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在应急灯下,远远泛着青白的光,像是遥远的星星。
陈晓峰的指尖悬在半空,像是小时候母亲带他辨星那样,可是这次的星芒,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母亲的衣冠冢就在脚前的地上。
十年前泥石流卷走母亲时,他正在县中学准备期末考试。
“这里是最佳选址。”
队伍里的水利专家用激光笔圈出坡地。
“基岩裸露,两侧山体形成天然屏障,最主要,没有居民区......”
陈晓峰的喉结动了动,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母亲当年没有尸骨,甚至没有进祖宗祠,这也是为什么,拆祖祠陈晓峰一言不发,可如今……到了母亲的衣冠冢。
十年前,母亲就在这里消失的,后来河流渐被改道,这里他做了衣冠冢,每次都要来这祭拜。
虽说只是衣冠冢,可是——
“爆破组已经做好预案,明天就能..先挖起!”
他们的声音震得陈晓峰脑袋嗡嗡作响,可也只能起身离开,慌张离开的时候,还不小心剐蹭到了比例尺,把测绘仪、保温杯叮铃哐啷摔了一地。
此刻,他的对讲机里传来询问——
“喂喂喂,指挥部?爆破坐标确认了吗?收到回复,收到回复!”
“……”
陈晓峰没关闭声音,只是看着远处走来,带着顶灯的战士们,缓缓地后退,一步步离开爆破点。
然后远远的听到他们说“确认”“标记完毕”,陈晓峰竟不敢回头。
-
十年生死两茫茫。
母亲的样子他都快忘记了,但是,他记得母亲也是一线的抗洪人员,并且就是因为一次抗洪,从很远的叫“海”的地方,来到村里支援。
那时候的母亲是整个村里最美的女人,她有学识有修养,最主要的是——她怀揣了一肚子的科学道理。
小的时候他们都说,妈妈是个科学家。
但妈妈死后,他到现在也没有走到科学家的路上,他时常想如果那场洪水没有带走妈妈的话,现在的他应该会更好……
而现在,他连妈妈最后的念想都要没了。
暴雨在钢板上敲出密集的金属音。
陈晓峰闷头走回指挥室,望着无人机传回的测绘影像,电子屏的蓝光映得他瞳孔发颤。
“五小时,上游的第二波洪水会到达。”作战参谋的指挥员电子表倒计时悬在指挥部帐篷中央,“上游最新消息,山体滑坡,溃坝风险每分每秒都在增加。“
炸雷劈开雨帘的瞬间,陈晓峰忽然被点名。
“陈晓峰同志,你这次的测算方案没有通过。具体的原因在这边——”
指挥员说的时候,把军用计算机转到陈晓峰的面前,陈晓峰愣住,智能模型跳出刺目的红色警告:现有方案溃坝概率91.7%。
下意识的,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血腥味混着柴油味钻入鼻腔,他才说,“那你们有什么方案?”
一群战士们露出来欲言又止的表情,随后把电脑屏幕转向他……上面,只有密密麻麻的一片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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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城西村的北山豁口处,百年古碑篆刻镇河二字,浸泡在浊流里,每块碑石都像枚摇摇欲坠的牙齿。
另一山上临时搭建的救助鹏内,陈德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手里的茶缸溅出褐色药汁,柳柔连忙给他擦洗着,二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戳向地图,“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当年,碑根入土九丈九,立碑镇河妖......河水就不动了,老沈呢?让他们赶紧去看看……”
可话没说完就被老沈的笑声截断:“老爷子,我在这呢,咱们捞尸人都不相信妖鬼……省省心吧!”
“不!那是有用的!”棚内,陈德水大吼。
“目前,它是最有用的!”棚内,指挥员和工程兵指着碑林,“我看到你之前也用了墓碑,甚至拆了桥……而根据综合数据反馈,成效不错,但最主要的还是——
“这片碑子林阻碍了水流…你之前可能是没注意到,但无人机捕捉到这里的每块古碑都让水滞留,如果水少,它自然是疏导,可如今大量的水堆积,不加以干预,以它的重量和榫卯结构咬合力……会把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最主要的是,它如果另作他用,硬度抵得上钢筋。”
事实上,比起眼前的洪水,指挥员曾亲眼看见钢制围堰在洪流冲击下扭曲变形,像团被揉皱的锡纸。
陈晓峰却是皱眉,“我倒是听过一些……但你们确定,你们是对的吗?”
