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泉，泉中有猴沐浴净身。其左有岩，岩后有隐隐妖气散出，非攻非邪非奸非戾，也非花果山土著妖魔之气。
猴子暗道：今日着实晦气，先有猎户来犯，被我打杀了。现在，又不知是哪里来的过路小妖，在俺老孙洗浴之时，躲于岩后，鬼鬼祟祟不肯见人。
孙悟空积怒，遂冲那岩壁方向大呵一声：“老孙今天可没甚好脾性，你若不想挨棒子，就给我滚出来！”
那岩后的小妖听他勃然大怒，不敢有动作，也不敢没动作，一时间陷入两难。
“找打！”孙猴子气极，他赤着身，准备上岸教训那妖。
那小妖这才鼓起勇气，迈小步出来见他。
你道这小妖是何模样？
她乃是：
红眸褐目，巧鼻短腿儿，尾似拂尘，声若银铃。一身天空色，一颗海洋心，真可谓天宠地爱蓝精灵，妙哉妙哉。
孙悟空怔住了。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蓝狐狸。
准确来说，他曾在梦里见过一次，只是时隔久远，记忆模糊了。
他只记得，梦里的蓝狐，也叫“小狐儿”，还嘱咐他要小心。
孙悟空仔细打量眼前这只狐狸，颇具灵气，更有似曾相识之感。
“仙子？”孙悟空不能断定，只试探性地问一下。
那狐狸也有些意外，向他眨眨眼，轻鸣一声——
【我不曾显露原身，你怎识得是我？】这是一句心声。
“当真是你！”孙悟空惊呼。
她，她怎么变成狐狸了？
惊讶之余，猴子又意识到，自己现在一丝也不挂，只有泉水遮挡，整个身子几乎被她看光！
“噗通”一声，孙悟空急忙钻入水底，久久不敢探出头来。
天！羞死了，羞死了！
能看的，不能看的，全让她给看了！这下可做不成人了！
蓝狐狸站在岸上，见他下水不出，褐目沉了沉，又传心声道：
【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孙悟空听后，暗道：这哪是讲话的地儿！没看见他在洗澡吗！这时候变成狐狸过来，是想怎样啊！
死丫头！心大！智残！
无奈，他背身对她，只探半个脑袋出来，回答她：“老孙没什么大本事，只生得一双好眼，比某些人，敏锐一点。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他迟言片刻，又蹙眉道：“至于我气或不气，都与仙子无关。我已放你自去，你还回来找我做甚？”
他讲完，蓝狐狸走到水边，对他道了一句：
【你且转过身来。】
孙悟空大为惊憾，他咬着牙，在心里把她痛骂了一百遍。
死丫头，想是来报复的！竟敢这般出言羞辱他！
骂归骂，他还是很不情愿地转了头。
岂知她又道：
【太远，你再靠过来点！】
有完没完了！
想他当年，登筏出山，混迹市集，修人道，学人话，后也知伦常，习礼教，就算称不上君子，怎么也不再是昔日那只不成体统的野猴子了！
她是不知男女有别，还是故意要戏他！
孙悟空羞愤难忍，冲她大吼：“你到底想说什么！”
蓝狐狸没管他发火，只甩了甩尾巴，回道：
【你可看清楚，我是什么了？】
“你？”孙悟空皱着眉，别着头说，“你是狐狸，这个，老孙早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对，我的原型的确是一只狐狸，但我，真正想对你说的是，我小狐儿，和你一样，是一个妖怪！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同样，都是妖怪！】
“什，什么……”孙悟空受了大冲击，一时间断没了话。
在他惊讶的眼神中，蓝狐狸默默低下了头。
【方才，我一时受惊，惹你不快了，我向你道歉。可你要知道，我不曾自恃清高，也从没歧视过妖怪，更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你，你可千万不要把我误会了！】
孙悟空一怔，怔憾得厉害，身子逐渐颤抖起来。
蓝狐狸闪着目，继续道：【一旦变回狐狸身，我就不能开口说话，身上的妖气，也藏掩不下去了，你既有慧眼，应该可以看得到。】
她望着天，还道：【其实，这是很危险的，我的父亲嘱咐过我，不可在外人面前显出原型，我也未曾敢。不过，不过……】
“仙子……”孙悟空注视着她，心中有些激动，“仙子想说什么？”
