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清溪县县衙正堂里炭火燃得噼啪响,却驱不散田元祥额角的冷汗。
他手里捏着一叠皱巴巴的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案几上还堆着半人高的卷宗,全是下方村子报上来的雪灾急情。
“大人,西桥村又来报了,说是地里的冬麦全冻黑了!”
衙役王秋端着热茶跑进来,茶盏在手里直晃。
“还有莲花村,村里许多树都被雪压断了,砸坏了三间房!”
田元祥“啪”地把文书拍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
“慌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他四十来岁,近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头顶已冒出几根白发,此刻眉头拧成个疙瘩,活像被雪压弯的树枝。
夫人董望月常笑他是“芝麻官的命,宰相的愁”。
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愁的何止是芝麻,若灾情上报不及时,或是漏了哪个村子,他这顶乌纱帽怕是真要保不住了。
“大人,您消消气,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王秋赶紧递上茶盏,“镇上损失不大,就是各村子遭了殃。您昨儿连夜让各里正报灾,又派了捕快下去查,该想到的都想到了。”
“想到个屁!”田元祥灌了口茶,烫得直咧嘴,“去年冬天暖和,老子压根没备足赈灾的粮草!现在倒好,雪下得比刀子还狠,那些村子要是饿死人,上头追查下来……”
他不敢往下想,猛地咳嗽起来。
正咳着,衙门口传来个嘻嘻哈哈的声音。
“爹,您又在骂谁呢?这大冷天的,骂街可费嗓子。”
田元祥抬头一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儿子田桓穿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手里还揣着个烤红薯,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
这小子十六岁,平日里油嘴滑舌,没个正形,让田元祥头疼不已。
“你不在家待着,跑这儿来作甚?”田元祥没好气地瞪他,“书院不是停课了吗?滚回家去,别在这儿碍眼!”
田桓把烤红薯往炭火边一放,搓着手嘿嘿笑。
“爹,儿子这不是看您忙得脚不沾地,来给您分忧嘛!”他说着,伸手就去拿桌上的文书,“让我瞧瞧,哪个村子又给您添堵了?”
“去去去!”
田元祥想抢回来,却慢了一步。
田桓早已拿起一叠卷宗,有模有样地翻起来。
王秋在一旁直搓手,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爹,您这情报不全啊。”田桓翻了几页,突然皱起眉头,“春河村的呢?咋没见着?”
田元祥一愣:“春河村?哪个春河村?”
“就林老板他们那个村呗!”田桓放下文书,“她表弟常安跟我是同窗,她家就在春河村。现在雪下得这般大,咋没见里正报灾?”
田元祥心里“咯噔”一下。
林老板就是林常青,两个孩子没少在他面前提。
那丫头在清溪县开了家食肆,做的酸辣粉一绝,上次夫人还夸她能干。
再加上之前她还来县衙办过事,印象极为深刻。
可要说春河村的灾情…… 他昨儿收到的文书里,确实没有这个村子的名字。
“不可能!”田元祥立刻否认,“老子每个镇都派了八个捕快下去查,挨个儿村子跑,还能漏了春河村?定是那村里正懒,还没把文书送上来!”
“可常安跟我讲过,她们村离镇上不算远,官道要是通的话,消息早该来了。”
田桓却不这么想。
“再说林老板主意多,保不齐她们村有啥法子抗灾呢?”
田元祥心里更慌了。
他不是不信儿子的话,而是怕——怕春河村真出了大事,而他这个县令却被蒙在鼓里,到时候罪责更重。
“王秋!”他猛地站起来,“你去账房看看,春河村的灾情文书到底送没送!要是没送,立刻派人去催!”
王秋应声跑了出去。
田桓却走到他爹身边,压低声音说:“爹,依我看,催文书不如直接去看看。万一春河村真有啥事儿,咱们现在去还能补救;要是没事,您也能落个心安,对不对?”
“去?咋去?”田元祥没好气道,“昨儿官道就结冰了,牛车都走不了,难道让老子踩着雪走过去?”
“走就走呗!”田桓一拍胸脯,“儿子陪您去!就当锻炼身体了!”
田元祥看着儿子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气得想踹他一脚。
可转念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
春河村要是真出了纰漏,他这县令难辞其咎;要是没出事,他亲自去一趟,也算体察民情,对仕途只有好处。
再者说,他心里也确实好奇,那个叫常青的丫头,到底能不能带着村子扛过这场大雪。
“行!算你小子有理!”田元祥咬牙道,“王秋!备两件厚棉袄,再拿两把铁锹!跟老子去春河村!”
田元祥、田桓和王秋三人裹得像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春河村走。
官道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冰层结在雪底下,走一步滑半步。
没走出多远,田元祥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爹,您这身子骨得练练了,比我还虚。”
田桓在前面开路,手里挥着铁锹铲雪,嘴上还不忘打趣。
田元祥瞪了他一眼,却没力气反驳。
王秋赶紧上前扶着他:“大人,要不咱歇会儿?”
“歇啥歇!”田元祥喘着粗气,“赶紧走到春河村,老子得看看那村子到底啥情况!”
三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总算远远望见了春河村的轮廓。
可越往前走,田元祥越觉得不对劲。
按其他村子的情况,这会儿应该是白茫茫一片,房顶上积雪厚厚的,田地里更是看不见庄稼。可春河村呢?
远远地,他们就瞧见村头立着一排排奇怪的“房子”。
方方正正的,顶上覆盖着一层油布和草帘子,好几条汉子正拿着木锨,小心翼翼地铲着“房顶”上的积雪。
“那是啥?”田元祥指着那些 “房子”,一脸疑惑。
田桓也眯起眼:“看着像…… 大棚?可谁家大棚盖这么整齐?”
走近了才发现,那些确实是大棚,只不过比寻常的大棚更结实。
用粗木桩和麻绳加固过,油布上还压着草帘子,难怪能扛住这么大的雪。
几个村民见有生人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请问,这儿是春河村吗?”王秋上前问道。
一个扛着木锨的汉子点点头:“是。你们是……”
“我们是清溪县县衙的,来看看村里的灾情。”田元祥喘匀了气,摆出官老爷的架子,“你们里正呢?让他出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