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行的火把亮起，凉州城的夜被打破了，黑夜如同被撕裂的帛布。数千乌蛮士兵手持火把，将难民窝照了个雪亮，私微毕现。
被惊醒的人们从破烂的棚子中走出来，一堆堆的站在那里，带着麻木的脸，像是一群夜晚被猎人圈住却不敢飞走的鸟雀，挤成一团。
一个身材高大的乌蛮士兵骑在马上，用不甚流利的汉话一字一顿地喊道，“今天！有细作潜入，刺杀首领，失败！谁见到他们了，去处，说出来！赏金银！赏粮食！保你命！若有隐瞒，一家全部，杀！”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所有的乌蛮士兵齐声喊道，“杀！杀！杀！”
他□□的高头大马随即发出嘶鸣，他勒着马转了一圈，审视着火光下每一张脸。
人们麻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恐惧与害怕的神色。前不久城中被屠杀的情景又再次浮现在大家的脑海里，那成堆的尸体，家人被砍掉的头颅，那遍地的血水。
这一下的威胁与震撼，让本已麻木沉寂的人群，罕见的出现了小声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骚动。
后面的人堆中，有个人突然开始往前挤。他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狂热，有些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知道什么。
“你！出来！”乌蛮士兵突然看到了那人的异状，厉声吼道，“是不是有话说？”
那是个精瘦的男人，脸色蜡黄。他左顾右盼了一圈，看到周围的人眼中对他现出了憎恶与不齿的表情，有些人连对视都不愿意，直接转开了脸。
那些鄙夷的目光一下刺痛了他，他突然使劲推开旁边挡路的人，跺脚大声喊了起来，“你们这些傻子！蠢货！现在有活命的机会还不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见无人响应，他的情绪愈加激动了起来，指着远处的城墙喊道，“区区两三人，什么细作？就说来救我们！这么久了，有人来救我们吗？！你们指望谁！”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起来，状似疯癫，甩开身边试图拉住他的人，拼命往前冲，“老子偏要说！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往南……”
他叫嚣着，一面不管不顾的想要冲到乌蛮士兵面前。却见他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向前扑倒过去。
几乎在同时，寒光一闪。
这个男人踉跄的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他不甘心的瞪大了眼睛，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很快便不再动弹，一大滩的鲜血从他的身下洇了出来。
这一下变故发生的极快，旁边乌蛮士兵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惊讶的呆立住。
领头的将领恼羞成怒，一鞭子抽在旁边的士兵身上，吼道，“死了？！废物！是谁干的？！给我把人找出来！”
他脸色赤红，眼睛扫视着面前的人群。这帮汉人，就会搞这种下作手段！
人群瞬间陷入了死寂，就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所有人低着头，沉默着，无声的像一堵墙。
“好，你们都是硬骨头！”将领骑着马在原地转了一圈，猛地冲到人群边，将一个妇人怀里死死护着的一个孩子随手抓起来。
他弯刀的尖比在小女孩的脖子上，“没人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那孩子被抓在士兵手中的身体僵硬，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泪水在眼中打转，却一声不敢吭，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直直的看着人群中自己的母亲。
那个妇人跪在地上，脸色惨败，捂着嘴泪流满面，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却死死的不敢发出声音。
这段时间经历过的情景告诉她们，哭泣和哀求并没有任何作用，只会让他们更兴奋，做出更加残暴的行为。
“你们不是想当英雄吗？真的不出来？”将领狞笑着，手上的刀尖已经轻轻刺破了小女孩的脖子，一丝血痕出现。
女孩的母亲的眼神已经充满了绝望。
“放了她。”一个平静的声音稳稳的说道。
人群自动让到了两旁，一个妇人从中间走了出来，她身上的一副破烂不堪，头发却梳的一丝不苟，整整齐齐。
是侯夫人！
“人是我杀的。”她的手上拿着一根滴血的簪子，面容被火光映红，旁边的百姓有人想伸手拦住她，她只是微笑着拍拍她们的手。
乌蛮将领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妇人，将手里的孩子扔回人群，那个母亲马上冲过去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女儿。
“倒是真有个硬骨头！”
