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街四通八达,位于皇宫正午门外,道路宽阔,乃官员上朝必经的路段,再往西走就是太学国子监等学府所在的位置,所以来往人群密集,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程明簌手里提着刚买好的书,马的嘶鸣声从不远处传来,一辆车横冲直撞,后头还缠着一小串正在噼啪响的鞭炮,四周人群见状哄散躲开,程明簌神色一敛,拿着东西想往边上让,可那马就好像是认准了他似的,“嘭”的一声冲向程明簌所在的书肆。
门面被撞塌了大半,地上一片狼藉,纷纷扬扬的纸张撒了一地,掌柜的脸都白了,从柜臺后冲出来,“哎呦哎呦”地叫。
程明簌撞到身后的桌子,手臂骨头响了一声,怕是脱臼了。成堆的书籍噼里啪啦地砸落,那马车一看就是富奢人家的,样式宽大,卡在门口,书肆众人惊魂未定,怕它再横冲直撞,都不敢乱动。
马夫勒紧缰绳,抹了一把汗,坐在里面的人扶着车厢,颤颤巍巍地走出,他穿着一身紫色官袍,头上的乌纱帽有些歪了,看上去约莫年过半百的样子,两鬓生了几缕白发,身形清癯,气质文弱。
“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官员狼狈地扶正了帽子,惊骇的看着面前杂乱的景象,书肆的掌柜本来想发怒,可瞧清了他是谁,脸上怒意顿时褪去,赶忙小心翼翼上前行礼,“侯爷。”
程明簌扶着胳膊的身形一顿,抬起头,发现从马车里探出来的竟然是武宁侯,他的生父。
武宁侯从马车上下来,他刚下朝,平日都是从这条路走的,一向相安无事,谁知今日马车会冲向路边,还将一家书肆门面都撞歪了。
“快去瞧瞧,有没有人伤着。”武宁侯急道,吩咐下人,他复又看向书肆的掌柜,有些歉疚地说:“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你清算清算,有多少损失,侯府会双倍赔偿。”
掌柜一开始还推拒,见武宁侯坚持,便拿出算盘开始核算损失。
马车后面挂着一串放完的鞭炮,方才就一直听到噼啪响的声音,车夫巡视后心下了然,摘下来呈到武宁侯面前,说:“侯爷,估摸着是哪个孩子捉弄人,将鞭炮扔到车上,吓到了马。”
程明簌撑着桌子站直身,打算拿了自己的东西就走,却忽然被薛府的下人拉住,“小郎君,方才你就站在马车前头,是不是被撞到了?”
“没有。”
程明簌直言道,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书,可薛府下人不依不饶,“小郎君别客气,我们侯爷不是不讲理的人,今日是我们侯府的马车失控,撞了人,你有什么伤,尽管说。”
“没有。”
他脸都疼白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程明簌冷声回答完,抽出自己的手,快步走出书肆,他倒想跑快点,奈何胳膊被撞脱臼了,脚也崴了,几个下人见状,不由分说地将他拖了回来,塞进马车中。
然后,他就与武宁侯面对面的坐着了。
武宁侯心善,人也温和,在朝中是个老好人了,看着他,关切地问:“小郎君贵姓,看你的样子,应当是国子监的学生吧。”
程明簌没办法,沉默几息,说:“晚辈程明簌,是国子监的学生。”
话本又将偏离的情节拽了回来,他不愿意认亲,避着侯府的人,话本就将生父直接送到他面前,躲都躲不开。
武宁侯自己是读书人,也喜欢其他爱读书的后辈,见少年就算受了伤,也不忘护好自己怀里的书,他瞧了几眼,都是些有关农水徭役之类的典章古书,不由对面前的少年多了几分欣赏。
少年只穿着一身白衣,周身乏饰,五官端正俊秀,见了武宁侯,既没有谄媚姿态,也没有恐惧,安安静静的,语气平淡。
到了侯府,下人迎上前,武宁侯赶紧叫人去将府中大夫请来,为少年看伤。
侯夫人听前头传来消息,说是侯府的马车在皇城街撞了人,吓得脸一白,以为丈夫会和薛徵一样重伤,顾不得什么礼仪体统,着急地往前厅赶去。
到了后才发现,武宁侯好端端地坐着,只是发髻有些歪了,他先前惊出一身汗,此刻解了衣襟的扣子,正端着杯凉茶解渴。
“官人……”
侯夫人唤了一声,武宁侯回头,她已走至身前,“我听人说你下朝时出事了?”
侯爷身边的长随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侯夫人听完,绞着帕子,“哪里来的鞭炮?”
