笾人宦官见王上看向公主食案然后低头看鸿鹄，以为王上是不满自己没为王女奉上同样的美味，心里一惊，赶快切了两肉一羹递给公主旁边伺候的侍女。
嬴秧夹起一筷子天鹅肉品尝，果然是醋溜天鹅肉。
如果上辈子有这辈子的鼻子舌头，她上辈子自媒体一定是美食评论起号。
太灵敏了。
【醋放多了，盐酱调味不够，应该用红花椒而不是青花椒。】
更重要的是……
【天鹅就不适合用来吃，肉柴，不容易入味，本身腥气重。】
给秦王做饭是不用在乎成本的，嬴秧能感觉到厨师非常用心地处理天鹅肉了，用盐和花椒抹过全身，腌制良久，然后用油封住天鹅全身，小心地进行烤制，烤熟后再用加了蜂蜜的醋淋煮。
“吃不下无需勉强。”嬴政声音不辨喜怒。
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地望着前方，嬴秧含糊地应了一声，嚼动许久，努力数次，喉咙就是拒绝吞下这口酸甜带腥的肉。
成年人的灵魂和幼小身体的本能搏斗三番，最终还是“哇”的一声，偏头吐了出来。
嬴秧按着漆案起身，忘记行礼，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被一名健壮的宦官道了声“失礼”，抱在怀里冲向角落。
有侍女举起盘匜，水流落下的声音与乐队的演奏一起掩盖小公主干呕的动静，避免妨碍秦王的食欲。
秦王是半点没听到女儿呕吐声的，但他只要一想到“女儿”的评价和吃下后的反应，他便对眼前铺设的饮食失去了好感。
“撤下去，换清淡饮食。”
“唯！”
六种谷物、六种家畜、一百二十道珍馐，猩猩唇肉、大象鼻子肉、述荡手腕肉、獾獾脚掌肉、牦牛尾巴肉等珍惜野味被训练有素的奉食侍从撤下去。
嬴秧回到座位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始皇爹的席子、食案、厅室中央的长桌和饭食都换了个遍。
“何苦来哉？”嬴政看着眼眶红红的女儿，想到她方才冷汗涔涔、咬牙忍耐的可怜模样，摇摇头，用教育的口气说，“你秉承我与八子的精血而生，是珍贵的秦室公主，不应当为一口肉而损伤身体。”
嬴秧苦着脸应是。
【呜呜，就是不想在始皇爹面前失礼丢脸才努力想吃下去那口肉，没想到把场面搞得更尴尬了……】
【好丢脸……】
【始皇爹的食欲一定被我影响了……对不起啊，爹……】
嬴政挟了一筷子沾染热盐酱的晶白鱼肉，默不作声地展现食欲。
嬴秧坐得近，看得清始皇爹食物的细节，嘴唇动了动。
【呃，生鱼片呃……也不知道是淡水鱼还是海水鱼？】
嬴政：“……”之前话说早了。
下次再也不要和“女儿”一起吃饭了。
忍住，现在把女儿赶出去，会让她大失脸面。
顿了一会儿，嬴政心平气和地挟了一筷子薄如蝉翼的晶红肉片。
【这肉……是熟的吗？】
梳椎髻的女笾笑吟吟问公主要不要来一口大王同款的牛脍。
“牛脍？脍？”
漂亮小姐姐给嬴秧夹了一片牛脍，问要蘸什么酱。
嬴秧多问了一嘴：“这是什么牛？熟肉还这么亮红，很漂亮呢。”
漂亮小姐姐微笑地说，“此乃生牛片，取……”
嬴秧听不到小姐姐细声说这块生牛肉取自多少岁的小牛犊，来自小牛身上哪个部位，庖人的手艺用精湛的刀工手艺为贵人片出能透光的晶红肉片，她整个人都变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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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秧敬畏地看了亲爹一眼。
【难怪古人命短呢，真是啥都敢吃啊！白瞎老祖宗取火了，不爱吃熟爱吃生，寄生虫找上门……】
【现在的医生诊断不出来寄生虫病吗？天呐，始皇爹吃了多少年生肉生鱼？有没有什么办法给他诊治出来，给他驱虫啊？】
这餐饭实在很难继续吃下去，嬴政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侍从们呼吸一滞，紧张地观察大王，不明白为何大王忽然神色肃穆。
太官令该请卜者巫祝占卜祈福了，五公主和大王接连对饮食不满，那必须不是贵人挑剔难伺候，而是底下人没做好什么，让贵人察觉到了！
采买收集饮食，其中油水有多少，懂的都懂。
这么好的肥缺，嘿嘿，天热了，太官令该下狱啦！
修长的大手拿起漆箸，又放下。
不能当场召来太官令、太医令等人讯问，尚未确认“女儿”所言真假，却也不会不当回事。
秦王之身尊贵，祖宗基业、社稷重器，皆系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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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
在牛白羹、羊逢羹、炮豚、狗巾羹、犬肝炙、鸡瓠菜白羹、鰂藕肉巾羹、鹿肉芋白羹、牛苦羹等纷呈的珍馐里，嬴政要了一碗由鲫鱼和苦菜做成的鰿白羹。
漆勺搅动一二，嬴政抬起眼皮，看女儿眼睛发着光，把每种羹品试了一遍，挨个品评。
好评居多，规规矩矩的中评也有，没有味道差的评价，更没有暗含预警的恐怖声明。
堂堂秦王，居然产生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豆腐菜怎么还没上？”嬴秧等了许久，大声发问，“豆浆和豆腐脑、菽酪呢？”
嬴政一怔。
女儿每次出场都会做或者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常常因为信息冲击被带偏思路……
穿缇红衣裳和蔽膝、头顶绿巾帻的太官食监端着无足食案低头缓步入内，黑红漆案上有一组白玉杯碗，洁白的豆浆和豆腐脑置于蓝天美玉做成的杯碗之间，竟然没有丝毫逊色，而是浑然一体。
颜控的秦王见了，立刻就大悦道：“彩！”
菽豆是庶民饮食，富贵人家的餐桌上很少见到菽豆。富人贵人鄙弃穷苦，也鄙弃穷苦人所食所用之物。
曾经在邯郸，有许多富贵孩童的亲人死于兵燹，对秦人恨之入骨，罪魁祸首秦人的子孙就在眼前，却杀不了！为了羞辱秦室后裔，他们强逼嬴政穿上麻衣，用石头扔他，被赵家仆役拦下。
他们改用菽豆砸人，一边砸，一边骂：“狗秦人！狗秦人！屠我赵人！夺我赵土！”
骂着骂着，他们就哭起来：“父亲啊！兄长啊！你们回来啊！”
“我阿母昨日也上了城门！我好担心她能不能回来呜呜呜！”
那是几十万人血仇的冰山一角，嬴政被砸过菽豆，跪过菽豆，被强迫在泥土里分拣菽豆。
那时他苦苦承受着羞辱与欺负，心中满是怒火，甚至牵连菽豆。
某次吃到鹿肋骨、稻米和小豆熬成的鹿胁菽白羹，他一整天都不高兴。
在位第四年，秦国发生饥荒以前，秦国太子、少年秦王的餐桌上从来不允许出现豆酱。
而今，邯郸那些不堪的回忆又一次片段闪回，嬴政心中不起丝毫波澜。
“难怪虎卿赞之为玉浆、玉酪。”嬴政道，“此物确不负玉名。”
“甚美。”他不吝赞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