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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作者:白石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宗芳一只骨相清绝的手轻轻叩击着马车窗沿,略有些沉思的样子。


    赶车的飞光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发怒,壮着胆子清了清喉咙道:“王爷,今日之事是属下失职……但我也没想到看热闹的都在前面,新娘子倒是跑树上去了啊?”


    沈宗芳回过神来一瞥他,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你们护卫是只管人多,不管人少了?”


    一直沉默着的逝川立时给了飞光一肘,飞光赶紧闭上了嘴不敢再说。


    沈宗芳又闭眼沉思起来。


    明鹤这人,沈宗芳实在瞧不上他。说来当年也算是弱冠之年的探花郎,听着便前途无量,可惜此人着实绣花枕头,除了一张面皮生得锦绣华贵,既没有机变手段,也没有傲骨铁胆。


    所以听到那死里逃生的老太监传来的消息,沈宗芳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当年先帝竟然留了遗诏!还让明鹤去处理?


    说话的人由不得他不信。可这些年不见许家拿出和“遗诏”有关的只言片语,他也摸不清个中古怪之处。


    等听得许明两家的婚事,他便明白了。


    大景贵女娇贵,多是十五六岁才开始相看、十七八岁出嫁。这位明三小姐上头的哥哥姐姐都尚未婚配,怎么反倒催着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出嫁了?


    什么冲喜之说他只字不信。莫说许文岭要死不活好些年了也不见真断气,就是他当真要冲喜,论理也只会选个家世贫弱些的姑娘,选许家嫡亲外甥女不是落人口实么?


    可见他们是此时才掌握了什么情报,不得不行此邪道。


    不知是为了把明鹤彻底拉上一条船宁可舍个儿子出去,还是想借机往明家用些手段……


    有些手段许家使得,沈宗芳一样使得,只不过明鹤这人疑神疑鬼得很,逼迫得过了吓得明鹤彻底投了许家,倒也难办。


    这一迟疑,就让许家想出这么个刁钻办法来。


    他本是想去瞧瞧许家想借喜宴动些什么手脚的——最好是让他逮个正着,搅黄这婚事才好。


    谁知道……


    他耳力不如飞光这练家子,飞光喝出“什么人”时他并没有听得什么动静。但随着飞光一抬头,他也瞧见了树上那一抹红。


    谁能想到那是新娘子在上头?他没想到,飞光自然更是没有。他看着飞光飞身跃上大树,一把抓住那个人——却像是被什么猝不及防的东西吓了一跳,手上一松,那抹红便掉落下来。


    那一刻在沈宗芳眼里十分缓慢。


    他瞧见一个姑娘,鸦青的长发散落在碎金般的黄昏中,纷飞的红衣扬起像是层叠的花瓣,花心是她绒绒薄红的脸。


    是杏子花开了,他想。


    他鬼使神差扶了她一把没教她摔在自己脚下。那姑娘一睁眼瞧着他,他便知道她认出来自己是谁了。


    他就是知道。


    那姑娘一脸见了鬼的样子起身给他见礼,沈宗芳这才后知后觉她穿的竟是一身嫁衣,在夕阳下精心纹绣的金鸾翠凤灼灼刺眼,只不过都勾破了线,鸾、凤、和她,都是一副潦草狼狈的样子。


    这府里应当也不会有第二个新娘吧……


    沈宗芳微微眯起眼,看着明三小姐缓缓镇静下来,一双春雨初霁般的明眸不住朝那树上瞟来瞟去,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说道:“多谢殿下搭救!臣女被困树上,正是上下两难,神思不属,若非殿下心慈不知要困到何时。殿下大恩,臣女没齿难忘。”


    他记得这位明三小姐的风评,是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出了门,也一味讲究端庄稳重,生得十二分的姣花照水也只剩了八分美貌,十足的木头美人。


    但眼前这位穿着嫁衣能被“困”到树上,还想同他装糊涂的姑娘……这木头只怕瓤子没那么实心吧。沈宗芳颇有兴味地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得耳边有人喝道:“明三娘,你……你们?!”