这是陈晓峰第一次对部队提出了质疑,因为,这片“碑林”准确说,是镇水用不错,也是一位老道士路过留下的指点,可是,母亲却跟他说过——
这里是符合科学道理,事真可以疏通水的大智慧。
他小时候是不太懂,只知道是通过八卦周易的原理,但陈晓峰是母亲的绝对信徒,私底下却专门研究了古代堪舆,《堪舆经书》涵盖理气与形势理论。,既是祖宗留下的技巧便是五千年的智慧沉淀,又怎么会是错的?
所以,事实上,小伙子一身的技艺并不单纯来自于父亲,爷爷,更多是来自母亲那本泛黄的手帐日志本,那个笔记本一直藏在他的包里,防水防火的小隔离袋,在众目睽睽下打开,陈晓峰拿出那张岁月久远,泛黄的图纸上九宫格里排列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方位,而此刻无人机测绘图上,碑林分布竟与那张图纸完全重合……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他说时,无人机上的电光束正刺破雨幕,第三块残碑上的《水龙经》篆文赫然和他说的一样,但这算什么?
指挥员皱紧眉头,“年轻人,可不兴封建迷信啊!”
可是,下一瞬让他震惊的是,碑座底部刻着的似乎是数学符号?
“这不是迷信!我还没说完,”陈晓峰皱紧眉,“莱布尼茨在1703年发表的《二进制算术》与我们的八卦符号惊人相似。事实上,有明确的信息证明了,外国的二进制最初就是从我们清朝康熙时有的灵感……”
“还有,你们一直关注的榫卯里的东西……”陈晓峰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疯狂滑动,将碑林三维扫描图导入力学模拟软件,当参数栏输入《河图》记载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时,监测屏显示的数据是——
“你们看,这些石碑的间距是黄金分割比的0.618倍!”
“每块碑的倾斜角度正好形成康达效应,能引导洪水自然分流转弯!无论多大,不,或者我应该说,只有大量的洪峰到来,它才能显现出真正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村始终能存在……”
当水流掠过第一块刻着“镇“字的卡进溃口时,奇迹发生了。浊流在古老的榫卯结构前分成两股,像被驯服的巨蟒贴着人工导流槽游走。陈晓峰盯着实时监测屏,水位曲线竟与百年前治水碑文记载的“龙走双涧“完全吻合。
此刻,仿佛印证他的话,最新传回的卫星云图显示,大量的排水洪流在碑林前自动分成两股,形成巨大的太极涡旋。
暴雨在此似乎也成了一种摆设,下落后迅速被吸入太极之中……
浑身泥浆的工程兵站在碑林前都准备下点拉绳了,望着犬牙交错的碑石林“大坝”,对着无人接直接竖起大拇指:“你们村的祖宗,比我们的超级计算机还会算水!”
“你们村还真是藏龙卧虎……数据和事实都在眼前,那同志们,我们可能需要再重新想别的……”指挥员说完,目光停顿了一下,看向陈晓峰手里的本子:“你那还有什么办法?”
陈晓峰岗松口气。
因为他总算保住了母亲当年留下的一处碑林,也是这个时候才有一瞬间共情到了哪些被拆了祖坟和挖田的人,但如果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可能还是会这样做,毕竟,人永远无法走选择之外的另一条路,所以他选择认可自己!
无人机的光照,持续在碑石和太极里出没。
那些“镇““安““固“的残缺字迹,正在水雾中泛出青铜般的光泽。
“晓峰同志?”
