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看起来三十左右,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戴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
此刻的他,正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看得十分专注。
男人的姿态从容而放松,与病房里弥漫的,属于江玄的沉重死寂气息格格不入。
他翻动报纸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江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手中那份报纸上,上面的内容很快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加粗加大的黑体字印刷着无比醒目刺眼的标题:
【昨夜惨案!邓氏庄园惊变!疑遭超自然力量袭击!邓氏夫妇及独女邓梦惨死!现场极度惨烈!】
标题下方的副标题稍小一些:
【巡捕封锁现场,拒绝透露细节!目击者传言:疑似复仇!邓家或卷入神秘事件?】
标题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航拍照片,虽然打着马赛克,但依然能辨认出那片如同地震现场的焦黑花园废墟的一角,还有那些惨不忍睹的尸首。
除此之外还有被封锁带围住的,只露出部分雄伟轮廓的邓宅主体建筑。
顿时,一股冰冷的气流瞬间贯穿了江玄的脊椎!
报纸头条曝光了!
虽然用了疑遭,传言这样的字眼,但指向性已经极其明显!
邓家一夜覆灭的消息,已经如同瘟疫般散播开来,这意味着官方力量已经注意到了他。
这下恐怕有些麻烦了。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再次撕裂般的痛楚,这份报纸的出现,让他的眼色发生变化。
连同角落里那个嚼着泡泡糖,笑容诡异的双马尾女孩,以及这个看似斯文平静却气息深沉的眼镜男人……
江玄的呼吸瞬间凝滞,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警惕随之提到顶点。
残留的理智告诉他,无论对方是谁,将自己从必死的绝境拖回,无论动机如何,都必须先认下。
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干裂的嘴唇开合,喉咙里挤出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每说一个字,几乎都带着内脏撕裂般的痛楚;
“谢、谢谢……”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心电图单调的滴滴声淹没。
角落里的双马尾女孩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睛倏地一亮,带着一种孩童式的兴奋光芒。
她撅着小嘴,吹出一个硕大的粉红色泡泡,然后轻盈无比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小皮鞋踩在地板上,蹦跳着靠近病床几步,晃了晃一串叮当猫图案的金属钥匙环钥匙。
“举手之劳啦,大叔!”
女孩的声音清脆甜美,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可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打量新奇玩具的兴致。
江玄蹙眉,眉头因剧痛和困惑紧紧锁在一起。
他试图回忆昏迷前最后的片段,记忆却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沼泽,只有那灭口的炽白圣光,身体崩溃的剧痛,以及沉沦前那撕心裂肺的执念。
自己是怎么脱离那片废墟的?还有,昏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记忆的断层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失控感。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没有扎针的手,想揉一揉仿佛要炸开的太阳穴。
手臂抬起的过程缓慢而吃力,每一寸肌肉都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艰涩转动,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摩擦声。
沙发上的男人似乎是终于看完了报纸。
又或是察觉到了江玄那剧烈波动的气息,他慢条斯理地将报纸折叠整齐,然后向江玄走去。
起身的一瞬流畅无声,像一道影子滑过地面,眨眼间就站在了病床边。
“你昏睡了七天七夜。”
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种压迫。
他微微俯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审视着江玄苍白的脸。
“生命力倒是顽强得惊人。”他在原有的基础上补了一句。
“七天七夜?!”
江玄的瞳孔猛地收缩!剧烈的情绪波动引爆了体内潜伏的伤势。
七天!他竟然失去了整整七天的意识!
那……母亲呢?!
离开时母亲就已经虚弱不堪,这七天……她怎么样了?那两个畜生会不会迁怒于她?
顿时,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我……”
他想问母亲的下落,想追问这两个人的身份,然而,所有的话语都被一股骤然降临的恐怖力量死死扼杀在喉咙里!
随着江玄动作,那只戴着干净白手套的手,随意地搭在了他被包扎的肩膀上,触感温凉。
然而,就在接触的刹那;
“轰隆!”
堪比山崩海啸带来的,无法与之抗拒的镇压之力。
那只手搭下的瞬间,江玄感觉仿佛是整个世界的重量都毫无缓冲地压在了他那一小块肩胛骨之上!
不只是肩膀,身体猛地向下一陷,那手的力道瞬间渗透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血液的流动仿佛被冻结;
甚至呼吸的舒张、胸腔的起伏,都被这股力量强行镇压、归零!
整个人都被钉住了一样,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渺小感将他吞噬!
这感觉……超越了物理的束缚,直指存在的根本规则!
这是多么恐怖的实力!
江玄试图挣扎之际,一声饱含着无尽怨恨与暴戾的咆哮,猛地从江玄身体深处炸响。
一只骨节嶙峋且燃烧着暗紫色咒焰的巨大鬼手,猛地从江玄胸口的裂痕中探出,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和毁灭灭地的气息抓向男人搭在江玄肩膀上的手腕。
他的话语虽然平静,却精准地刺入江玄的灵魂深处,开口便是责问:“杰克,你要在这里动手吗?”
空气瞬间被冻结,病房内的光线都因幽冥鬼手的出现而骤然黯淡扭曲。
那一刻,男人的目光重新变得平和,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的笑意,“不过是想开个玩笑罢了,别那么严肃。”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只搭在江玄肩膀上的手轻轻一抬,便收了回去。
咚——
压在江玄全身每一个细胞上的恐怖力量,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无踪!
