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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宝珠

作者:焕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女帝受万民朝贡,自是保养得当,一张面容清冷如山水画,全然不似四十多岁的女子。


    国事繁忙如旧,难得偷来这半日闲情。此刻长子陪伴在侧,她屏退宫人,只留延秀嬷嬷与延庆公公在一侧伺候,轻轻斜靠在小桌边闭目养神。


    倒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忽而想到了什么,她开口道:“听闻太子近日颇有闲情,在东宫养犬?”


    谢煊起身回道:“儿臣回母皇,确有此事。”


    女帝点了点头,语气状似轻松,却带着问询:“你自小勤勉好学,从不玩物丧志,朕自然放心。只是听闻你为了那犬只,竟将肖大人的嫡女遣送回府,还拂了肖大人的面子?”


    “不错。”


    “可朕倒是听闻,肖全那女儿对你有意。你这么做,会不会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谢煊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民间便有‘娶贤’之说,那肖氏女所作所为,毫无半分贤德可言。若是母皇有意撮合,请恕儿臣不敢从命。”


    “朕也并不想管你这些事,”女帝固然开明,但被儿子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神色有些不豫,“但你再如何,都不该毫不给肖大人留情面。自朕推行新政、鼓励女官入宫从政以来,还从未有女官因犯错,而被遣送回府过。”


    “从未有过,不代表不可以有。”谢煊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之事,“肖氏女公然挑衅东宫女官,置天家颜面于不顾,若是就此放任,恐怕并非好事。”


    女帝对他的回答颇为意外。


    自她这长子被立为太子后,一向是恭谨恪行,从不会与她这样说话。


    今日却换了个人似的,语气竟硬如寒铁。


    女帝道:“……但你身为太子,此番处置重臣之女,未免太过莽撞。朕问你,朕曾经教你的那些中庸平衡之道呢?”


    谢煊却望着母亲,反问道:“肖全行贿收贿、豢养门客、结党营私,如今甚至将手伸到宫内各掌事公公,前几日母皇密令儿臣查榆州那案子,恐怕也与他有关。他已妄为到这等地步,母皇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你……”女帝面容上写着一丝意外,显然是没料到榆州水患竟与肖全有关。


    但被儿子这番反问,她端庄姣好的面容上已有了两分薄怒,“你在质问朕?”


    “儿臣不敢。只是想告知母皇,与其为了儿臣私事费心,质疑儿臣处理不当,不如先管好底下的宠臣,莫要做那国之蠹虫。”


    “呵……私事?”女帝面色如霜,“你身为太子,断无私事可言!你万不可不考虑整个朝堂政局!此番你处置他的女儿,一心要杀鸡儆猴,却叫三品大员颜面尽失,你如今羽翼未丰,却不知肖全是何等人物!”


    “母皇自是放心,儿臣现下既然敢打肖全的脸,此后便也会想到对付肖全的法子。”谢煊冷然,“母皇只消等着,等儿臣将肖全的证据找全便可。”


    “你……”女帝被气得胸脯剧烈起伏,转瞬竟猛咳起来,吓得延秀与延庆两兄妹又是顺气又是倒茶。


    谢煊见状不再说话,只是自发静静走到下首,跪下自罚。


    日头正盛,御花园的石板吸足了热气,灼得膝盖发烫,但这严格的教条,他从儿时起便习惯了。


    他知道母皇一直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例如这回,新政推行正是关键时期,守旧派处处阻挠,只有文相文清章、户部尚书肖全与永安侯程挚等一干人坚持力挺。


    母皇的确需要肖全,但他已经忍得倦了。


    尤其是那肖氏女。谢煊想起程时玥那被欺负得欲泣的模样,心头又莫名添了一把无名火。


    过了一会儿,女帝终于不再咳嗽。延秀姑姑忙跪下劝道:“圣上息怒,母子本是连心,殿下也是一心想为圣上分忧……”


    “他分忧?”女帝听得冷笑,“他这是要早日气死朕!”


    “既然愿意跪着,那便跪到天亮好了!延秀,摆驾乾元殿!”


    女帝拂袖而走,只留下谢煊一人,依旧在原地跪着。


    *


    程时玥此番正准备出宫,却鬼使神差地绕了御花园那条远路。


    大抵是她心怀侥幸,想着若是经过,万一能悄悄看上他一眼呢?


    若是真能看他一眼,今日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心里是这般想着,却没想刚转了个弯,便听见御花园内传来争执声。


    程时玥原本不想细听的,可无奈耳力太好,仍旧叫她听了去,并且居然说的还是那日她与肖云月之事。


    母子二人不仅提到肖云月,还似乎说到了朝堂中的肖大人,引得圣上凤颜大怒。


    程时玥听得心惊胆战,正犹豫着要不要赶紧离开,却忽然发现争吵声停了。


    随后一转头,便见圣上的轿辇自前方而来。


    她赶紧退至一边,低头见礼。


    这空旷的路边只有她一人,很难不叫人发现她,程时玥大气也不敢出,心中默念只希望圣上的轿辇快些过去。


    谁料怕什么便来什么,那轿辇并未如她期待从她身前经过,而是停在了她的跟前。


    女帝此刻虽喜怒不显于面,心中却神思烦忧。轿辇行了没两步,她便见到路边一名低头的女官,看那服制样色,似是来自东宫。


    于是便索性示意人停下。


    太子方才不是质疑她放任宠臣么?