    他偏头看去,仔细打量一番,才认出来原来是许家的二儿子许文林。想来许文岭成亲,他是来做傧相的。


    沈宗芳的目光在明三小姐和自己之间来回逡巡了一番,不得不承认......这确实让人浮想联翩。


    此后种种混乱,简直惨不忍睹。


    许文林大发雷霆,在明家后宅里闹得不可开交,把他们祖上三代都尖酸刻薄骂了一通,更是指着鼻子怒斥明三小姐:“不知廉耻!你要私奔,难道不会月黑风高悄悄走了,还要等高朋满座来送你一程!”


    他有这误解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那位三小姐,一脸的左思右想、举棋不定地想了半晌,竟不曾反驳“私奔”之事,只对着明鹤连连磕头说:“女儿是一时糊涂了,认打认罚再无二话。”


    好像当真是来同他私奔似的。


    沈宗芳出了会儿神,扬声对飞光道:“掉头,进宫去。”


    他早说过,有些手段许家使得,他也一样使得。


    _


    喜娘、傧相、花轿……林林总总自然是都遣散了。许家再不满,也不想自家落了他人笑话,默认了她“突发恶疾”今日出不了嫁,一同遮掩了过去。


    明蘅木然地躺在床上,听着两个丫头倾海、流霞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两眼空空。


    良久流霞抽抽搭搭地凑上来来:“小、小姐,这可怎么办啊……过几天,表少爷他们还会再来么?”


    明蘅乏力地摇了摇头。


    “那……七王爷,他能不能……?”


    明蘅闭上眼有些想笑。


    纵然她不太懂外头的波谲云诡,七王爷沈宗芳也是个很难不知道的人。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最得天子信重的天潢贵胄。年纪轻轻一面担着宗人令管宗室,一面提督五军营,真真说得上一声“权倾朝野”。


    但父亲提起他,总说他嚣张跋扈、两面三刀,是个面上堆笑,袖里藏刀之人,不可与之深交。


    莫说她和七王爷并不是当真暗通款曲,就算是,只怕父亲也只会对他避之不及。


    倾海略撑得住些,哑着嗓子道:“小姐,你是不是当真......撞了邪?我们请个大师来瞧瞧,好歹替小姐正个名?”


    明蘅仍是摇了摇头。


    她不是没这么想过。


    可转念一想,流霞不过略提起这件事就惹得父亲大怒......若是请了大师来瞧,许是能证明她实在不是故意有这孟浪之举,而是被鬼祟所控,却又如何呢?她能逃过被送去家庙里?


    进去了,她还能出来么?


    她想来想去,倒不如认下这“逃婚”之名。自然这毫无节烈之气可言,绝不是名媛淑女该做的事,她也不奢望两家都轻轻放下,只想着这样的事闹出来谁面上都不好看,好歹先糊弄过去。


    至于今后......


    七王爷不过是被她卷进这无妄之灾,她也着实高攀不上。许家自然也是不会再要她了。兴许父亲会随手把她嫁个人吧?


    也好过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明蘅抬头看了看,是神情惊惶的两个姐姐,她也撑不起来见礼的精神了,直挺挺又倒了回去。


    大姐明芩三步并作两步一拍她:“你倒睡了!三娘,你是疯了不成?”


    二姐明芷也声如蚊呐道:“三娘,你、你怎么做这种傻事呢……坏了规矩,要被罚的呀……”


    见明蘅不说话,明芩气道:“三娘,那七王爷是什么好人不成?你是不是教他那张脸骗了?不对,你们到底是怎么有往来的?”


    明蘅有气无力地苦笑道:“谁知道呢,许是梦里离了魂见的吧。”


    明芩被她这副模样气得俏脸飞红,生生把她拽了起来:“三娘,你当是看戏文呢?你可知道,爹他们打算......”


