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洞窟在楼上。
周亓谚跟着宁玛拾级而上,侧身躲避前后的游客。
“九色鹿你应该听过吧?”宁玛问。
周亓谚脑袋里,第一想到的是宁玛的电动车钥匙扣,然后那个童年动画的回忆才慢慢浮现。
“我们等会儿马上要看的257号洞窟,里头就有九色鹿的故事。”
宁玛熟门熟路,在弯弯曲曲的回廊上穿梭。其余游客也一样,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自己的讲解员。
讲解员大多是女性,穿着青金石的蓝裙子,或者朱砂色的红裙,温柔又端庄。
周亓谚再一瞥宁玛。嗯?人呢?
周亓谚皱眉,来回扫视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人。
小姑娘走在他前头,粉色的束脚运动裤,皱皱巴巴的灰色防晒衣也不好好穿,很随便地挂在头上遮阳。
一旦掉进游客群里,就再也找不到人的完美穿搭。
快到洞窟门口的时候,周亓谚终于没忍住问:“你怎么没穿制服?”
“我哪有制服啊。”宁玛张嘴就回,“我是非编合同工。”
周亓谚语塞,这是他没想到的回答。
可能是刚刚在45窟里的道歉,消解了宁玛的紧张。小姑娘一把扯下头顶的防晒服,说话也明显胆大了起来。
“你是临时走后门进来的,正式的讲解员都要分配给正常买票的游客们,或者是提前预约安排好的游学团。”
宁玛顿了顿:“你是不是觉得我讲的不好?”
嘴上问完,宁玛心里还腹诽一句:刚刚是谁说他不难伺候的。
可她半晌都没等到周亓谚的回答。身为打工人的谨慎,后知后觉的回来。宁玛心想完了,他不会真想换人吧,那她要怎么跟院长嬢嬢交代……
宁玛下意识想抬头,偷看周亓谚的表情。但男人温热的手掌,突然盖在了她脑袋顶上。
“别动。”周亓谚的声音,好像也被西北的太阳晒得懒洋洋起来。
周亓谚左手定住她的脑袋,右手把她背包上,系着的文创丝巾解下来。
他微微俯身,宁玛甚至能闻到周亓谚胸口散发出的柠檬气味,清冽微苦。
那一瞬间,连西北燥热的风,都仿佛变成夏日里,在柠檬树下的乘凉。
周亓谚将丝巾穿过她头发的间隙,绑在她的辫子上。团花锦簇的丝带,随风长长迤逦。
“妈妈,飞天!”一个小女孩指着宁玛大喊,双眼放光,艳羡得不行。
周亓谚放开宁玛,手指拂过丝带的末尾,微眯着眼笑:“这样就算没有制服,我也能找到你。”
宁玛嗫嚅着嘴唇,本能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会很欠。
但她还是说了:“可是,我戴上防晒帽一挡,你不还是找不到……”
周亓谚被气笑了,叹了一口气,拿她没办法:“宁玛,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顺坡骑驴。”
“不好意思,我不太知道要怎么跟同龄人相处。”她挠头,说得真情实感。
其实宁玛也很羡慕,那种可以和大家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的氛围。但往往,她不知道要怎么接话。经常气氛到了她这里,就会莫名沉默下来。
“我们还是去看窟吧,正好里面的人出来了。”宁玛公事为重,不忘使命。
周亓谚轻轻颔首,他不是没看出来小姑娘略微有点尴尬。但前段时间他一直被手头的创作困扰,紧接着又是长途飞行,时差都没倒明白,萍水相逢的缘分,周亓谚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宽慰他人。
而且这天,是真热啊。
他眯着眼,站在门口仰头又喝了几口水,才跟着宁玛走进去。
“257窟,建造于北魏时期。还是人字坡顶,中心塔柱式,这种形制也叫作支提窟。”
宁玛带着周亓谚走进去。
这个洞窟比45窟的内室看起来要大一些。但中心塔柱的后面被封了起来,过不去。
“中心塔柱的修建方式,是为了方便供养人们绕柱参拜,上午的数字电影里,也有这个画面,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
“最著名的九色鹿,就画在塔柱的后面,我们目前只能看这边的复制品。”宁玛带着周亓谚往右手边看去。
透明玻璃围栏上,夹着一张长约一米的画幅。一回归洞窟讲解,宁玛的尴尬也自然褪去,整个人洋溢在艺术的激情中。
“这是鹿王本生图,本生故事也就是释迦牟尼佛前世的故事。”
宁玛侃侃而谈。
九色鹿是长卷形式的绘画,但奇特的是,它的时间线从两端开始,中间才是故事的结尾。
画面左侧有一位林中的旅人,溺水到奄奄一息时,池边忽然出现了一只九色鹿。九色鹿救下旅人,希望旅人能答应它,出去后不要暴露它的行踪,因为觊觎它的恶人太多。旅人满口答应,跪地发誓。若是自己不保守秘密,就让自己全身生恶疮而死。
同时,画幅的最右端,在旅人遇见九色鹿时,王后听说隐秘的林中,生活着一只九色鹿,毛色奇幻而美丽。她倚靠在国王的肩头,撒娇要国王下令,捕猎九色鹿,扒皮给她做一身衣裳。国王自然答应,发出高额悬赏。
那位迷路的旅人听说有悬赏,心动不已,面见国王王后,说自己知道九色鹿在哪。王后喜上眉梢,亲自坐着马车,急不可耐地往树林赶。九色鹿看见旅人带着大队人马前来,心中已然洞悉。它不卑不亢地走出来,与国王理论。最终国王羞愧难当,没有捕杀九色鹿。而那背信弃义的旅人,也如他誓言所说,全身长满恶疮而死。
“故事很简单。”宁玛总结,“但是画的真好呀。”
不必宁玛详细指引,周亓谚自己也注意到了画中那些细节。