    她今日倒是想看看,太子自己又是如何管束下官的。


    “抬起头来。”


    程时玥依言抬头,女帝便看到了一张素净纯粹、貌比天仙的脸。


    “你是东宫的女官?是谁家的孩子?”


    程时玥毕恭毕敬地回:“回圣上,臣蒙殿下恩惠,刚东宫任掌书一职,臣是永安侯府的庶女,姓程名时玥,排行第二。”


    女帝点了点头,仔细端详了她这张脸片刻:“倒是与你嫡姐有几分像,却从不见你父亲提起你。”


    “臣生母出于白丁,身份低微,不敢与嫡姐相提并论。”程时玥低头柔声道。


    女帝听完此话微微颔首,复又微皱了眉头,问道:“今日本该休沐,你为何而来?……是来找太子的?”


    程时玥心中略一思忖,若是承认特地来找殿下,那便是承认听到了方才母子私下里的争吵,如此要置圣上颜面于何地?


    但她又自知瞒不住心思缜密的女帝,便索性跪下回道:“回圣上,臣方才经过,恰好听见殿下顶撞了圣上,虽为无心之失,但实是臣之罪过,请圣上责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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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帝的目光在程时玥身上逡巡了一遍,见这女官虽看起来有些害怕,却还是选择诚实相告,反而放下心来:“罢了,你既然无心,那便无过。”


    她不像从前在宫中的时姝那般聪慧骄矜、小嘴抹蜜,却也并不令自己反感。


    这永安侯府里教出来的女儿,模样像,性子却截然是两个样,着实是有些趣味。


    女帝没忘记自己停轿的目的,直接了当问她,“此番你既然听见了太子顶撞了朕,那便由你来说说,太子是对,还是错?”


    程时玥心中一凛。


    这并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她身为东宫女官,自然是殿下的人,可普天之下的臣民,又都是圣上的臣民。她该站在哪边?


    若是站在圣上那边,那便是不忠主子,殿下往后又会如何想自己?


    可若是站在殿下这边,那更是不忠于君,况且女帝的威压,令她着实不敢直面。


    “臣见识浅薄,若是臣说得不对之处,还请圣上恕罪。”


    女帝清冷带着威严声音传来:“但说无妨。”


    “殿下顶撞圣上,是错,却也是对。”


    女帝显然被勾起一丝兴趣,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深吸一口气,程时玥继续道,“圣上明鉴,臣有一问:是否从未有过先例之事,便不可轻易破例?可圣上乃当朝第一任女帝,此为先例;新政实行,许女子入学、从政,此亦为先例——”


    “依臣看,圣上对殿下所说的‘未有先例’,从来不应是束缚,相反,敢于为真理正义不断打破先例,才是治国长久之道。”


    “是以殿下顶撞圣上,是殿下为子、为臣的错。可若就殿下所说的话而言,却是无错。圣上有圣上的为难,可殿下也有殿下的决断。权臣挡道,虽难以动摇,但自古以来,总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而殿下,正是这样的人,是不畏强权,想要打破先例之人。”


    女帝明眸微定,似是陷入思考。


    “……你叫程时玥?是哪个玥字?”


    “回圣上,臣生母姓王。臣出生之时正是十五,天上月圆,所以便取王旁月,为臣之名。”


    女帝将这“玥”字蕴于舌尖,揣摩了片刻。


    这“玥”字,原意是指上天赐予有德圣皇的一颗神珠,如今她来东宫做这女官,竟很是吉相与应景。


    忽而女帝淡笑道:“煊儿的东宫,倒是有你这一颗宝珠。”


    “臣谢圣上夸赞。”程时玥终于偷偷松了口气。


    这样的话……她的回答,大概算是过关了?


    一旁延秀见女帝心情缓和了不少,适时在女帝身旁悄声提醒:“圣上……殿下前几日为查案夙夜未眠,还请圣上莫要罚得狠了。”


    女帝一听,微叹了口气道:“罢了。他倒是很会选女官,一心替他解围。传令去让他起来吧。”


    延秀嬷嬷“哎”了一声,高高兴兴便去通传了。


    程时玥目送圣上的轿辇远去,犹豫了片刻,终究没去见他。


    他一向是何等清高自持之人,想来,他定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这样的事吧。


    正准备离去,却听身后传清朗如润玉般的男声:“孤的女官,为孤做了好事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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