陈晓峰啊一声,才是回过神,随后听着对方重复一遍,才用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缓缓拿出内衬的另一本书……防水夹层发出细响,再抽出的是一卷用保鲜膜层层包裹的《天工开物》,不同的是,这是母亲做过纪录的。
泛黄的页角还粘着母亲当年做的银杏叶书签,他平时都舍不得打开看一眼,此刻扫过书页上工笔绘制的分水鱼嘴图,母亲用蝇头小楷标注着——
“激流至险处,当以石梁截其势,若巨鳄衔江......”
旁侧还有图示例。
原本这些人是不相信的,可是,山外的碑林已经让众人开了眼,科学的尽头不应该叫玄学,而是未被证实的科学,又或者,像是双缝实验那样,早就被证实了,可他们不知道罢了。
到底是老祖宗的智慧,此刻他们除了硬方法,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是?
若真来了大洪流,他们除了继续硬碰硬,用人拉着人的人海战术,来对抗洪流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办法!所以——
“连长,这能行吗?”
“这有点扯了……”
……
“都住口,服从命令和事实!无人机组,立刻重新测绘碑林俯视图!”
他冲着对讲机吼完,又想到什么,“立刻让工程兵带一点速凝混凝土板,替换掉之前的墓碑!”把任务分发完,指挥员叹了口气,自己其实也没多余办法,但是除了试试看没有他法了。
“指挥员,我看了,在其他险恶处,也进行分流,层层分流……也就可以用硬方法,一点点保住村庄了。”陈晓峰盯着军用平板电脑上的图,随后把自己母亲的手绘图也放上去,当扫描图与实时航拍影像重合时,会是怎样?
谁也不知道。
就连陈晓峰也不知道。
也许是像城北村那样,成为卡住的大石头,淤堵!
也许是像碑林后那样,成为旋转的太极图,舒缓!
在这一切,未必能成的前提下,所有人都是提心吊胆的,可仍旧是那句话撂这——
“不要为做过的决定后悔。因为如果当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那一定就是另一个决定……所以,这就是最好的决策!”
指挥员的话让陈晓峰低沉的眼眸缓缓抬起,“谢谢你。”
指挥员却看着他手里重新包裹好,小心翼翼收起来的两个本子,询问:“我能知道,这是谁的吗?”
“我母亲的,她过世了……但是她教会我很多东西。”陈晓峰说完,指挥员表情瞬间凝固,一声抱歉,又一声对不起,陈晓峰摇摇头,“不怪你,怪我福气不好吧,妈妈才早早的走了。”
“也不能这样说……如果你妈妈还在,知道你用她教给你的方法救了城西村,她一定为你骄傲,也许她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已经很为你骄傲了,记得你我的约定,参军……”
说这话,地图上的战士们已经开始了将墓碑整理出来朝着水中投递,安放,并且是严格按照设定好的定位,老沈和小沈也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随着碑一块块投下去后……
从看似凌乱的水流,到最后,竟和碑林外的一样,呈现出了舒缓的形式!
虽然没有出现太极图,可是,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因为清楚看到了水流的舒缓。
连岸边正在调试液压臂的工程兵都一拍安全帽:“这也太不科学了!”
“错了,这就是科学……”陈晓峰看着监测屏喃喃说着,随后,紧盯着水流,那原本直冲的洪流在碑阵前自动分成来三股,主河道占六成,支流各占二成……陈晓峰忽然想到都江堰的四六分水,没想到,这里居然可以做到,虽然是小的,可也起到了大大的作用。
同一时刻。
二十米外的泥浆里,陈德水正带着八个老石匠进行新的工作。
只见老人们从防水牛皮袋里掏出一团灰褐色胶泥,混着雨水在青石裂缝间反复揉搓。
“这是正宗的老祖宗的泥瓦工配方!”一位士兵走近时,老瓦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沟壑纵横的脸在探照灯下泛着别样的光泽,“这里是七成蒸糯米,两成熟石灰,一成桐油——”
“不是,大爷,这玩意儿可能无法比得上速凝水泥……”工程兵小李刚递过去手电筒,突然被河道裂缝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