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池前的身影闻声一顿。
水流声停下,叶灵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
“大叔。”
她声音清甜,如同山涧泠泠的溪水,目光坦然迎上江玄锐利审视的视线。
“听说奶奶身体不好,我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她扬了扬手中的苹果,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
江玄的心却沉了下去,更多的是对母亲此刻状态的揪心。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仿佛被无形的砂石堵住,无数疑问哽在心头,最终只化作喉间一声含糊的一声“嗯”。
他强迫自己移开审视叶灵的目光,提着袋子快步走到病床另一边,将那些昂贵的补品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紧挨着叶灵带来的那个扎着浅紫色丝带的竹编水果篮。
他俯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伸手想去握住母亲那只冰凉颤抖的手,“妈,感觉怎么样?还我给您买了点……”
话未说完,江母枯瘦的手已经抢先一步,重重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老人的力气不大,但那突兀的拍打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母浑浊的眼睛紧盯着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嘴里不依不饶的怪嗔着:“臭小子,就知道乱花钱!
我这把老骨头躺两天就好了……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快!快去退了!听见没有?!”
她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太破费;
“妈,您别激动。”
江玄连忙反手按住母亲激动的手,掌心传来熟悉的冰凉和瘦骨嶙峋的触感,心口像被钝刀狠狠剜了一下。
“这……就是一点心意,给您补补身子,不贵的……”
此刻的江母哪里听得进这些?在他看来,江玄还是太会花钱。
见状,叶灵合时宜地端着那切成块的苹果轻盈地走了过来,声音适时插入,温软悦耳。
“奶奶~叔叔他也是担心您,这是他的一片心意,您就安心收下吧,您现在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您倒了叔叔得多担心啊。”
她顿了顿,清亮的眼眸里适时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真挚得如同初春山涧的清泉,“若妍她在天之灵要是看到您这么伤心,一定会很难过的。”
闻言,江母浑浊的泪珠又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
她嘴唇嗫嚅着,却终究没能说出完整的话来,只是朝叶灵虚弱地点了点头。
江玄立在病床另一侧,视线掠过母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扫过叶灵关切的神情和她带来的那个精巧的竹编果篮。
浅紫色的丝带打成一个柔顺的结,一种无法排遣的钝痛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不明白叶灵为何要对自己还有母亲那么好,难道仅仅只是救命之恩而已?
这女孩的出现太过巧合,能恰到好处的安慰弥漫着一种精心烹调的暖意。
可这暖意底下,却仿佛埋藏着冰冷刺骨的针尖,所有翻腾的疑虑最终只沉沉地压回胸腔,变成一声压抑的叹息:
“照顾好我妈,我……出去透口气。”
叶灵抬起眼,那清澈的目光越过病床投向他,里面依旧盛着恰到好处的理解与温和:“放心吧大叔,我会陪着奶奶的。”
走出病房,江玄没有回头,径直穿行在医院冰冷苍白的长廊里。
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每一步踏在光洁得能映出模糊倒影的地砖上,沉重得仿佛能将地面踏穿。
他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一个位于城市远郊的地名。
车子驶离喧嚣的城区,窗外的景致如同褪色的胶片,从密集的楼宇逐渐过渡到低矮的村落,最后驶入绵延的丘陵地带。
山路盘旋向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声响。
两侧是连绵的枞树和松柏,深沉的绿色在午后的烈日下沉闷地涌动,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空气越来越湿冷,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气息。
这条路,他曾经牵着女儿小手走过无数次。
那时嫩绿的山野间,总回荡着女儿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和她喊“爸爸等等我”的撒娇。
那条路,也曾搀扶着爱妻,在她病体稍安的那段短暂时光里,来这里静静坐上一个下午,看流云掠过天际。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幼年丧父,大学时期哥哥失踪,好不容易等到成家立业,妻子却已经香消玉殒,如今工作没了,女儿死了,母亲也在病床上躺着。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了!
山风从敞开的车窗外涌入,带着刺骨的凉意,穿透他单薄的衬衫,直钻进骨头缝里。
司机在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转回头。
车子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前面再无车道可通。
“只能到这儿了。”司机的声音带着点歉意。
江玄付了钱,推门下车。
山路陡峭,早已被疯长的野草半遮半掩,那些锯齿状的草叶割过他挽起的裤脚布料,留下细微的撕裂声。
裸露在外的脚踝皮肤被草叶边缘一次次划过,留下无数细微的刺痛。
他漫无目的地在荒草中跋涉,每一次抬腿都觉得灌满了铅。
视野尽头,山脊的弧线下,那片荒僻向阳的山坡终于显现。
两个小小的土丘,沉默地依偎着,如同大地之上两道无法愈合的创口。
一块稍显古旧的青石墓碑,一块则是新立的黑色大理石墓碑。
两块墓碑并肩而立,像一对诀别后仍彼此守望的母女。
夕阳的金辉从西侧斜斜地泼洒下来,将它们冰冷的轮廓镀上一层凄艳却毫无暖意的金边。
四周的杂草在光影里摇曳,发出寂静的低语。
距离在脚下缩短,远处墓碑上刻的字迹,如同烙印,随着他的靠近,狠狠灼烫着他的视网膜;
“爱女江若妍之墓”
“爱妻宋婉清之墓”。
整个世界骤然失声,风甚至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擂动的轰鸣。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逆流奔涌冲撞太阳穴的闷响。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重重砸在妻女坟前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身体像被骤然抽走了脊骨,颓然地向前扑倒,他近乎疯狂地扑向那方陪伴了妻子更久的青色石碑。
指尖触到石面的刹那,一股刺穿骨髓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
那不是山林的阴冷,而是一种来自九幽地底,凝固了无数绝望哀嚎的亘古深寒。
掌心贴上“宋婉清”三个深刻的阴文,那熟悉的笔画此刻却冷硬得如同淬火的刀锋,割裂着他的触摸。
“婉清……”
一声呜咽从喉咙深处挣裂出来,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嘶哑,“冷……太冷了……这石头……”
他徒劳地用掌心一遍遍地,发狠地摩擦着妻子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蚀骨的寒气驱散,就能将一丝半缕的温暖还给沉睡在冰冷地下的爱人。
“婉清,你怎么能走……你走了我可咋办?咋办啊!!!”