【不过，我愿意为你破一次例，因为，悟空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此话一出，孙悟空心跳漏了半拍，呼吸渐促。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叫自己冷静，冷静。
“仙子言重，老孙岂敢，岂敢承你此话！”他颤抖着，“我擅自把你劫下来，打散了你的云，教你回不去，还动不动骂你，笑话你，冲你发脾气，实在，实在谈不上对你有多好。你不嫌我，不恼我，已是宽容大度了。”
【你也知道啊，泼猴，你也知道啊！你真是太过分了！】
“但是！老孙对你绝无半点恶意！我只希望你过得好，只想你每天都开心！暴露妖身没关系，老孙可以保护你！只要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
【谢谢。】
继而，蓝狐狸念了法诀，让自己变回仙身——
小狐儿仙睁开眼，仿佛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孙悟空见她又变回熟悉的姑娘模样，转瞬之间，妖气全无。猴子心下一惊，把身子埋得更低了。
小仙望着水里不肯抬头的他，决定推心置腹，说道：“我虽是笨拙，却也清明。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待我以诚，谁另有所图，我都一清二楚。虽然，你做事冲动，善闯祸，我几乎每每都要被你气出内疾来，可追本溯源，还是怪不得你，毕竟，你有一颗赤子心地。”
“赤子心？”孙悟空不敢置信，问，“你是说我？不会吧，你不是说笑的吧？”
“怎么？”
“我今天刚杀了四个人，你都看到的！”孙悟空反问她，“难道，你不觉得我很残忍，很嗜血？”
闻言，小仙沉默了。
“嘿。”孙悟空苦笑了下，“你看，老孙不是什么赤子心肠的好人，只是个妖怪，跟你也不一样，我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你可莫要错看俺！说实话，老孙只想对你好，对花果山的孩儿们好，其他的，我不甚关心。若有谁来犯我，那些猎户就是榜样！唯有如此，我才能保你们平安！”
讲完这些，孙悟空又问她：“你说，我把他们都杀了，是对还是不对？”
小仙注视着他，沉思良久，而后只答了一句：“这个，我不知道。”
“哼，你是不敢回答我。”
“非我避之不答。这世上，携赤子心者，非大善，即大恶。”她深深叹息道，“生于乱世，你杀的人越多，就越英雄；出于治世，你杀一人，便要偿命。”
小仙又说：“家国之祸，缘起于杀戮，亦平于杀戮。生杀之法，有如日月往替，阴阳轮转，岂可用‘对与不对’，草草定性？”
她还道：“我啊，只是个活了三百年的小小杂仙，其中因果，纷繁复杂，我不敢高谈。那些猎户，虽凶悍，也只为生计奔波，顺天应道，尚无大错，你本该放他们一条生路。可你一棒打杀了，他们的父母、子女、爱人便要承丧亲之痛，为油米而愁，思及此，我心不忍。”
“如你所言，老孙还是做错了？”
“你虽做得过了，但此一举，却也救了花果山的众多生灵。”
她又补道：“常言道：不在其位，难知其艰。毕竟是他们越过了界，屠害了猴儿。依人类的法规，国有国界，外人也不可擅自侵入。我若是这花果山之主，肩负守山大任，讲不定，比你还狠。”
孙悟空浸于水中，默了声。
她又笑了笑：“我虽不能道，你杀人，是对，还是错，但我知道，悟空本心不坏，不会滥杀无辜。我还知道，悟空待我，至善至诚，有此足矣。世间的大道理有那么多，我哪能各个参透？只需明其一二，用其三分，便不枉我此生，来人间走上一遭，你说对不？”
“仙子……”孙悟空听得入迷，还钻牛角尖道，“仙子所言，听着出世旷达，然细品之下，似有，似有替老孙辩护的意思？这般有失偏颇，恐怕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我不替你辩护，谁还能替你这泼猴辩护！孙小妖吗？”
孙悟空闻之，嘴角泛笑，暗自生喜。
