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鸣虫才敢醒过来。
孙大圣练兵归返，回到水帘洞内府，他本想进去看小狐儿仙一眼，却想此刻她八成已经睡下，只身擅闯不合规矩。他虽目无王法，却是个守嘉礼的猴，遂止了快步，留在室外干坐。
一缕清风滑过，只不经意间，他就瞥见那石床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小仙的身影。
她不在？
这一下，可把他整慌了。
莫不是被偷家了！
他忙冲进去，四下找寻，而后才发现，这小仙没有睡在床上，她蜷着个身，睡在那石凳子上了！
孙悟空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翻了白眼，低声骂了她几句。
“真是个痴傻的，有床不睡睡凳子，省着个地儿给谁躺呢！”
刹那间，他脑子里生出了一个不该有的猜想，他知道不该，立马否定掉了。
孙悟空着实被这个想法吓到了，身上起了些躁意，遂甩了甩头，还劝自己冷静。
许是最近麻烦事太多，他累到了，总会想七想八想是非。
理智一点罢，想那么多有意义吗？
有些事情，不可能的，总归是不可能的。
他静下心，缓步上前，把她从凳子上抱起来，送到床上，又给她盖好蚕被。
水帘洞是世外洞天，石缝卡着晶石、玉石和夜明珠，石檐缀着玛瑙和珊瑚，纵是夜晚，也有星光点点，迷人得很。
孙悟空借着微光，注视着小仙的仙容。他蹲坐在床边，静静的，出神了。
孙小妖说过，她长得很美。
果然很美。
细看她，肌如玉瓷，睫似墨羽，发若乌绸，到了晚上，昏暗里，似乎比平时增多了一份迷情……
孙悟空知道，这只不过是她的化形，是她照着凡人的模样幻化的，没什么了不起。他也不是个沉迷外表的俗人，但凡有那个心，他可以变得比任何人都俊美。
可，纵然是这样的他，也不得不被她散发出来的美丽所惊服。
他觉得，就算世界上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存在，他也不会关注一眼。
只因为仙子是仙子，他才会觉得好看。
孙悟空注视着她，渐渐的，竟有些痴了。他奈不住心中的躁动，伸了手指，轻轻碰了她的脸颊。
只一下，他就飞快缩回手指，有些后怕地看着她。
见她睡得沉，没啥反应，他才放下心，提了胆，整个手放上去，抚摸她的脸庞。
也不知这是什么滋味，他总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偷吃佳肴的老鼠，既紧张，又刺激。
那一晚，和她在一起的那晚，他喝醉了，没怎么感受清楚，现在他才体味到——她的脸好软，像只剥了壳的鸡蛋，摸上去还有些热乎。
他不禁涌起了笑，一颗心仿佛被棉花包裹，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他的手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久，身子凑得越发近了。下一秒，他就发觉，在那张瓷白的脸上，还描着一抹红唇。
注意到那点红之后，他的眼睛就离不开它了。
姑娘的唇瓣都是这么薄的吗？看起来，就像桃子皮一样透。
他不禁吞咽一口，尝试着拿手指，往下边游。
也不知，摸着会是什么感觉？
正当他想这么做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干嘛！
孙悟空脸色一白，瞬间收回了手，猛转过身，坐在地上，慌张无措。
他疯了！
孙悟空低下头，几乎要恨死刚才的自己。
今天的他真疯魔，又没喝酒，怎么还这样乱来！实在，太不知耻了！
若是让她发现，自己对她动手动脚的，她一定会生气，一定会不高兴的！
她会觉得，自己是个轻佻的男人，趁着她昏睡之际跑来轻薄她，她会讨厌他，然后疏离他！
孙悟空捂着头，禁不住胡思乱想，只觉得胸中一阵苦闷。
他怎么这样呢！是被邪魔入侵了吗，为什么会想做那种事！
万一，把她弄脏了怎么办！
是了，好日子过久了，他几乎忘记，自己还是个妖怪！她是天上的仙，纵使她有蓝狐妖身，在他心里，她还是遥不可及的天仙！
他怎么能这样冒犯她！
要知道，她对他再好，却始终敬他如宾，从来没有过越界之举！
