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风中也带着些早春乍暖还寒的冷意，京华长安街上的卫家，正门大开，送走了家中的贵客。
眼看着贵客的马车已经驶离，身侧的长随出声提醒：“老爷，回吧。”
卫思淼抬手轻捋一把美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长安街上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平日各家的迎来送往，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今日，卫家送走的这位贵客，必定能在京华引起轩然大波。
正门关上，长随神色间难掩兴奋，压低了声问：“老爷，三姑娘的事，要不要小的去告知太太一声。”
人逢喜事精神爽，卫思淼只觉得脚底生风，意气风发道：“不必，我同太太去说。”
正房。
蒋氏跪在佛龛前，指尖拨动着一串红玛瑙十八子，口中颂念着经文，一旁侍奉的嬷嬷丫鬟们大气不敢出。
外头传来“哎呦”一声叫唤，一个发福的妇人踩了地上的积水滑了一跤，顾不上许多，妇人连忙爬起来入了正房。
她见太太在诵经，登时也不敢出声了，于嬷嬷瞧见了她急迫的神色，示意妇人出去说。
二人出了门。
“何事慌慌张张的？”于嬷嬷瞥了一眼妇人脏污的衣裙，面露不虞，“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纵是天塌下来也不该如此。”
妇人连忙道：“这可比天塌下来还要厉害。”
于嬷嬷冷哼一声：“到底什么事？”
“我家小子在前厅当差，刚送走了老爷的客人，他同我说，那客人竟是问起了三姑娘的婚事。”
“三姑娘也当龄了，该谈婚事了。”于嬷嬷不以为然。
前儿太太还说起三姑娘该说亲了，又提起太太娘家的侄儿，人品样貌俱不错，有心将三姑娘嫁过去。
“嬷嬷可知那人是替谁问的？！”妇人神色颇为得意。
于嬷嬷很烦妇人这幅吊人胃口的姿态，撩起门帘就要进去，妇人连忙拉住了于嬷嬷，也不敢托大，将实情全说了。
“那说客是替宰执崔相公来问的，指名问了咱们三姑娘……”
妇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于嬷嬷打断了。
“你说谁？崔相公？”
“是啊！正是大相公！”妇人神色也激动了起来，原先压低的声音也不由拔高了几分，“这泼天的富贵，竟落到了咱们三姑娘的头上！”
于嬷嬷不再吭声了，撩起帘子便进去了。
蒋氏正好颂完了经文，由小丫鬟从蒲团上扶了起来。
“太太……”于嬷嬷欲言又止，声音中难掩激动。
“何事？”
“前厅老爷的贵客问起了三姑娘的婚事。”于嬷嬷靠近蒋氏，低声道，“是替大相公问的。”
“当真？”蒋氏一听这话，也是大惊，“三娘一直养在闺中不好出去的，大相公怎会知道她？”话落，又疑心事情的真实性。
“谁来报的信？”
于嬷嬷连忙将妇人喊了进来：“是来旺家的。”
“这话你又是听谁说的？”蒋氏看向来旺家的。
来旺家的连忙道：“我家小子，在前厅当差，刚送走了老爷的贵客，他来报的信儿。”
蒋氏闻言，反倒平静了下来：“若是真的，老爷的人该来知会的。”言罢，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燃香，虔诚的拜了又拜，末了才将燃香插入香炉中。
正如蒋氏所言，不多时，正房便来人了。
“老爷来了！”于嬷嬷道。
蒋氏眼底掠过一丝讥讽：“这么多年不进正房的门，今儿倒是难为他了。”
“三姑娘的事，看来是真的了。”于嬷嬷低声说。
蒋氏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很快，一个风流倜傥的中年男子进了屋，冲小丫鬟问道：“你们太太呢？”
“今儿早起便听见喜鹊叫，于嬷嬷还说必是有好事，如今看来，却是老爷登门了。”蒋氏嘴角牵出一丝讽刺：“要我说，老爷来不该喜鹊叫，该凤凰叫才是，谁人又听见过凤凰叫？那才是稀奇呢！”
蒋氏这番阴阳怪气若是放在平时，卫思淼必是要气得拂袖而去，然今日他来，是为着三娘的婚事，少不得将气又吞了回去。
“可不是好事么！”卫思淼笑着端起丫鬟递来的茶，低头吃了一口，“三娘的婚事有着落了。”
蒋氏有心和他对着干，故意说：“真是奇了，老爷怎的又关心起子女们的婚事了？”
“你！”纵是卫思淼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这悍妇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他怒火中烧，砰的一声将茶盏掷在桌上，“这说辛夷的婚事，你又作什么？”
这回蒋氏倒是施施然的坐下，慢条斯理的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不劳老爷费心了，三娘的婚事已经叫我定了，是我娘家的侄儿，已有了功名，只待过些年考个举人回来呢。”
“你何时给三娘说的亲，竟不和我商量？”卫思淼登时急了。
见他着急，蒋氏不由冷笑一声：“二娘说亲的时候，也不见老爷问过，都是丫头片子，三娘反倒入了老爷的眼，也是件大奇事。”
一旁的于嬷嬷听得着急上火，太太性子要强，从不肯跟老爷说句软和话，是句话都掐尖要强，每每都闹得不欢而散。
“不过是你们妇人间的玩笑话，三娘的婚事你别过问了，我已给她相了个好人家。”卫思淼强压下怒火，他深深看了一眼蒋氏，意味深长，“辛夷的福气可大着呢，你娘家那个侄子怕是压不住。”