小仙又道：“我与你谈心，又非法官断案，难不成还要取公案典簿来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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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有所偏袒，那又如何，怎就不是我的心里话？你就是这般讨厌，屡屡气我！只恐怕，往后要审你的，与你交恶，还要往死里判，那便是大道公明了？”
“仙子，所言极是，老孙能得仙子偏袒，甚喜……”孙悟空低着头，望着水中倒影，发现自己竟偷笑得这般欢。
“我知，国有国法，妖也当有妖法，只是，我虽生而为妖，却不曾做过妖，见你杀生害命时，那般果决，一时间，确是，确是难以接受……”她声音渐轻。
听到这，孙悟空又慌了，他很怕她继续说下去。
讲到底，仙子还是仙子，纵使她心善，愿意理解自己，可内心深处，还是接受不了他杀人的！
打从一开始，他就该明白的！他们之间隔着的，可是天与地的距离！是他太贪心，只因为仰慕她，就要把她捆在家里。
他满身血腥气，怎么好意思留在她身边？
正当他心愧时，小狐儿仙搓着手，又发了声：“我，我还不怎适应妖怪的生存之道，所以，你可否耐心一些，教我怎么做一个妖怪。”
她轻声细语，那模样，瞧着有些羞怯。
什么？
孙悟空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受震撼道：“你方才说什么？”
“不行吗？”小仙嗔怒，“在天庭时，我也曾教你怎么当个神仙，怎的反过来，你就不愿意了？莫非是嫌我笨？”
“非也。”孙悟空忙摇头：“你不是要回去吗？这般说法，可是要留下来？”
小仙莞尔笑道：“其实，先前我就已经改主意了，只是不凑巧，在我开口之前，猎户就来了。”
“为何，为何又想留下了？”孙悟空迫不及待地发问。
“小仙，我又不是什么冷酷无情的人，你挽留我时，把话说得那般诚挚，感天动地，我又岂能不为之动？至于你的劫难，我相信，凭悟空的本事，一定有办法平安化解，我也毋须多此一举。”小仙如是道，“往后，任凭前路阻有千难万险，我小狐儿也决不弃你而去，除非，是你要赶我走。”
涧落泉潭，生起浪花朵朵。
孙悟空没有作声，应该说，他不知如何回应，只缓缓转过身子，不去看她。
小仙歪着头，心中不解。莫非她说得还不够诚恳，这泼猴不相信？
“悟空？”
“仙子想知道，妖怪是怎么当的吗？”孙悟空背对着她，迟迟开了口。
“额，愿闻其详。”
“首先，妖怪也讲究礼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讲究男女有别。老孙正在沐浴，仙子，毕竟是个姑娘，你我，此时，不便说话。所以现在，你，合该离开，容我更衣。”
“啊？”小仙闻之大惑，皱着眉头琢磨许久，还是不能理解。
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跟她说这个？
“你不是石猴吗？”
孙悟空身子一颤，猛地大喊：“石猴怎么了！”
他要气死了。
石猴，石猴就不是男人了！
对了，她从来不把自己当男人，而是当毛崽！跟孙小妖无二区别！
岂有此理！
“你快些回避去！不然老孙怎么上来！”
“哦。”小仙无奈道，“知道了。”
随后，她便离开了泉潭。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他像是入了刀山火海，那颗心猛跳着，久久不能平静。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今天！
仙子愿意留下来，留下来同他在一起！
孙悟空欣喜若狂。
往后的每一天，都是有她的一天。他们可以一起摘果，一起云游，一起谈天说地，笑论古今！
仙子会一直陪着他，天长地久，一直陪着他！他想想都高兴！
孙悟空乐意洋洋，正想出浴，却看见自己那身赭黄袍还染着血，此刻几经干了。
他微微蹙眉，后拔了根毛，变作一小猴，着它去洞里再取件干净的来。
他思索着，仙子虽大度，嘴上说谅解他，心里还是会怕的。
以后，这种暗地里的勾当，他必须谨慎为之，不能让她看见。否则，她会怕他，会嫌弃他的！这可不行！在她面前，他必须干干净净的，一定要让她看到最好的，绝不能失态！
孙悟空这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