好似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身体的禁锢感骤然解除。
江玄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牵扯着内腑的伤势,他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金色的血沫再次从嘴角溢出。
那只恐怖的幽冥鬼爪也如同被戳破的幻影,瞬间溃散成黑烟。
杰克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那只刚刚摁住江玄肩膀的手,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然后,他对着眼中翻滚着惊涛骇浪般情绪的江玄,随意地笑了笑,那笑容温和无害,却又深不见底。
“好好休息,有些麻烦我们替你暂时挡下了。”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床边那份揭露邓家惨案的报纸,似乎实在暗示着什么,“不过,下一次醒来,你最好想清楚,他的耐心可没有我的好。”
说完,他不再看江玄,旁若无人地坐回那张沙发,重新拿起那份刺眼的报纸。
姿态闲适得,仿佛刚才那碾碎山岳的镇压之力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江玄躺在冰冷的床单上,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内脏,如同被无形的钝刀反复切割。
他努力聚焦视线,死死盯住那个低头看报的男人身上。
顿时,一个恐怖的猜测从中浮现,江玄那带着试探性的嘶哑气音不禁问了出来:“前辈……认得他们?”
顿时,病房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一种粘稠沉重,带着硫磺气息的沉默骤然充盈了整个空间。
半晌,那个沉寂在他意识深处,与他灵魂缠绕扭曲的声音终于响起。
“……算是吧。”
恶灵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壳深处传来的,饱含无尽鄙夷和忌惮的冷哼,那种给人的感觉,如同寒风刮过枯骨。
“麻烦的杂碎……”
这含糊其辞的回应,反而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江玄记忆深处一道被血污和怒火尘封的缝隙。
杰克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江玄的情绪,眼底一闪而过惊悸和明悟。
他放下报纸,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江玄脸上,似笑非笑。
“呵。”
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男人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背里,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在病房顶灯下反射出两点冰冷的光斑。
他一脸散漫,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枯燥的事实,“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这恶灵骑士的‘伟业’……”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江玄布满裂痕却依旧渗出暗金血丝的胸膛,唇边的弧度更深了,“怕是要在邓家花园那片焦土上,彻底晒成一条连渣都不剩的‘恶灵鱼干’了。”
“——闭嘴!”
一声饱含怨毒、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咆哮猛地炸开。
并非来自江玄的喉咙,而是直接从他灵魂深处的裂痕中迸发,那带着能灼伤灵魂的硫磺烈焰和令人牙酸的诅咒嘶鸣!
病床周围的光线骤然扭曲黯淡,温度急剧下降,墙壁上甚至瞬间凝结出细密的霜花!
那股源自地狱最深处的暴戾意志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无形的冲击波让悬挂的输液袋猛地摇晃起来!
“行行行。”
男人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依旧轻松,眼神却透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冽。
“啧啧,还是这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多少年了,一点都没变,真没劲透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病床边投下一片阴影。
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江玄,仿佛在看一件暂时还能用的工具,“既然你一时还死不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话音未落,他不知从何处信手一抹,一顶帽檐宽大的深棕色渔夫帽便出现在他手中。
他随意地将渔夫帽戴在头上,帽檐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
接着,男人的身影,连在江玄的视网膜上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没有丝毫能量的波动,没有空间的涟漪,下一秒,他就那样凭空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存在过。
“哎!等等我呀!”
角落里的小贝尔立刻不满地叫嚷起来,清脆的童音打破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
她麻利地从椅子上跳下,径直跑向杰克刚才站立的位置。
随着她轻盈的脚步落地,一个粉红色和黑色符文构成的微型法阵,无声无息地在她脚下盛开。
小贝尔毫不犹豫地一步踏了进去。
在踏入法阵中心的一刹那,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头。
那张小脸在符文旋转的幽光映照下,白得有些诡异。
她对着病床上的江玄,嘴角咧开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要快点好起来噢,骑士大叔!”
声音依旧甜美清脆,带着孩童般的天真期盼。
光影扭曲,然后塌陷,小贝尔的身影连同那个诡异的法阵,毫无声息地湮灭在空气中。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冰冷的滴答声,还有浓重得令人呼吸不畅的消毒水味,以及江玄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喘息。
杰克和小贝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异质的压迫,此刻随着他们消失,反而让病房里弥漫起一种更加粘稠的虚无感。
死寂笼罩了一切。
他是谁?那个“小贝尔”又是什么东西?那个男人口中的“他”……指的又是何等存在?恶灵骑士那句“算是吧”又是什么意思?
七天……
这个时间数字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最脆弱的神经末梢。
“妈……”
他猛地攥紧身下冰冷的床单,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浑身未愈的裂痕再次传来撕裂的剧痛。
一股冰冷、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意念,悄无声息地从他意识最深处那焚烧着无尽业火的焦黑谷底蜿蜒而上。
意念中,恶灵的声音充斥着毫不掩饰的蔑视与警告,仿佛在指示这一只蝼蚁虫豸。
“小子,再敢让这残破的躯壳报废!我……亲自撕碎……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