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龙潭一行步步艰险，蓝知珩返回后，方想到一路的疑惑，见唐令如面露迟疑，他又加了一句：“从前他叫我姐姐之时，总是这样称呼。”
唐令如转过头向一旁的草径走去，她其实非常想对他如实道出，但听青蘅所言，此事是蓝家上下生死之密，若是让他们知道被一个外人知晓，恐怕会带来不小的困扰。
她决定说一半藏一半：“前阵子我进了黎安城探查妖族动向，正巧进了他的梦境之中，我便将计就计，附身蓝越弧的幻象，阴差阳错，他大概以为自己招魂成功了。”
蓝知珩眸色微沉，他语调急促：“你是说……他在招魂？你在幻境中看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对吗？我姐姐……她真的……死了？”
他越说越轻，最后两个字轻促得微不可闻。
唐令如不敢看他双眼，后颈的线条一直紧绷着，视线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搜寻着什么似的游移着。
她亲眼见蓝越弧将全部生机渡给她之后就消散成云烟了——修士与凡人不同，体魄早已为天地灵气重新炼化，死后也归于天地。
除非能追溯她的神魂去向，否则哪里还能寻到她的踪迹？那聚魂塔拿回之后她也探查过，里面并无任何魂迹。她那样刚烈的一个女子，说了不再见他，必是说到做到的。
唐令如双眼酸涩，她艰难地闭了闭眼，勉力平静：“她发现了周溪私通妖族的秘密，欲向仙盟求援，不料经过蜀中时，中了夜无影的噬心咒，为免受他操纵，遂透支生机抵抗……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我姐姐……她是清白的对不对？”蓝知珩眼眶通红，眸光晃动着摇摇欲坠的破碎与脆弱。
唐令如眼神坚定，注视着他道：“你姐姐只是一个受害者……周溪狡猾善伪装，夜无影境界又比她高出许多，两人联手岂是她这样一个心思无暇之人所能应对。”
“周溪骗了你姐姐许多年，她发现之时业已大错铸成，但她已经尽力挽回了。”
“若不是她舍命告密，百年前的那场妖界兴起的冲突不会那么轻易压下——那枚传讯玉简是她所托之人亲手送到慈恩仙尊手中的。”
蓝知珩手指紧掐：“……可仙盟说，周溪与妖族勾结之事是闻仙台使者通传，虽然我师尊作证此事是由我家主动上报，但仙盟依旧治了我蓝家隐瞒不报之罪，难道是她所托之人蓄意抢功？”
“……并非如此。”
唐令如眼神冷下，道：“那时紫霄宫正与鹭香山争夺这仙盟之首，蓝家便是紫霄宫的最大簇拥，鹭香山对外宣称告密之事为闻仙台使者通传，从而掩下蓝家主动揭发的关键不过是公报私仇。”
蓝知珩如遭雷击，眼中已是惊怒交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重复说着这四个字，嗓音中带着撕裂的痛楚。
“好一个名门正派，好一个天地公道！”他狠狠一拳砸入地面，尘屑四溅：“我蓝家世代清白，到头来竟成了争名夺利的棋子——百年的骂名和屈辱，不过是罔顾事实。”
唐令如蹲下身，不忍地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她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情，刚知道真相的时候，她简直想要单挑了整个仙盟，更何况是蓝知珩。
他身为蓝家之人，又是蓝越弧最疼爱的亲弟弟，必然深知她的为人，也明白族中的艰辛。
“……知珩，我知你心中难过，但你要打起精神来，若你能在青空大会夺魁，趁着扬名天下之际说出真相，到时想必没人能阻你，而我也一定会帮你。”
一股大力将她揽入怀中，蓝知珩紧紧地抱住了她，肩膀上似被某种灼热的液体沁湿。他……哭了？
唐令如心口揪紧，于他而言，天地之间她便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那个人，也是那个唯一能与他共享这份心事之人。
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幻境中蓝越弧安抚他那样，他明明已高出自己许多，此时却依稀与幻梦中那个缠着她练习术法孩童合二为一。
蓝知珩并未在低落的情绪中沉溺太久，他抬起头，眼底透出一抹骇人的红：“你说得不错，我没有时间难过，家主曾说过，修仙世界强者为尊，其他事情多想无益。”
唐令如赞许地点了点头，柔声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我姐姐……你在幻境之中看到她……最后陨落的地点在蜀中什么地方？”他敛下眼睫，似有些不好意思，复又问起心中最关心的话题。
