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冒犯了。”
道婆言语恭敬，粗粝的手指却毫不拖泥带水地握住小李氏不断挣动的手腕上，铁钳似的挣也挣不开。
她脖子不动，身子柔软地攀附过来，正对着小李氏的脸，笑到几乎不见眼睛的细缝莫名让阿朱生出浑身的冷汗。
小李氏被人压着跪在地上的时候仍有着一副笔直的脊梁骨。
阿朱曾笑着说她像根辣椒，谁敢去掰一掰，定能辣得手痛。她尚还不知即使你生性脾气不好，浑身长满了刺，对那些有心想要卸掉你半条胳膊半条腿的人都不是问题。
二姨娘泼辣卖乖，三姨娘低眉顺眼，四姨娘柔和谦让，唯独她，眼中钉肉中刺，非要装出一株狂风里不肯弯折的芦苇似的，对毁了自己的赵光义更是从没有过好态度。
道婆手腕的玉石碾在小李氏细弱的胳膊上，周遭站着的、坐着的、身份尊贵的、低贱的……都在等着看戏。
小李氏是通人事生过孩子的妇人，自然知道对面这一举动意欲何为。
在众人焦灼兴奋的视线中，道婆目光渐渐凝重，她忽地松开小李氏的手腕，退避几步。小李氏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报复就被人重新压在地上，朝上欲言又止跪拜道：
“老爷、夫人，小李氏、这小李氏……脉象往来圆滑有力，似乎已有胎象啊。”
纵使好脾气如阿朱，此时此刻也忍不住开口斥道：“哪来的胎象，这大半年我都在那院子里守着呢！你不要满嘴胡话！”
道婆被这个突然横插一脚语气蛮横的小姑娘激了下，不由得偏头看向阿朱。她先是看了看阿朱的脸，转而扫过阿朱的衣服和鞋子，沉着冷静开口道：“从我手里生下来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你莫不是觉得我把错了。既然我算不准，老爷和夫人大可以找其他人，来重新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把错。”
道婆收敛起僵硬勾起的微笑，两条细缝伸展开，浑浊审视的目光看死物一般望着这个只到自己胸口就敢跳出来反驳指责自己的丫鬟。
小李氏面上只剩下冷冽的嘲弄，她清醒得很，火烧隔壁的时候她没管，现在火烧到自己身上了。这群贱人故意着呢。
“腌臜事儿我不屑做，你们也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我那破地方别说男人，连苍蝇都嫌晦气！更何况……府里有几个男人？”
“闭嘴！”
小李氏大声在屋内众人面前吼着，以证自己的清白。可落在众人耳朵里就是她作奸犯科，现在死鸭子嘴硬。
偷腥这事儿不用落在女人头上，光是认识的熟悉的一不小心就能惹得一身腥臊，在场的姨娘们各个低下脑袋，在赵光义面前大气不敢喘。
赵文淑脑子不好，一遇到赵光义发脾气的时候痴傻症便会愈发严重。这会儿眼泪水吧嗒吧嗒掉在三姨娘身上，哭着要回家。她虽是赵光义女儿，但却从来不认，既然不认，就不会有多少父女情深的戏码。只需赵光义瞥一眼，三姨娘就连忙抱住赵文淑安慰：
“不哭不哭，我们文淑听话啊听话。”
热汗滚到头上，三姨娘连忙擦干净赵文淑的脸，招呼下人把赵文淑带下去。娘俩在焦灼的场合一时间尴尬得厉害，她努了努嘴角，谦恭文良地朝宋夫人笑了笑，强撑着一张惨白的脸解释道：
“文淑不懂事，您是知道的。”
在场无人理会她，她如坐针毡地用手帕擦了擦额间的汗，轻轻卸下防备叹了口气。和其他人一样安静规矩，不引人注意的重新坐好，将目光重新定在小李氏身上审视。
“夫人近来是不是时常感到浑身乏力，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在躺在床上……我瞧您瘦了不少，该是一点饭都吃不下去了吧。”
小李氏嘴唇颤动，突然之间说不上什么话来。是，她是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可她只当是三伏天，天气热了，吃不好睡不好当然正常。
“您夜里摸摸您的肚脐下两寸，是不是摸到了凸起的硬物。”
此话一出，众人所有的目光具都落在了小李氏的肚子上。二姨娘原还在不耐烦地扇着风，此刻正襟危坐起来，身子往前倾，势要讲将小李氏的肚子看个清楚。
“唉！你们看，她的肚子若是细细看来，到真有小月份的样子。”
“你又没怀过，怎么就知道是小月份。”宋夫人及时开口，二姨娘用扇子故作惊讶的捂住嘴。
“哎呀，我虽然没生过，以前也看过渡生在……在肚子里的时候嘛！”
她言语间轻松戏谑，仿佛周遭难忍的气氛和她无关，只在快要提起四姨娘时才忌讳地闭上嘴巴。
还好赵渡生不在，若是他在，二姨娘这一番话恐怕又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娘亲，他又该要伤心了。
“你报复我？”赵光义沉默许久后的第一句话。他质问小李氏是不是故意的。
小李氏的眼神淬了火似的锋利，她倨傲地挺直脊背跪着，几乎是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和赵光义说：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不喜欢你，但我绝不会因为不喜欢这地方就用这种下作手段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我嫌脏。”