“老爷说得有理，谁会放着大相公这根高枝儿不去攀，去选我娘家的侄儿呢！”
“你！”
卫思淼只觉得气得脑仁疼，他不是不想和太太好好说话，偏生太太的话里常是夹枪带棒的，叫人一肚子火。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该明白，三娘给大相公做填房，对你我，乃至你娘家都有好处。”
蒋氏指尖捏着十八子手串不语，她又何尝不知呢？
片刻，她才道：“这事古怪，我治家甚严，三娘也是个循规蹈矩的，养在深闺，如何就入了大相公的青眼？”
“听说是前些日子在宝慈寺，远远瞧见一眼。”
卫思淼沉沉吐出一口气，人的命真是说不准，三娘一向跟木头似的，倒是生得好颜色，运气之下，就被当朝宰执看中了。
只能说，人各有造化罢了。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本尊卫辛夷那里。
少女静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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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窗边，指尖于绣绷上翻飞，神色清冷，不作他言。
然而周围的人都快欢喜疯了。
“阿弥陀佛，姑娘这回可算是熬出头了。”杜嬷嬷高兴地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的念佛。
“嬷嬷慎言，太太视我如己出，何来的熬出头一说？”
杜嬷嬷笑道：“是该打嘴，只是没想到姑娘的好姻缘竟落在了凤凰枝头，合该是姑娘的造化，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卫辛夷眉梢微蹙：“嬷嬷越说越没谱了，什么凤凰枝头？”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杜嬷嬷连声说。
一旁的丫鬟可乐却是不以为意的撇撇嘴：“嬷嬷说得天花乱坠，咱们又没见过大相公，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长得口歪眼斜，又或者脾气古怪，咱们姑娘嫁过去岂不是活受罪？”
“呸呸呸！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杜嬷嬷仿佛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立刻炸了毛，“别说姑娘，就连当今的长宁长公主对大相公都一直……”
“嬷嬷！”卫辛夷声音冷厉，“不要胡说！”
杜嬷嬷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捂住了嘴。
可乐也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难道长宁长公主喜欢大相公就能证明大相公是良人么？要咱们姑娘喜欢才是！”
“谁家谈婚论嫁是要姑娘家喜欢不喜欢的？说出去也不怕姑娘臊得慌？”杜嬷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卫辛夷停下了指尖的动作，眸光落在刚绣好的绣绷上，上面的小老虎活灵活现，是她给二姐新出生的孩儿做的肚兜，如今看起来却刺眼的很。
她拿起一旁的剪刀，对着绣绷狠狠剪了下去。
一旁的杜嬷嬷瞧见了，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抢夺：“姑娘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还差几针就好了，现如今绞了岂不是白效力了？”
“我累了，嬷嬷叫我歇会儿吧。”卫辛夷径直走进内室，合衣躺在了榻上。
杜嬷嬷还想说什么，可乐连忙将她拉了出去，“嬷嬷少说两句吧，姑娘累了。”
少女半阖着眼眸，任由日光透过雕花窗洒在脸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身下的绣榻。
崔相公……
她又想起半个月前，于宝慈寺进香。
那是个如谪仙般的男子，明明已是春日，他依旧披着黛色氅衣，肤色如冰绡薄透，苍白得近乎能窥见淡青血脉，偏生眉眼如寒玉般雕琢，眼尾晕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淡红，偶尔咳嗽间，脖颈凸起冷玉般的青脉，在苍白的肤色间颇有些触目惊心。
她跪在殿中的蒲团上，双手合十。
再睁眼时，偌大的大雄宝殿已经空无一人，只见那男子从殿后缓缓走了进来，跪在了她身侧的蒲团上。
卫辛夷下意识回眸张望，她的丫鬟嬷嬷都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整个殿内，只有她和男子。
男子虔诚投入，仿佛一点都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如果不是她拎起裙摆起身准备离开。
“卫三姑娘。”
男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温润好听。
卫辛夷驻足回眸，却见男子缓缓起身，消瘦的身子在大氅下显得格外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