主一旦动怒,惩处小人后还是会派人来带小少爷过去的,您又不是不知道城主的性子。”
这话里明里暗里都是威胁,云灼然一下就听出来了,更别提听这中年男人说了半天的云沛然。
云沛然冷着一张脸,顺势回头,一看到笔直站在门前的小孩就忍不住皱眉,忙转身朝小孩走去。
被忽略的中年男人脸色难看,跨进门槛跟上要继续游说,云沛然便冷冷道:“午后会带他过去。”
云灼然看了看云沛然,又看向院门前转怒为喜的中年男人,黑白分明的双眸静幽幽地转了一下。
得到准信,中年男人高兴地留下一句敷衍的“到时恭候二位少爷”,晃着周身肥肉一脸晦气地跑了。
云沛然面上露出嫌恶之色,懒得回头再看一眼,他走到云灼然面前,眼神古怪地盯着面前的小孩多时。他的弟弟又软又甜还爱笑,突然变成这幅冷冰冰的样子,他怎么可能没发现不对,可小孩端的是成熟漠然的态度,每每对上这双漆黑清澈的眼睛时,他又有种直觉,这就是他弟弟蔚然。
云沛然眉头皱得更紧,想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性情大变,开口时硬生生改口成了有些别扭的解释,“那是城主府的管事,说云天风让我带你过去测试灵根。”他忍不住冷笑,“不过是云天风手下一条不得宠的狗,惯会狗仗人势,谁乐意去谁去。”
城主府来的管事云蔚然是能认出来的,毕竟即便云蔚然闭门养病多年,城主府也常有人过来找他们兄弟二人麻烦。而云沛然特意给他解释,便是知道他已不是从前的弟弟。
云灼然了然点头,提醒道:“你方才答应他午后会去。”
云沛然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五岁时就到族中测过灵根,连最次的五灵根都没有,云天风是知道的,如今又来,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云灼然仰头看他,“所以?”
云沛然看他一脸从容平静的表情,心下百感交集,“你最近最好不要出门,云城近来戒严,封锁城门,不知又在做什么。”他顿了顿,神情凝重道:“听闻城主府在大量招揽城中三岁到九岁的孩童,你今年七岁。”
云灼然完全没有小时候的记忆,这幻境里会发生什么,完全看布下幻境之人的心情,他也不知这些是不是就是事实,但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云灼然点点头,“懂了。”
云沛然看着他不说话。
云灼然一直擡头看人也累,在对方的注视下不以为意地低下头,一张稚嫩白净的小脸颇为严肃。
云沛然看着他手上松开的纱布,还有几根露出来的白生生的手指,又见他衣衫整齐,显然是自己穿好的衣裳,他的神情便有些一言难尽,僵持半天后,云沛然扶着额头回房。
“……过来,手给我包好。”
云灼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咬开的……
重新包好云灼然受伤的双手后,云沛然的脸色越发凝重。
再看对面的云灼然,矮小的孩童坐在凳子上,双脚险些够不到地面,正安静地打量着自己的手。
许是考虑到云灼然总会自己咬开纱布将手指放出来,应是被包着不舒服,云沛然这次特意没将他的五指包进去,十根小手指还能活动。
云灼然低头看向自己脚边的影子,轻轻握了一下手指,想跟变成了他影子的心魔示意他没事了。
然而这在云沛然眼里,就只是发觉他弟弟那张冷冰冰的脸竟如冬雪初霁,虽说没笑,看上去却是温和的,云沛然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傻乐什么?”云沛然思索了下,又道:“午后跟我去城主府。”
刚爬到云灼然手边的影子不着痕迹地晃了一下,云灼然也擡起头来,“刚刚说过最近不出门?”
云沛然轻咳一声,“小东西,这可不是你不想去就能不去的。云天风说了要你去,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你去,若拒绝了反而会招来麻烦。”
云沛然的少年时期并不只是他表现出来的懒洋洋的轻狂模样,他要顾虑很多事情,每日也要忧心很多事情,但他永远也不会认输,他永远都有着敢与命运抗争的活力和勇气。
但还稚嫩的云沛然也会有沮丧之时,“我打不过云天风。”
云灼然说道:“假以时日,你能远胜云天风和大祭司。”
云沛然惊喜道:“真的?”