她说的掷地有声，有那么瞬间赵光义的眼瞳颤动了下。小李氏在骂谁，他最清楚不过。
他是这座大宅院的主人，早已不年轻的身躯佝偻着坐在高椅上，以为自己还能像年轻时一样震慑下面的人。
有的话不必说，但不用说出来就可以让小李氏这样没名没分的人喝上一壶。
赵家的祠堂边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惩治那些欺下犯上的赵家罪人。那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现在，赵光义可以用得上，既然骨头这么硬，那最好能硬到最后。
小李氏被带走，她要被送到祠堂先是家法伺候，至于之后要看她能不能挺过去。被人像狗似的拖走时，小李氏断了骨头般的颈部突然转了半圈，双眼死气沉沉地望向阿朱，眼里有阿朱难以承受的阵痛。
喉咙又干又疼，阿朱全程鼓足勇气，站在凤奴身前。她是如此恐惧，生怕凤奴会哭着上去求情从而引来一顿毒打。因而，抓住凤奴的手从始至终就没敢松开过，直到下人来带走两人，试图分开她们时，阿朱才突然发现自己和凤奴贴着的皮肤全是自己的汗水，湿漉漉的一层覆在风怒冰凉白皙的手背上。
“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有那事儿？”宋夫人焦灼地开口问道。阿朱还在门口，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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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隐约听见道婆说：“老爷治家严谨有道，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府里呢，我的意思是夫人怀的不是人。”
不是人，不是人？
阿朱没出息地咽了下嗓子，身侧的凤奴神色依旧。还好他没听见，事到如今，阿朱能庆幸的也只有凤奴还算懂事。
两人被下人不客气地丢回破落院子，阿朱戚戚然，抓着凤奴的手强颜欢笑道：“没事，你别难过。”说罢，她焦急地环抱住凤奴，生怕对方难过崩溃。
凤奴自始自终都是一个表情，他恹恹的，像是失了神智，只是简单任人摆布的木偶，毫无生气。阿朱越是从凤奴这儿得不到回应，心底的不安感就越发扩大膨胀，直到膨胀到塞满自己的胸肺，堵住自己出声求救的喉咙。
“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和我说句话，说句话就行……凤奴，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她祈求凤奴能给个回音，浓重的鼻音压也压不住。双手无力的从凤奴身上滑落。她指望不了任何人。
阿朱低着脑袋，眼前的黄土突然多了滴雨滴似的深点，一滴，两滴，三滴……就连哭也是默默无闻悄无声息的。
“我不害怕。”
不算清明的耳边突然传来凤奴的声音。
“什么？”
“我说，我不害怕。”
阿朱几乎没有能直接对上凤奴冷漠的时候，她怔愣了好半晌，犹然沉在凤奴刻薄寡恩的话里。泪水都被风吹干了，她依旧难以置信地晃神望着凤奴。
“那是你娘亲。”
凤奴没回答她，转而问道：“阿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不需要阿朱回话，凤奴自顾自说道：“她回不来了。”
“为什么？”阿朱不死心地问。
至此，阿朱彻底松开凤奴。她没有说话站起来，盯着凤奴黑漆漆的眼瞳。比起更多心里生出的震惊，细微尖锐的刺痛更先从身体内部传来。
阿朱的双腿几乎站不稳，她只是累，很累。怨气陡然升高，别管了，你管不了谁，也救不了谁，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阿朱不再理会凤奴，双眼失焦地往屋里走。
夜半三更，阿朱不再像从前那般哄着凤奴进屋睡觉。她自己一个人洗漱干净了，坐在床边，既不愤怒，也不委屈，感受到的也只是从未有过的无力。
屋里没有烛光，暗极了。可阿朱好似习惯了似的，静静坐着。她好像从来没有自由过，像风中的草籽柳絮一样，吹到哪儿就落在哪儿。
可草籽柳絮落在泥土里会重新发芽，阿朱不会，她是活人，落在泥巴里死了就是死了。
她只有一条命，小李氏也是。她救不了谁，可她再也无法忍受绿水浮萍般的命。老天爷来阵风，吹到哪儿她就飘到哪儿。
一个惊天的念头在脑中横生，可她不后悔。
既然决定要做，阿朱便在床边枯坐到半夜。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她算着时间，石雕似的动也不动，直到外面风声刮过，吹得门碰撞声起，阿朱突然站起身。
她拖着无力的躯体，一步一步挪到门边推开门从隐匿的暗处走到月光下。无论怎样都会死的话，那也只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