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隔着潮湿的雨幕，谢徽盯着决绝的宋虞，眼底划过一丝脆弱。
谢徽上前一步，胸膛抵着剑刃，宋虞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我是隐瞒了你，但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之事。”
宋虞还在想谢徽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下一刻，谢徽却仿佛脱力一般，坚实的身体如玉山倾颓，径直朝宋虞倒去。宋虞立刻用手将他的腰环住，然而却只摸到一片粘稠。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一片猩红触目惊心。
“将军！”
颜涣一直在远处观察着这边的动静，宋虞拔剑时，他就想要动作，但是却被谢徽制止了。
如今谢徽昏倒在地，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焦急地跑上来，颜涣对宋虞吼道，“你知不知道，将军在和萧宁军队交锋时受了重伤！他本可以带着我们回江州，但为了你，他不惜冒生命危险深陷敌营烧毁粮草！而你竟然还对他刀剑相向！”
宋虞看着满手血有些呆愣，颜涣的诘问令她回神，她垂眸，状似冷淡地说道，“声量再大，谢徽也醒不过来，快去叫大夫。”
颜涣眉头紧锁，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谢徽，又看了眼神色莫测的宋虞，心中衡量了一下，最后还是迈步找大夫去了。
单独给谢徽辟了个军帐，大夫看完伤之后说道，“长途赶路伤口撕裂，又有郁结在心，这段时日好好卧床养伤，再用几服药就好了。”
颜涣拿了药方去抓药煎熬，宋虞不放心，便守在谢徽的床榻旁，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谢徽第二日醒来时，便见宋虞抱着庇黎剑，头靠在床榻旁打盹。谢徽低头，伤口被人包扎过了，衣服也换了新的。
再看向宋虞，她的眼下有浅浅的淤青，睡觉时睫毛轻微地颤抖，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宋虞似乎被梦魇缠住了，她紧锁眉头痛苦地摇头，眼角被泪水沾湿，嘴里低声呢喃着什么，谢徽俯身凑近，想要听清宋虞说的话，然而下一刻，宋虞倏地睁开眼。
还未从梦境中清醒过来的宋虞此刻眼神有些迷蒙，两人离得很近，宋虞能闻见谢徽身上苦涩的草药味，谢徽含章的眼眸里，一片温润。
谢徽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擦去宋虞脸上的泪痕。宋虞似乎还以为这是梦境，竟然没有反抗，而是任由谢徽动作。
下一刻，帷帐掀开，颜涣端着熬好的药，站在帐前，看着神态亲昵的两人，神色复杂。
反应过来的宋虞几乎是立刻打掉了谢徽的手，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与谢徽拉开距离，神色恢复了冷漠和警惕。
谢徽收回手，在宋虞看不见的地方捏紧衣料。他抿唇，没有说话。
颜涣黑着脸进来，重重地将药碗放在谢徽的案头，随后摇了摇头无奈地离开了。
帐内又只剩下宋虞和谢徽两人。
“阿虞刚才为何而哭？”
“你为什么要带部曲断萧宁粮草？”
两人异口同声，同时问出了问题。
方才梦中，宋虞又梦到了孟婉和温稚。想到梦中两人身死的场景，宋虞垂眸不语。
谢徽见宋虞不愿意回答，他兀自开口，“若不断萧宁粮草，难解羡城之围。”
“羡城的生死，与你无关。你大可回江州。”
“但羡城与阿虞有关。我希望你回来，能有个归处。”谢徽凝视着宋虞的眼，灼热的目光让宋虞下意识选择了躲避。
“你以为这样，我就能相信你？”
宋虞质问谢徽，“你为何要隐瞒武功？又何时有的这只私兵部曲？你和乌勒又为何有联系？你答应联姻，原因恐怕也没这么简单吧。”
谢徽身上的谜团重重，也许从一开始，就在谢徽的计划之中。那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诸多问题砸向谢徽，谢徽面色平静，他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
“阿虞应该知道，当年云中大败，江州两万子弟无一生还，死伤惨重。自那以后，我便被放还江州，终日在家，不问外物。那时我的确心灰意冷，打算此生不再握剑。为了不被人打扰，我便谎称功力尽失，闭门谢客。”
宋虞当然知道云中一战，她只是没想到，谢徽会如此坦然地说出来。
“那时我只想寄情琴音，了此残生，不再参与权利争斗。直到我收到了一封密信。”谢徽拿起桌案黑乎乎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什么信？”宋虞皱眉。
谢徽将见底的碗放在桌案，“这封信上说，当年云中之败，另有隐情，是有人故意为之。”