孙悟空埋头膝下，在这幽深的静夜里，他一个人，忍不住掉下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是个妖怪呢？
妖怪，有资格碰触她吗？
他不仅是个妖怪，还是个沾满血的妖怪，简直糟糕透顶！
什么美猴王，什么太乙仙，什么齐天圣，她说得对，那都是些虚名！掩盖不了一个人的污浊气！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跟那帮讨厌的神仙一样，身子干干净净的，不至于脏了她！
可他偏偏，就是个妖怪！
一个妖怪，怎么敢有那些混账想法，若是叫她知道，轻则被笑死，重则被恨死！
他不要这样！
孙悟空遂止了泪，命令自己沉下心，抛掉杂念。以前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如果不想失去她，那就别动歪心思。
否则，他自己都鄙视自己！
/
却说另一位，小狐儿仙梦醒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醒后的第一感觉是：身下的凳子变宽敞了，身上也暖和了，还能舒展开了。
仔细看了才发现，这不是凳子而是床，身上盖了被子，所以不冷。
嗯？怎么回事？她梦游了？
小仙还有些懵怔，然侧目一看才发现——床角边坐着一只合了眼的猴儿，如此，她便全明白了。
小仙扯了嘴角，无奈地笑了两下，然后匍匐在他身旁，侧着脑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他。
泼猴子。
“还说我蠢哩，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去。床都空着，给你睡，你不睡，非要坐地上睡，真个是不走寻常路，不躺寻常地儿。”小仙轻声戏语道。
随后，她便蹑手蹑脚下了床，将那床被子取下，轻悠悠盖在孙悟空身上，顺手把边边角往里折了折。
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呢，就坐在孙悟空旁边，观赏这只猴子是怎么睡觉的。
别说，他平日里嚣张跋扈又张扬，难见片刻之宁。像这样，睡得沉沉的，一动也不动，她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倒也新奇！
她生了些调皮劲儿，轻轻叫了一声：
“泼猴子。”
孙悟空没有反应。
见状，她忽地嬉笑颜开，像是找着了乐子。
“小泼猴！”她逐渐放肆起来。
猴子还是不动。
这下可把她给乐坏了，她憋笑憋得难受，忍不住捂嘴，以免发出声响。
不行了，她真的不行了！太有意思了！
反正不管她怎么戏骂，他都听不见，只能受着，不能反抗一点。
“泼猴子，难得这么乖，还让我玩一玩吧！”
她笑了笑，仔细打量他的脑袋，心生一计，而后，就拿手指去戳弄他的猴耳朵。
许是那耳朵有些敏感，颤了两下，小仙停不住手，还一个劲儿地逗它。
“你这泼皮的毛猴，平日里仗着神通广大，对姑奶奶我吆三喝四的，可曾想到因果轮回，哪天你也会落我手里，任我摆布，嗯？”说着，她拿无名指在他耳廓上画了个圈儿。
“唔……”孙猴子受不了这个，皱着眉轻吟出了声，还把头侧了过去。
哈哈哈好可爱啊啊啊！
小仙被他萌到，整个人都要化掉了！
真是，比猫还要可爱，比狗还要好玩！
她这么想着。
哎呀，要是叫他知道，自己把他与猫狗作比，他定要雷霆大发的！
那怎了！他又不知道！
“小泼猴！”她用蚊子大小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小泼猴！你好可爱啊！”
孙悟空依旧不醒。
“我！说！你！好！可！爱！比猫还可爱，比狗还好玩！”她还稍稍放大了音量。
然而，孙悟空还是睡着的样子。
她憋着笑，等笑累了，也就不闹他了，只这么静静地盯着孙猴子看。
左看看，右看看，泼猴子，睡着觉，不吵也不闹，真越看越可爱！
“你瞧你，个头不怎大，还学人家披甲戴褂；酒量不甚好，还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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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儿，好笑死了！”小仙忍不住吐槽，“你这般可爱模样，哪里像什么齐天大圣，分明，就是个小泼猴嘛。”