云灼然点头。
他亲眼看着云沛然一步步成长,直到云沛然强大到足以成为天道之下第一人的顾神枢唯一的对手。
云沛然喜不自禁,矜持地说:“小朋友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会让人笑话的,不过在家时可以随便说。”
云灼然想了想,“哦。”他没想太多,只是发现云沛然对他的称呼和自称又变回了他昨夜刚到这里时的称呼,顿时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日上三竿,晴光绚烂。
午后,吃过隔壁云浮霜送来的午饭,云沛然锁好门,带弟弟前往城主府。许是因为被弟弟拒绝抱着还有牵手,云沛然的背影甚是忧郁。
出门后,在灿烂日光的映照下,心魔化身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云灼然的心情也越来越舒适。
不过在云沛然眼皮下,化身影子的心魔没跟云灼然有太多互动,大多数时候都老实地充当影子。
只是入了城主府,有屋檐遮蔽,影子只剩下模糊的一团,映在云灼然脚边,看着有些可怜。
云沛然没有留意到不仅仅是他的弟弟性情大变,连他弟弟的影子也变了,刚入城主府,先前来请他过府的那位中年管事便过来敷衍地打了个招呼,之后阴阳怪气地怪他来迟。
云沛然没搭理他,脸色黑沉的带身后的小矮子走进大厅。
厅中全是云家族中十岁以下的孩子,只因城主一句话,便都聚集此地。除了云天风那些庶子膝下在城主府长大且身边围着许多仆人捏肩捶背的金贵少爷们,其他十数名孩子都乖乖坐在凳子上,愣是没敢说一句话。
云沛然和云灼然一前一后进来时,原先就安静的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那两位城主府的小少爷也熄了周身气焰,低下头老老实实喊哥。
就算云沛然单方面跟云天风划清界限,也终究是云天风最宠爱的嫡女的孩子。云家人大都知道,云沛然和云蔚然身份特殊,云天风可以欺辱打压,其他人却不能轻易碰他们。
毕竟也是最宠爱的女儿和最得意的义子结合生下的外孙,云天风再泯灭人性,也没有对这两个外孙下手,精明的人便知道他们不能动。
也有人说,云天风杀死义子后许是后悔了,想传位给云沛然。
这些传言,云沛然早有耳闻,每每听见都是止不住嗤笑。
云天风自私自利,他的那些儿子也大都继承了他的缺点,却是没一人能入他眼的。为了继承云城,这些人明里暗里斗得厉害,还因这些流言将他当作假想敌,好几次跃过围墙搞小动作,好在每次都被他给打回去。
这些人被打多了,跟云天风告状反而被罚,云沛然又天赋异禀,他们就开始怀疑云天风是否当真看重云沛然,便也学乖了,鲜少再下手。
云沛然没理会他这些便宜弟弟,带着唯一的亲弟弟走到仅剩下的最末的位子坐下,一张脸面无表情,明摆着就是看城主府处处不顺眼。
云灼然看见稍显萎靡的影子,与云沛然有三分相似的脸也冷了下来,看上去气势竟然有些强硬。
云天风手下的大管事很快就来了,听他说云天风不会来,云沛然嗤笑一声,眼神是满满的不屑。
大管事习以为常,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当作什么也没看到,摆手叫人将一些极精致小巧的琉璃瓶送到每个孩子面前,随半透明的琉璃小瓶一同送来的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云灼然身旁的桌上也多了这么一个琉璃小瓶和一把匕首,他瞥了一眼,擡眼用眼神询问云沛然。
大管事只是让每一个孩子留下一滴指尖血,说是用了新的方法,结果要等一个时辰才能出来。
谁家测灵根都不是这么测的,十来个孩子都没有动手。
云沛然让云灼然稍安勿躁,转眼看向大管事,“我弟弟身子弱,这几日正巧伤了手,何况他先前就在族里测过灵根,就不凑热闹了。”
大管事垂着眼皮,油盐不进道:“这些都是城主的吩咐。”
云沛然冷笑,“非要取血?”
大管事叹道:“都是城主的吩咐。”
云沛然便没了笑容。
其他孩子听到后,有些胆大的,已经认命地抽出匕首划破指尖,将鲜红的血珠滴在琉璃小瓶中。
见状,其他孩子们也都纷纷效仿,大管事面露欣慰笑容,揣着手慈祥地看向云沛然和云灼然。
“二位少爷,你们看?”