王后将手臂搭在国王的肩上,脚掌都急不可耐地探出了裙摆,恨不得当场亲自捕捉九色鹿。以及马车上,绘有片片飞扬的帘幕,似乎真有了飞驰而去的感觉。
看见周亓谚的视线一直落在那辆马车上,宁玛忍不住说:“敦煌壁画里,很多这样的形式。428窟里,萨埵太子本生图里也有类似的画法表达。”
不管是现代的漫画,还是近现代的连环画,乃至20世纪初未来主义的某些画风特点,都有和它极其相似的地方。
原来早在千年前,它们就已经被镌刻在了泥土墙幕。
周亓谚忽然勾唇,冷冷嗤笑了一下,无声自嘲。
有多少所谓的先锋艺术,不过是无知的新瓶装旧酒。好比毕加索一朝石破天惊的立体主义,剥离不开非洲土著艺术的根基。
目前在数字艺术领域大热的ReficAnadol,他作品底色里的“重复堆叠”,或许也能称为代码时代的波普。
他好像忽然懂了,老头儿为什么非要让他来敦煌。
虽然不管什么领域的发展,都是后人踩在前人的肩膀上,但现在所谓的艺术家都太傲了。
曾经这些建造者,为文人贵族所轻,不被留名,只草率地被称为“画匠”、“木匠”、“泥匠”……到了后世,他们依然甩不掉“匠人”的名号。
但只要你走近看一看,就能感受到,他们生命创想的痕迹,和自己的浅薄可笑。
周亓谚有些意兴阑珊,半垂眼睫:“再随便讲讲吧,艺术鉴赏部分就算了,不想听。”
宁玛“哦”了一声。
她换了个更轻松的语气说:“那说点有意思的吧!九色鹿的故事这么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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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整个莫高窟,有塑像壁画的洞窟492个,却只有这么一幅鹿王本生。同样讲本生故事的,比如萨埵太子舍身救虎之类的,却在很多洞窟里都有描绘。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周亓谚觉得她像在给小孩讲故事似的,有点想笑。
但别说,反而真的让他放松下来了。
“其实这和佛教中国化有关,之前我们说,本生故事其实就是释迦牟尼佛的前世。那么在中国传统思想的认知里,只有作恶的人才会堕入畜生道。伟大的佛祖的前世,怎么可以是一只鹿,哪怕是一只神奇的九色鹿,也不行。”
宁玛讲起这些,也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同样的还有,在印度或者尼泊尔,那些犍陀罗风格的浮雕上,刻画的都是《因果经》里的‘梦象入胎’。讲摩耶夫人午睡,梦见一头小象隐入腹中,然后释迦牟尼佛就此出生。
“但是在中国,‘梦象入胎’变成了‘乘象入胎’,是菩萨骑着大象,来到摩耶夫人梦中。都是因为当时的人们,无法接受佛祖和牲畜有这样的渊源。”
“你是不是经常给小孩儿讲?”
宁玛对上周亓谚似笑非笑的眼睛,抑扬顿挫的语调突然卡在了喉间。
被发现了。
宁玛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强行辩解:“谁说的,大人小孩我都经常讲。”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服气地对周亓谚说:“你来,我给你讲个成年人的。”
宁玛带着周亓谚往洞窟左边走去。
周亓谚轻笑,愿闻其详。
“南壁这边,也有一个故事。”宁玛说着,手电光打在了壁画上。
“你看,最开始的一幅,是少年跪在高僧脚下剃度,正式成为一个小沙弥。”
高僧及一众比丘的饭食,都由住在附近的一户优婆塞,每日按时送来。
这天,优婆塞受邀出门聚会,却忘了叮嘱留在家中的女儿,要去给比丘送饭。
因为饭食久等不来,于是高僧就遣这个小沙弥亲自去取。
黄昏落日,少女开门看见小沙弥,一见钟情。
热情的少女让小沙弥进到屋子里来,小沙弥垂下眼睫,些许躲避着说:“施主请取了饭食来,我得快快回去。”
但少女情愫不减,她羞怯又火热地对小沙弥吐露真心:“小师傅,你如此年少,为何要出家,青灯古佛多么孤寂。不如下山,与我成亲。”
少女一把抓住他的手,小沙弥惊慌失措。
说到这里,宁玛突然停顿了下来。为了看清斑驳的壁画,周亓谚离她很近,炙热的体温散发开,汗珠从宁玛的脊背划过。
这个故事,明明已经讲过百十遍。但只有这一次,宁玛觉得,她好像感觉到了那个少女的炙热。
但她却又像那个小沙弥一样,退后了一步。
宁玛继续讲:“小沙弥挣脱少女,他的内心也很混乱。他说你先出去,他需要自己考虑考虑。”
少女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在门口等呀等。可是过了很久,里面也没有动静。
最终少女撞开门,看到的却是小沙弥倒在血泊之中。
故事急转直下,宁玛的声音也低落下来,轻得像片羽毛。
“小沙弥为了守戒,自刎在少女家中。后来,国王为纪念他,起塔供奉。”
两人一齐沉默,半晌,周亓谚问:“你觉得,那个小沙弥有没有心动过?”
宁玛大惊:“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她说:“北魏是少数民族政权,建洞窟除了供养菩萨,也有教化民众的作用。这幅沙弥守戒的壁画,就是希望能破除当时奢侈纵欲、道德浅薄的混乱社会风气。”
好家伙,白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