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城四月,热得无边。
空气似火焰浪潮,扭曲,灼烫。
城西雕檐画栋处乃修仙者常去的月楼。
楼中大手笔布置冰块,轩窗内一股阴凉气。
众修仙者聚在此,饮灵茶,品灵食为次,打探交流消息则为主。
今日,八卦的讨论声格外多。
“听说没?”
“天岳宗与魔族勾结,中州十大仙门共商伐异,一夜之间,宗门尽毁!”
“掌门陆北黎当机立断,不惜舍弃宗门千年根基,带领那魔族与众弟子逃走,现下,被中州仙门发布了绝影追杀令。”
“此令一出,捉魂捕命!”
有人反驳:“搞错了吧,明明是因为收了个魔族当弟子。”
身旁一阵惊呼。
“魔族!?”
“真的假的?天岳宗疯了?”
那人继续道:“非也非也。我师叔刚从中州回来,那边消息都传开了,听我所言,包准。”
方才还在七嘴八舌,现皆歇了音,竖起耳朵,准备认真听这人所言。
此人仰头粗饮一整杯灵茶,瞩目中清嗓道:“事情要从去年年底说起……”
“陆北黎在云州历练,途遇一近七旬凡间老汉,闻其过往,心生怜悯下收作弟子,带回了天岳宗。”
身侧之人点了点头,“天岳宗医修为主,不算中州大派,却因青松傲骨,悬壶济世为己任的门风,也算得闻名。”
讲述者“切”了一声,满脸不屑,“一群沽名钓誉,虚伪之徒罢了。”
他道:“那凡人乃魔族与人族混血,无灵根的废物一个。哪里配做一宗掌门之徒?他陆北黎除了有所图还能是什么?”
“所图?”
“怎么回事?”
周围人好奇心声瞬间被钓起。
此人头微俯,道:“若非玉门老祖慧眼,识得天生魔体,这天岳宗还不知要将那混血魔子藏多久呢!”
“此子身负魔族血脉,天生魔体罕见,没一生下来就化魔也是稀奇。”
“全因,”压着嗓,“一道不知何人给他种下的言灵禁咒,一身魔族血脉尽数强压。”
手指点了点桌面。
语气严肃,“要知千年休战之约已过百年,魔族再无约束后,人魔两族之间早已势同水火,必有一战!”
“而大战危机在即,人族天骄数量连魔族天骄一半都没有,未来堪忧,不言而喻。”
“至于那被下了禁咒的魔子,”他轻蔑地翻了个白眼,“研究之用罢了。”
转及,嘲讽且愤然的情绪出现在他脸上。
“他陆北黎分明已有解咒之法,既不交出魔子,也不肯将禁咒解法道出,其心必异!”
“要么早已与魔族沆瀣一气,要么,是想控制人魔大战来为他天岳宗壮扩增添筹码。”
包庇魔子便罢。
魔族强悍,少有天克。解咒之法既蕴含压制之力,不愿公布于众,属实说不通。
众人心底升起一股冷意。
不远处。
端坐一群身着黑色布衫,打扮低调者。
内敛气息,比之修仙者,更似脱俗的凡尘中人。
月楼地处凡人与修士共居的梵城境内,出现这么一群,并不引人注目。
一只手将瓷杯捏得死紧,五指用力得指节泛白。
气质掺杂沧桑之感,五官却极为稚嫩的清秀少年紧张地盯着对面。
男人脸色铁青,双眸满是肃杀。
瓷杯钳得颤出水滴。
少年努力维持镇定自若的样子,“大师兄。”
“出门前,师父让我们探得消息后,早些回去。”
男人冷酷的目色转来,少年心头一紧,抿唇,“师父身上伤势未全。”
犹豫补充,“不可留下蛛丝马迹。”
语落,头顶传来二师姐柔和的嗓音。
她站起,“小师弟此言不错,大师兄,”戴起帷帽,道:“我们该离开此处了。”
杏眼闪过一缕讽刺,“或争辩或争斗,如今,皆已无用。”
那些来围攻天岳宗的仙门,难道是他们没解释?