云沛然冷着脸不说话,大管事身后那肥胖的中年管事便伸出手来,“小少爷伤都伤了,多这一刀也不多,说不定这次能测出好灵根呢?为了小少爷好,沛然少爷再心疼也还是得忍一忍。小人手脚麻利,不如……”
中年管事余光瞥向老神在在的大管事,脸上充满了谄媚。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匕首,桌子上的匕首就突然被抽走了。
云沛然冷眼看着雪亮锋刃上的倒影,俊美容颜冷若冰霜。
“我的弟弟,我来。”
中年管事有些不悦,却让大管事摆手赶了下去,大管事也不催促,悠悠笑道:“自然可以。”
云沛然握着匕首起身,一俯身,挺拔身影完全笼罩住面前小孩瘦小的身板,在云灼然平静的注视下,他解开云灼然手上的纱布。大管事被他挡住视线,起初也挪了一下脚,后来不知为何,还是揣着手站定在原地。
“别紧张。”
云灼然被他托着手背,看了眼手上那两道被金光封住深可见骨的伤口,面上安静,心中却迷茫。
却见云沛然手起刀落,匕首极利落地划过他自己的手背。
云灼然眨了眨眼。
云沛然手背上的伤很快愈合消失,只留下匕首上一滴血珠,他随手将这一滴血珠弹进琉璃小瓶里,马上就将云灼然的手裹得密不透风。
他只有划破自己手背的那一瞬间是背着人的,就在他隔壁的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他面前脸色苍白面容却格外精致漂亮的小孩眉头也不皱一下,似乎一点也不疼,带着伤的手已被哥哥小心地重新包扎起来。
隔壁的孩子看着帮自己取血的仆人,又看看手指上浅得几乎看不清的伤口,愣是疼得红了眼,心下十分羡慕云灼然有这么好的哥哥。
大管事很快拿着那些装着血的琉璃小瓶离开,云沛然紧跟着牵起云灼然的小手就要带弟弟走人。城主府内是无人敢阻拦他的,就像他当初执意要搬出去时一样,也无人能拦。
兄弟二人没一会儿就走到门前,路过厅前的画壁时,云灼然忽然拉住云沛然的衣袖,目光灼灼盯着这面浩瀚星海图上的点点耀眼星辰。
云沛然在城主府一刻也待不下去,他纳闷地低头,便见弟弟方才还冷漠无情的小脸上眼神十分灼热。
云沛然震了一下,“做什么?”
云灼然指向画壁上在白日里也能异常明亮的月光石。
“想要这个。”
云沛然一眼就认出这闪闪发光的是仅有赏玩作用的高级月光石,他心下越发不解,“要这个干什么?”
云灼然尽量收敛面上的冷漠,仰头看着云沛然说:“亮。”
月光石很亮,是比夜明珠明亮数百倍的存在,有它在手不论白日黑夜都有光,也就能看清影子!
云沛然自是不懂云灼然在想什么,他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屈服在弟弟面无表情但写满想要的渴望眼神下。
抠出画壁上最亮的那颗月光石后,云沛然面不改色地在城主府的下人们惊恐的眼神下带着弟弟离开。
一路上,云灼然都在端详手上散发着强烈灵光的月光石,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云沛然,让云沛然心中生出一种被用完就扔的感慨。
月光石通体净透,仅有云灼然如今这具身体的小手巴掌大,十分圆润,有它在手,影子果真更清晰了。
云沛然郁闷了一路,可想到昨夜起就对他臭着脸的小孩方才那双仿佛在发光的眼睛,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满足,然后莫名的很开心……
非常奇怪。
云沛然不自觉勾起嘴角,时而擡手护一下险些挨到路人的小孩,想起方才取血的事,边走边说:“听闻城主府最近进去一批又一批童子童女,后来就都没了后话,今日突然叫来族中的孩子,说是测灵根,实则多半是为了取血,云天风到底想做什么?”
云灼然这才放弃跟地上影子微动作与眼神之间的交流,看向云沛然。
云沛然只感觉他的眼神没有刚才那么可爱了,这让他有种自己已经不被需要了的错觉。他皱了皱眉头,自顾自地接下去道:“不管如何,云天风要干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云灼然不置与否,“嗯。”
云沛然当场泄气,不想跟他说话了,带着人往家里走去,刻意放慢脚步,跟在云灼然身后半步。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回小院,云灼然后知后觉自己该跟云沛然道谢的,擡头看了一眼,恍然发现云沛然一直在他身后的守护姿态。
云灼然心中忽然有些酸涩,这一幕应是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之前,他也跟云沛然一起走过这条路无数次,可他如今一点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