    明芷伸手轻轻一拽明芩的衣袖:“大姐,三娘已经够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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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说给她,她还犯傻呢!三娘,我和你说实话吧,爹气得暴跳如雷,直说我们明家没有这般放...这般不庄重的姑娘。打算对外头说你一病不起,悄悄把你送回老家去,就当是没你这个人了!”


    明蘅猛地睁开眼。


    这是......要把她除族了?


    没了家族,她的血脉根系要在哪里?是不是日后她就悄无声息地死在某处某地,被人随意敛葬,做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了?


    就像...她身上那只那样。


    明芩见明蘅颤抖着嘴唇说不出来话,左右看看,咬牙低声道:“要不然,你叫七王爷来,悄悄把你接走吧?这祸事难道没有他一半过错?总不能真就这么被送走啊!”


    明蘅嘴角翕动,捏了捏大姐的手仍是摇头。只觉得不想哭,反倒是想笑了。


    他就是真没有啊!


    三姐妹一时愁云惨雾起来。


    突然明蘅的房门又是一响,一脸怒气的明鹤走了进来,瞧见明芩两姐妹便一皱眉:“让你们好好待在房里,没听见么?”


    明芷诺诺连声不敢开口,明芩壮着胆子道:“爹,你当真要把三妹妹送走么?”


    明鹤冷冷道:“她既是病了,总要养病吧。”


    明蘅顾不得许多,翻身下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父亲,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再不敢了!我、我是真撞了邪,您送我家庙里去吧!”


    明鹤脸上一抽,厉声道:“够了!进退失据,满口胡言!你这样去了家庙,也是平白坏了我们明家的名声!你——”


    他的话被急冲冲赶来的柳氏打断了。


    柳氏顾不上看这屋里的情形,慌慌张张地说道:“宫里来了人,说皇后娘娘要见三娘!”


    _


    明蘅的生母许氏在世时,姨母许贤妃为先帝专宠,曾多次破例让家人进宫来陪伴。她听说母亲也带她来过。可惜那时她至多不过两三岁,已是全无记忆了。


    一路又是车马又是软轿,下了轿又不知走了多久,才听得引路的宫人轻声道:“到了。”


    倾海、流霞自然是不能带上,这宫殿里伺候的人也都教退下了。明蘅心里发着抖,垂眼对着上首的皇后跪拜问安,听得皇后说了“免礼”“赐座”,也不敢抬起头来。


    她心里知道这多半是同七王爷有关,却不知又是什么在等着自己。


    “哎,你这小姑娘,都敢找老七私奔了,怎么这会儿又胆怯起来了?你抬头我瞧瞧!”


    明蘅这下只好抬起头来,却见孙皇后约莫双十年华,长眉妙目,瞧见她时十分和气的一笑,一双眼就弯成了月牙的样子。


    孙皇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真是‘井上新桃偷面色’!明小姐,你可知我为何叫你来?”


    明蘅低声道:“想是为了七王千岁之事。”


    孙皇后一拍手:“正是呢!我听说,你瞧中了我们七弟,为了他要逃了许家的婚约?”


    明蘅满脑子的“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喷薄而出,立时就想为自己的清誉尖叫一声:真是绝无此事!


    可电光火石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孙皇后的话语里并于责难之意。她有些大胆地领悟了:对她的“逃婚”,孙皇后乐见其成。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不必隐姓埋名回老家,再像是一缕尘烟那样被处置的机会。


    明蘅咬了咬唇。在家里认了这件事,和在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眼前认下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二表哥指着父亲的鼻子大骂明家“门风败坏”的话言犹在耳,她今日在皇后娘娘面前认下她的“豪放”之举,来日可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这又将明家,将两个姐姐置于何地呢?


    就在她举棋不定时,脑中突然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快答应啊,你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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