侯夫人没有再看他，她看向那瑟瑟发抖的母亲，和还未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的孩子。她打量周围的百姓，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担心，害怕和愤怒。
“我夫君为守城守职战死，我儿被你们分食而亡！我们是大梁的百姓，不做你乌蛮的狗！我们也相信，大梁会来救我们！”
她嘴角露出一丝决绝的笑容，继续说道，“即便没有，我们的魂魄也将守在这大梁的城池中！你们若在一日，我们便会死缠一日！让你们日日不得安宁，生生不得好死！”
她如同诅咒一般的话语，声音温柔，却字字泣血，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对面的乌蛮士兵血肉撕咬吞下。
摇曳的火光让她的面容阴晴不定，犹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乌蛮首领竟被惊得微微退后了一步。
而后他恼羞成怒的缓缓抽出佩刀，指向侯夫人，“那我便送你去见你的男人和孩子！”
侯夫人凄然一笑，没有再说话。只是带着一股舍生忘死的狠劲，举起匕首朝他径直冲了过去。
乌蛮将领没有想到她来的这么决绝这么快，他的刀下下意识的向前刺出，刀锋穿过了她的胸膛。
侯夫人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用力挥舞匕首，硬是在那将领脸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她挂在刀上的身体，软软的滑落下来，地上很快汇集出一摊血水。倒在血泊中的她面容安详，带着满足的微笑，也许是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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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寂静了一瞬间，而后便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后面的百姓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呼喊着往前冲。
“乌蛮狗贼！杀！杀了他们！”
“为夫人报仇！”
“跟他们狗日的拼了！”
长久被杀戮被欺压的愤恨，和遭受的屈辱，让这些百姓被侯夫人的血性点燃了。他们红着眼睛，抓起身边的一切能当做武器的，木棍，石头，锅碗瓢盆，甚至赤手空拳，不管不顾的朝身边的乌蛮士兵冲过去。
虽然乌蛮士兵数量众多，装备精良，但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击，竟让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被打的连连后，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此时此刻，距离这里并不太远的半山腰上，袁青钰他们几人藏身在乱石堆后。远远望见城中那片难民营方向火光摇曳冲天，隐隐还有巨大的吵闹声，爆炸声传来。
“出事了！”袁青山猛地站起身，他的眼睛通红，“百姓出事了！我们得去！”他说着就要往山下冲。
旁边暗处传来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下去？只是多添一具无用的尸体而已。”
一个穿着夜行衣身影显露出来，正是萧玄。
袁青钰一把拽住冲动的袁青山，扭头怒视萧玄道：“姓萧的，别以为你把我们救出来，就能对我们指手画脚！”
萧玄嗤笑一声，懒洋洋道：“谁稀罕指挥你们？我救你们，是免得你们蠢死在乌蛮窝里。趁现在城乱，赶紧走，回祥城！”
“谁知道你怎么就能那么准确找到我们！鉴于你一向不堪的品行，我只能猜测，你同乌蛮之间有什么瓜葛！”袁青钰寸步紧逼着。
萧玄突然仿佛被刺痛一般，他死死的盯着袁青钰，“你说别的我不在意，但是同乌蛮有瓜葛，不行！”
袁青钰不甘示弱的回盯着他，袁青山也站到她的旁边，局面紧张的一触即发。
萧玄转头，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一直沉默的李承璟，“太子殿下，现在这个情况，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李承璟死死盯着山下那片混乱的火光，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那混乱的一片场，充满绝望的呐喊，无辜者的血在那里焚烧。他眼底压抑的愤怒几乎要喷涌而出，但理智冰冷地告诉他，此刻他们几个人的力量，无异于飞蛾扑火。
他艰难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他将仇恨压抑在心中，一把拉住袁青钰，声音嘶哑而决绝：“走！”
袁青钰嘴唇动了动，最终狠狠一跺脚，转身离开，袁青山紧跟在后。
萧玄一挥手，几个如同影子般的黑衣暗卫无声地散开，警觉地探路、掩护。几人的身影迅速融入山林的黑暗，顺着崎岖的山路，朝着祥城方向疾行。
李承璟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回首。
凉州城，被无边暗夜吞噬的轮廓里，那片火光还在撕心裂肺地跳动着，不肯熄灭。
那是凉州，没凉透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