脸颊死死贴了上去,冰凉的石头瞬间吸走皮肤的温度,泪水失控地汹涌冲出,沿着石碑粗糙的表面蜿蜒流淌。
巨大的悲伤如同滔天巨浪,彻底淹没了他仅存的理智堤坝。
他紧紧抱住这块埋葬了他此生挚爱的冰冷石碑,似乎要将它揉进自己同样冰冷的胸膛里。
“啊——”
肩膀剧烈地抽搐耸动,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山坡上回荡,如同无数个绝望幽灵的应和,化作令人心碎的嘶嚎。
“你说过的……你说过要等我的……我、我怎么能……怎么能……我把你给弄丢了!”
他语无伦次地控诉着,质问着那块无声的石头,也是质问着命运和早已离去的爱人。
“对不起婉清……我、我……我把我们的女儿……也弄丢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悲鸣才渐渐耗尽力气。
随着时间推移,变成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筋疲力竭地松开几乎要被冻僵的手臂,随后目光迟钝地转向旁边那座新得刺眼、黑得令人心悸的墓碑。
那上面镌刻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曾是他在睡梦里描摹过无数次的珍宝,江若妍;
他挣扎着,用几乎冻僵的手指,哆嗦着伸进裤兜深处,掏出一张被揉搓得发皱的纸条。
那纸片像一块沉重的墓碑碎片,带着他体温最后的残余。
他颤抖着将它展开,上面是用血一样鲜红的墨水歪歪扭扭写下的几个名字。
此刻,排在最前的六个名字,已经被几道粗暴凶戾的横线狠狠穿透!
只剩下最后两个未知的名字孤零零地悬在最下方,像两颗等待被碾碎的毒虫。
“囡囡……”
他看着墓碑上女儿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爸爸……爸爸帮你报仇了……”
他顿了顿,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后半句,“……还剩最后两个小畜生,等爸爸处理完了就来陪你啊!”
那张承载着血仇的名单,被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撕碎,像某种骨肉分离的脆响。
他疯狂地撕扯着,一下,又一下,最终被他化作无数细小的白色碎片,如同祭奠亡魂的纸钱纷纷扬扬。
他奋力将它们抛洒向女儿墓碑前的虚空,任由这些纸片在空中打着转,散落在墓碑底座周围的杂草丛里,迅速被尘土掩盖。
“都是爸爸的错……”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女儿墓碑前冰凉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碎石和泥土颗粒沾上他汗湿冰冷的额头,留下脏污的印记。
“是爸爸没能保护好你……爸爸该死……爸爸……不配活着啊!”额头一下下撞击着地面,每一次碰击都伴随着灵魂深处被撕裂的剧痛。
巨大的悔恨和滔天的悲痛彻底碾碎了他,他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彻底瘫软下来,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骨骼。
巨大的疲惫和悲伤如同黑色的潮水,兜头淹没了他。
他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肩膀猛地垮塌下去。
他没有选择妻子的墓碑,也没有回到女儿的墓前,而是像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身体,倒在了两座冰冷墓碑之间那块狭小的,布满尖锐碎石和枯草的泥地上。
冰冷的泥土透过单薄的衣衫,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残存的热量,坚硬的碎石硌着他的脊背和肋骨,带来清晰的刺痛。
他侧卧着,身体蜷缩得紧紧的,一只手还下意识地向前伸着,指尖几乎能同时触碰两边冰冷的碑脚。
仿佛这样,就能将妻女那早已逝去的温度,重新拉回到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凛冽的山风毫无怜悯地吹刮着他沾满泪痕和尘土的脸颊,吹动他凌乱的发梢。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深邃的靛蓝吞没。
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双重夹击下,他那双因哭泣和绝望而布满血丝、沉重的眼皮终于一点点沉重地耷拉下来。
意识在冰冷的绝望和温暖的幻觉边缘模糊地摇曳。
恍惚间,他似乎真的感觉到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额角的伤口,带着妻子婉清特有的,让他心安的温度;
还有那一声细细软软的、带着娇憨的呼唤,仿佛女儿囡囡正在他耳边甜甜地笑着喊“爸爸”……
在这片埋葬了他至亲骨肉的冰冷山巅,在两座静默墓碑的怀抱之间。
在凛冽的山风呜咽声中,江玄苍白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和血迹,嘴角却无意识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像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疲惫不堪的旅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是灵魂碎裂后,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