“估计是哪个孩子丢的,已叫人去寻了,还没寻到。”
侯夫人心还揪着,但听他们说武宁侯没有事,只是在车里颠簸时,手上被弄出两块青紫,别的没什么大碍,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向一旁,突然发现前厅里还有别人。
那少年抬着胳膊,大夫摸了摸骨头,“还好,伤得不严重,小郎君你忍一下。”
程明簌点点头,大夫按住他的手臂,突然用了一下力,脱位的骨头又恢复原状,程明簌咬着唇,硬生生忍住疼。
“好了。”
侯夫人看着他,一瞬便想起是谁,少年长相突出,清冷如霜月,令人过目不忘,她讶然,“程小郎君,是你呀。”
武宁侯疑道:“娘子与这位小郎君认识?”
“嗯。”侯夫人笑了笑,“上个月我与瑛瑛去永兴寺斋戒了几日,恰巧程小郎君也在山上借住,还帮我修了坏掉的衣箱。”
武宁侯恍然大悟,他听妻子说起过这件事,但不知道今日撞到的少年就是她口中提到的人。
“阿爹,阿娘!”
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少女身姿轻盈,提着裙摆跑过回廊,黄雀一般扑到侯夫人面前。
薛瑛听说父亲回来了,母亲也去了前厅,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她喂薛徵喝完药就赶紧过来了。
少女面庞娇嫩,眼底满是担忧,水湛湛的眸子看向武宁侯,“爹爹你……”
话音刚起便戛然而止,薛瑛看着坐在武宁侯旁边的程明簌,只觉得脑中突然就空了,尖锐刺耳的鸣声响起,如海水倒灌,薛瑛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手脚发凉,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瑛瑛?”
侯夫人看着她痴怔的模样,握着她的手,“瑛瑛,你怎么了?”
薛瑛说不出话,喉咙如同堵住,程明簌回侯府了,他回来了,他认亲了。
程明簌与她对上目光,少女身形僵硬,衣袖下的手都在抖,仿佛已经在竭力控制情绪,她的反应让他觉得诧异,在山上时程明簌就觉得她不对,她与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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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早就知道……
程明簌眸光顿了顿。
“瑛瑛!”
侯夫人扬了扬声,薛瑛终于回过神,只是短短的片刻,她后背已经起了一声薄汗,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薛瑛逼迫自己笑着问:“阿娘,程、程郎君怎会在侯府啊?”
说话的时候,薛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意。她看到程明簌微微眯起的眼睛,冷汗几乎浸透中衣。前厅的冰鉴幽幽冒着寒气,却浇不灭她五脏六腑翻涌的灼烧感。
侯夫人说:“你爹爹的马车今日在皇城街将程小郎君撞伤了。”
原来不是因为认亲,爹娘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很激动,面对她时,眼神也并无异样,同从前一样慈爱。
薛瑛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既然撞了人,是我们侯府的错,是该好好赔礼。”
“自然。”
武宁侯说:“程小郎君,不若留在侯府养伤,等伤势彻底好了后再回国子监。”
“多谢侯爷与夫人好意,学生……”
程明簌刚要拒绝,看到站在侯夫人身后的薛瑛,手指团紧,目光空洞,泄露出几分恐惧。
他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那便叨扰了。”
他看着薛瑛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拼尽全力去维持表面的安稳,程明簌看得出,她站在那里,转身说要去看望兄长时,魂已经没了,僵硬地步出前厅。
薛瑛逃一般地冲回后院,薛徵喝完药后坐在榻上正在看书,见她慌不择路地过来,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薛瑛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心里是浓浓的不安,薛徵知道她不愿意说,没有追问,只往里边坐了坐,拍了拍身边的榻,“过来。”
薛瑛慢慢挪过去,坐在他身侧,贴着薛徵,头靠着他的手臂。
待在兄长身边,让她心里的恐惧稍稍缓和了一些。
耳边翻页的声音不断,薛瑛抬起头,看向他手上的书,“哥哥,你在看什么?”
“《战国策》。”他温声说,拿起给她示意。
薛瑛没什么兴趣,木讷地看着他翻页。
程明簌要在侯府住下了,纸包不住火,那个秘密就在眼皮子底下,薛瑛的头顶仿佛悬着一把随时会砍下来的刀。
她心脏砰砰跳着,抱紧了薛徵的手臂,薛徵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侧目看着她,垂眸,轻声道:“你怎么了?”
“哥哥……”
薛瑛咬了咬唇,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会不会讨厌我?”
薛徵愣了一下,“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就是……就是好奇。”薛瑛小声道:“没有别的意思。”
“不会讨厌你。”薛徵笑了笑,眸光温润如波,“不管你是谁,都是我的妹妹,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薛瑛想,你骗人,前世,你根本不想认我,也不愿意见我这个鸠占鹊巢的贼。
她太贪恋这些亲人的好了,害怕再一次失去,薛瑛下定决心要铲除程明簌,住进侯府也好,薛瑛有了许多接触他的法子,远比去国子监动手脚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