几息后,茶盏终是晃了晃,失力般落置木桌,碰得闷响。
周围一圈亦有相似之音。
沉默于这一片无声蔓延开来。
最先出声的少年低垂下头。
藏在袖袍里的手攥得骨节泛白。
是因为他才……
瞳底空寂,蒙上一层郁色。
“抓住她!”
月楼门口忽然一道急切高喊。
坐在角落位置,神经长久紧绷的天岳宗众人听见“抓住”两字,一个个回神。
或暗自掐诀,或摸上法器,视线犀利地望往出声处。
看清动静,平复气息同时,都皱起双眉。
门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似被人追赶良久,逃生中蹿进月楼。
小乞丐瞧着年纪十二三岁,一张小脸灰扑扑。
枯燥的头发披散到肩长,额前碎发遮挡,半露出清亮的双瞳。
她一闯进月楼就扯着一人的袖子啊啊呜呜,指了指身后,似一副寻求庇佑的模样。
被抓住袖袍之人,正是方才口中师叔从中州归来,作天岳宗八卦解释的那名修仙者。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整得懵圈,一时间任由小乞丐拉扯着挡在她身前。
追赶她的那伙人穿着绣“高”字家仆服饰,个个凶神恶煞。
才追上,鹰一样的在人群中锁定。
跨步上前就要将她揪出。
“再跑?看老子不打断你腿!”
那修士因为这一躲一扯间,衣领歪了不谈,心情由懵变烦。
“干什么!干什么!”
“都给我松开!”
高虎只顾着听令抓人,因这一声吼定住,讪讪的。
迟疑了一秒,环顾四周。
才反应过来。
竟是追到修士最喜驻扎的月楼了?
心下谨慎。
狠狠瞪了小哑巴一眼。
弓腰,表情谄媚,歉意道:“抱歉抱歉,实在对不住,都怪这丫头,这才冲撞了您。”
继续解释,“我家少爷今日逛集,这小乞丐不由分说,将我家少爷踹完一脚就跑。”
他心觉眼前之人通身装束必为修仙之人,愈加谨然,“我们就是奉令抓回去,问问缘由,不做什么的。”
话是这样讲,可先前望着小乞丐恶狠狠的眼神,众人瞧在眼里,哪里信只是问话。
这小丫头什么毛病?
没理由踹人一脚?疯的不成!
这般想着,修士蹙眉提了一嘴,“踹得如何?很严重?”
高虎回忆了下,眼神躲闪,踟蹰回应:“不,不严重。”
修士身后,锦墨睫羽轻垂。
只是给人踹到路旁一坨屎上了,确实不严重。
“既然不严重,如此不依不饶是作甚?”
嫌弃地弹了下被小乞丐扯过的衣裳,不咸不淡开口,“一个小疯丫头而已,做事能有什么章法。”
这是赶人的意思。
瞥了眼从进入月楼便放松下来的小哑巴,高虎眸中闪过发狠的微芒。
咬牙,硬着头皮,故作纠结道:“这……可若没达成少爷命令,我们都是是要遭受严惩的。”
“待问过,最多只是口头说教一番。”讲这话时,高虎眼底恶意滋生。
低着头,旁人无法瞧见。
这修士也不好说什么。
沉思两秒,侧过身,将锦墨露出。
他板着脸,俯觑,以高高在上的语气道:“在这世间,没有做坏事不需付出代价的。”
“此事本就是你做错,我无道理护你。”
说完,对刚认识的几人拱手道别,“诸位道友,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他并不记得萍水相逢之人姓名。
走出月楼,晃眼注意到斜街小巷深处闪过一抹黑白交加的动物皮毛。
没太在意,步履匆匆地离开。
暖色雅致的月楼一层大厅。
突然闯入的小哑巴,连着影子,都是格格不入的。
小乞丐黑漆漆一团,透过碎发空隙,直目盯着人影已去的大门。
这世上确实没有做坏事不需付出代价的。
只是偶尔,代价并不以后果的名义出现。
锦墨在心中缓缓道。
默念声遥远,恍如天际来。
字落,音停一瞬。
早已走出月楼的那修士猛然止步,瞧清来人,笑着迎上前。
“丽儿。”
被唤丽儿的女子站在光下,柔美动人。
回眸,粲然一笑,甜甜唤了声,“关大哥。”
习惯性总挽着的胳膊这回换了方向,无声息间,从左手换到右手边。
丽儿捏着干净整齐,无皱的衣袖。
唇角含笑,状似无意道:“梵城颇大,真巧,这也能遇见关大哥。”
“不知关大哥逛了哪些地方?今日丽儿约了姐妹去百花楼看灵饰……”
声音由近及远。
路边摊贩转头推卖出去一物的功夫,已不见两人背影。
月楼内。
高虎与一行人对峙站立。
阴沉沉地盯住被眼前少年护在身后的锦墨,心情躁到极致。
死丫头,可真会找地方。
走了一个不算完,还能围上来这么一堆多管闲事的。
牙根咬得死紧,心生不甘。
“我二师姐乃医修,医术了得。”
“既查得她并非癫症。”
“我且问一句,踹你家少爷,当真无任何由来么?”