唐令如眼神一黯：“在唐城荡思崖，你若想去，我可以陪你。”
“好，说定了。”
“嗯。”
“阿如，谢谢你。”
“不……不用谢。”唐令如看着蓝知珩那饱含信任的目光，一时心下有些惴惴。
若他日后得知蓝越弧所托之人就是她，而她坐享着那份惊人瞳术占得闻仙台的神使一席，百年间一直冷眼旁观蓝家蒙怨家世凋零，不知又会如何看她。
“你又心中惭愧了？”周焕冷冷的声音将她从魂不守舍的沉思中拉了出来。
唐令如：“周焕，去闻仙台之前，我想先回趟蜀中，你这元神禁制……”
“我无碍。”周焕重重地抛出一块玉牌，叮地一声落在了她身前的石桌上，“你们方才聊得太过入神，连弟子玉牌掉了都不知道。”
唐令如定睛一看，桌上赫然是她那鹭香山最高等级的弟子玉牌。
方才与李梦瑶聊到了宗门事务，她嫌这玉牌外形太过低调，想着给它换个显眼的穗子，拿出来后竟忘了将它收入乾坤囊中，别在腰间走了一路，也不知何时掉落在了外头。
“你这是……在哪儿看到的？”唐令如有些吃惊地问道。
他忽然轻笑，眼底却泛起凉意：“我刚刚在屋外的草径上拾到的——仙门重地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唐令如：“…………”你刚刚拾到的吗？那是何时看到的拉拉扯扯？“是我大意了，以后会仔细留心。”
周焕眉毛微微抬了抬，也不知她所说的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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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心是指哪方面。
见周焕不语，也不知道他满意没有。她轻咳一声，选择跳过话题，回到刚才商量的那件事。
“我刚刚想了想，你那些宝物还需尽快交回闻仙台，不如你先回去，待蜀中事情一了，我便火速赶回。”
周焕言简意赅回答：“好。”
唐令如正疑心他又变回刚认识的高冷模样后，他又语出惊人地开了口：“蓝知珩心思敏感、性子执拗，你那些辛秘既说不开来，有些情分，不如淡薄一些来的稳妥。”
唐令如思量再三：“此事你不说我不说，天下便无人知晓，我便像蓝姐姐一般守护他成长，待他撑起蓝家，我自然就可以功成身退。”
周焕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他想起方才神识探到的场景，少年欲藏还露的情态，分明将满腔的好感写在眼角眉梢，偏她还不知。
“傻。”他脸色又臭又暗，语调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咬着牙的意味。
唐令如瞪着他的冰块脸，一时迷惘：“不是……我惹你了吗？”
周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抬起手，修长如玉的指尖捏着一块宫廷制式的如意锁，金属质地的表面雕契着的暗红色凤纹。
唐令如细细看去，一道蕴含浓郁灵力的光芒闪入眼中，她不禁眨了眨眼。
“这是……”
“上回你在寒月龙潭牵制周溪时未施展法力，我这几日也不见那青鸾玉簪，便料想你失了运转聚灵阵的法器——这长生锁是高阶的紫金所炼化，会比那青鸾玉簪坚固许多。”
唐令如欣喜地要伸手去接，不料他却错身绕到她身后，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银链轻响间，他略带寒意的手指穿过她颈边垂落的长发，她兀自怔愣着，那长生锁已稳稳挂在她的颈间。
“好了，你试试吧。”他退后一步，语带鼓励道。
“哦，好的。”唐令如抬手抚上微微泛着痒意的后颈，旋即咬破手指，顺着那银色链条滑至心口那块长生锁上，缓缓注入神识。
几息过后，结契完成。她尝试着在指尖凝出法力，向虚空一指。
墨色的天幕上绽放出绚烂的银色花火，唐令如尤嫌不够，又加了几道红黄蓝绿各种颜色的法力，空中璀璨不断，恰如夜幕中盛放的春日繁花。
“周焕，好看吗？”唐令如转过头来，一对笑眼弯成新月，眸中却蕴藏星辉。
周焕一声“幼稚”哽在喉中，又快速地在胸腑间转了个弯，轻轻嗯了一声。
唐令如双手在胸前拍了拍，像是干了一番大事似的：“人间的烟花想来你已经百年未见了吧，我在庄家当丫鬟的时候，年年上元节都陪小姐放上几簇，那时可真开心啊。”
人间的烟花……周焕仰首凝望，一时有些恍惚。
那些或欢欣或痛楚的岁月早已恍如隔世，他的目光似穿过最深切刻骨的爱恨纠缠，又透过经年的重重阴霾，不经意于此刻五色斑斓艳光下少女的笑语晏晏间，停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