宋虞皱起眉，她第一次听闻云中之战时就觉得奇怪，谢徽此前多次对阵乌勒，皆是凯旋，在兵力不减的情况下，怎么会突然失利？若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便说得通了。
顿了顿，谢徽继续说道，“写信之人还提醒我，说我一直在被人监视。后来我佯装出府，果然发现了监视我的人。”
宋虞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所以你为了摆脱监视，才答应联姻？”
谢徽点头，“不错。我想要查明当年云中之败的真相，给死去的英灵一个交代。所以我答应联姻，摆脱监视之后，便在青州召集旧日部曲，暗中查明真相。我派颜涣去了乌勒，与大王子，也就是现在的单于去卑，做了个交易。”
“什么交易？”
“他帮我查明当年云中之败的真相，而我帮他坐上王位。”
宋虞想到了什么，她神色复杂地看向谢徽，“所以，上一任单于是你派人杀的？为了帮去卑坐上王位？”
谢徽点头，“是。杀了老单于，一来是可以帮去卑夺得王位，二来则是报当年云中之仇。于此同时，还可以让去卑攻打祁州，围魏救赵，即使我没能顺利断萧宁粮草，此计也可以保羡城无虞。”
谢徽与宋虞想到一处去了。只是宋虞选择杀了须卜当，而谢徽则是杀了老单于。
“你既然杀了单于，那就说明，去卑已经帮你找到真相了。”
宋虞望向谢徽，眼中晦暗不明。
谢徽抬眸，望向虚空，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去卑找到了当年的军情密报，是当年我在云中的驻防图。一同找到的，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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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刻有姜字的云纹令牌。”
“姜？”宋虞皱眉，“难道是妖后姜令？”
“只有权倾朝野的外戚姜氏，才有云纹令牌。”顿了顿，谢徽继续说道，“应该是姜令买通了我的手下，拿到驻防图，再暗中派人交给乌勒首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一国之母，边境异族作乱，她助纣为虐，得不偿失啊。”
“她这么做，是为了将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那时她以外戚身份干政，提拔了许多亲族，但兵权却依然在灵帝手中。我猜测，她故意将军机泄露给乌勒，就是为了让我大败，失掉圣心。在我被押解回京之后，姜令便举荐韩泰代我大将军之职。韩泰是她的人，如此一来，兵权便牢牢握在她手了。”
谢徽平静地向宋虞讲述这些过往，但宋虞却觉得心中闷闷的。
朝堂上波谲云诡的权力之争，断送的却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半生，和两万英灵鲜活的生命。
哪怕时隔多年沉冤得以昭雪，始作俑者早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多年的怨怼和痛苦却不知该向谁发泄。
宋虞突然有些恨，恨姜令不能多死几次。外戚干政，祸乱朝纲，不知多少性命葬送在她手中，罪恶盈天，她却竟然，只能死一次。
“我不知道，这些过往。”宋虞抱歉地说道。
谢徽却淡然一笑，“无妨。我只是想告诉阿虞，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做这些，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但如今真相已经查明，你也是时候该回江州了。”
谢徽笑得苦涩，“看来，阿虞是不愿意再信任我了。”
宋虞对谢徽有怜悯，甚至有超出怜悯之外的感情。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再冒险。谎言一旦形成，信任的崩塌只是时间问题。对于宋虞来说，信任的代价太大了。她因为误信，已经自食恶果。
趁谢徽还未做出真正伤害她的事情之前，将他送走，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思及此，宋虞收回目光，她起身离开，冷漠地说道，
“待你伤好，便回江州吧。”
*
萧宁在梦中回到了祁州。
那时她被人投毒，母后担心她的安危，便拜托司徒王邕将她送出宫，送到祁州的别院奉养。
前几年她尚且过了一段无聊但安稳的日子，但贞佑十六年，一切都变了。
十五岁的萧宁在祁州府邸得知了姜令被鸩杀的消息。她不相信，对她万般宠溺的母后，会是祸国殃民的妖后。然而比泪水和悲伤先来的，是奚落和谩骂。
梦境中的萧宁被府中下人嫌弃，连带着衣食起居也无人打理。此前一同玩耍的州郡子弟也落井下石，开始欺负萧宁。
她一开始还会反抗，但得到的却是更大的欺辱。他们会围在一起，对她拳打脚踢，除了脸，看不见的地方一片淤青。走在路上，祁州的百姓会对着她扔石子，她的额头流着血，只能蒙着头躲避这些攻击。
“她就是妖后的女儿……”
“要我说，她就应该和她娘一起死，活着干什么……”