少年黯黑的眸紧盯,瞳色微沉。
身后,取下帷帽的清雅女子温和地牵着小乞丐左手,抬眸凝视,神色冷冷,亦等待着回答。
在他们周遭,站立数十位气势不凡的同行者。
角落,月楼老板将将踏出脚,因为他们的出现愣是再次缩回,不敢轻易冒头言语。
一声质问,高虎神色慌乱,不安地游移。
无意间瞥到站立最右角处,人高马大,双眼锐利如刀的男人,直接吓得一抖。
再如何不敢反抗少爷命令,他也不过一个凡人。
世故圆滑姿态降褪,萌生老实。
现下所遇众修士不喜或不善的目光过于摄人。
肩耸下去。
终是无力地开口:“是,是少爷他让手下抓了只黑白花猫。”
说着,心虚起来:“罩了嘴后,被少爷拽着尾巴拖地上,玩,玩耍。”
瞄了眼锦墨,“被这小乞丐瞧见,趁人不备,踹了少爷一脚,抱着猫跑了。”
气压骤降,好似凝结成冰。
高虎声音越发没有底气,眼中再也不见先前狠毒,虚攥了攥手。
月楼凉爽,他手心却一个劲冒汗。
喃喃,“那猫聪明,少爷也是花了大力气抓到的,眼见被抢走,气不过,才。”
话还没说完,一声冷音打断。
那气势强盛的男人睥睨着他的眼神不含温度,“不想死就滚。”平缓却杀机四现,如化实质包裹。
寒意彻骨。
藏不住的厌恶在瞳中翻涌。
仿若盯着一滩已经成泥的垃圾。
高虎冷汗涔涔,不敢回头地狼狈逃出月楼。
几个手下缀在其后,同样的惊恐神色。
锦墨静静盯视高虎一行后背的眸光突然顿住。
脑袋罩住一只宽厚手掌,控着劲抚了抚,“小丫头,猫被你放走了?”
男人冷肃的嗓音不像经常柔和的样子,放轻时听着有些别扭不过劲,他问道。
锦墨敛眉,掩住深暗的瞳光,将目色沉入眸底,侧首望向他。
男人生得俊逸矜贵,眼似寒星且如狼。
右眉一道短疤,平添无尽煞气。
硬生生左向狂野霸道的气质风格。
寻常人见他,只会敬而远之。
见自己点头后,男人自言自语嘀咕,“估计距离不远,一会儿去找找看。”
锦墨无声。
你们并无相遇之缘。
抿唇。
但他们却有,只是并非现在,而是半年后……
少女的脑袋又被轻揉了下。
“跟我们走吧,以后有我罩着,没人能欺负你。”锦墨听见他说。
在他周身一圈,众人似乎并不意外,赞成鼓励的目光顺着暖阳投照而来。
远在天际的虚空。
细碎的光落在被风翻动的纸页。
光点极耀,似要将天机阁整片引燃。
算计未行,善念已至。
锦墨的眼神如同一片静谧的汪洋,澄澈与深邃杂糅。
原来,非天道因果动,而是她锦墨,自己的因果。
小乞丐额前碎发遮挡的清眸微怔,透过缝隙仔仔细细凝望。
良久。
她垂下首,隐着眸光。
脑袋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