然，一说到“齐天大圣”，她就笑不出来了。
小仙沉下了眼，攥着衣服，脱口说了一句：“你这个大圣，不当不行吗？他们，会来抓你的……”
接着，她透过窗，望了一眼铁桥外，有几只猴崽伏在石头上酣睡。
“你要是被抓了，大家会伤心的，我也会伤心的。”她情绪上来，忍不住抽泣两下，“这个大圣，真的，不当不行吗？”
/
一个时辰后，东方的天际生出了一道亮白的线。
小仙醒了一会儿，现在又睡着了。
她垂着头，和孙悟空一样坐在床边，倦意一来，就睡过去了。
这时候，孙猴子才敢把眼睛睁开。
他憋了半天，第一时间抓了耳朵，解了痒，然后又把被子甩到她身上。
他盘膝而坐，后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脸无语。
他生来有灵，又是个机警的性子，纵是睡着了，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醒来。
何况她闹出那么大动静，他坐旁边，能听不见嘛！
孙悟空心里骂她：蠢驴脑，贼狐狸，嘴上没点好话！竟，竟将俺老孙视入猫狗之流，还拿丑话羞煞人，侮辱谁呢！
孙悟空慨叹，刚才那两行泪当真是白流了。这丫头，私下里竟是这等顽皮性子！表面上对他恭敬，心里头却无半点敬意！三更半夜趁他熟睡，跑下来戏他，还搔弄他的耳朵！
真是！猴子的耳朵，老虎的屁股，那是能碰的吗！太没边界感了！
若是让外人瞧见了，可不得笑话死他！
“死丫头，欠教训！”他望着她，轻骂了一嘴。
接着，他想到什么，就从脑袋上拔了根毛，变作一铜镜，对着它仔细照看。
片刻之后，他忍不住皱了眉。
死丫头，眼神真矬，他堂堂美猴王，就是因为美，才取的这个名！怎么说他个头不大，比猫可爱，比狗好玩？
几个意思？
是揶揄他个矮，没有威严，还一脸喜气？
想到这，猴子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他是个猴，猴子的身材，能高大到哪去？纵是想怨爹妈把他生小了，也没处怨啊！
他原本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形体貌，就是因为矫小，他在七魔中才排了个老七，这本来没什么的……
可是被她那么一笑，他反倒打量起自己的样貌来了。
孙悟空瞧着镜子里的小猴样儿，忍不住发起愁来——
还真的是不怎高大，像个小姑娘的身量……
想那混世魔王，本领虽逊，却身高三丈。杀那厮之前，自己的模样还被他嘲笑了一番。
而他那几个兄长，也都是魁梧之身，尤其是大哥牛魔王，不消精装，只那么一站，就像个威风凛凛的妖王。
似他这等矮小的猴儿，确是平平无奇，若再穿件普通的道袍，那就一点也不入眼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去龙宫索要衣甲。
孙悟空生了些自卑感，可很快，他的傲骨又将这些负面情绪驱散掉了。
哼，身量小怎么了！这世道，外表再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想要混得开，还得看真本事！
他要是想变高，凭他法天象地，显出山海之躯，还不把她吓死了！
他有七十二变，她想看什么样的，不管高的美的俊的，任凭她选！没有他变不了的模样！
孙悟空这么桀骜地想着，后放下镜子，朝她望去，久久地，吐了口气。
又是奶娃，又是孽畜，这丫头，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
能不能，给他一个说法？
孙悟空沉思片刻，又觉得自己想过分了。
她现在，战战兢兢，只想要天庭与自己和解，在这种非常时期，哪还有心思考虑这些？
对于御敌之事，他也琢磨过，但他对自己很有信心，真的不怕，一点都不怕。
只是，让她每天都活在恐惧中，他心里也不舒服，这一年，若没有这些忧思，他们本可以过得很开心的。
至少他是很开心的，说真的，只要能跟她在一起，要他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